一切如是
都是活的
——〈薩滿所見如是〉(註1)
都是活的
——〈薩滿所見如是〉(註1)
最近,我問以行為表演、音樂和影像為主要創作媒材的中國藝術家炭嘆:在接觸了薩滿(Shaman)之後,創作思維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她引為答案的,是著名人類學家、薩滿研究基金會(Foundation for Shamanic Studies)創辦人麥可.哈納(Michael Harner,1929-2018)回憶薩滿文化研討課上他的一位學生在進行了薩滿旅程後的一句話:「從此我們再也無法像過去一樣了」(註2)。對於藝術家而言,當整個世界觀都隨薩滿旅程而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後,創作本身也註定煥然一新。
薩滿及薩滿旅程:世界觀與方法論
「任何學術脈絡都只是企圖建立某種詮釋系統,而那跟事情的本質是毫無關聯的。」(註3)
——許麗玲
對「薩滿」的常見誤解之一,與「薩滿教」一詞的廣泛使用有關。其實「薩滿」這個源自東北亞通古斯(Tungus)語中顎溫克族(Evenks)語的詞,字面意思即「知者」,也即透過意識狀態的轉換、旅行到非尋常世界的人。薩滿並非某種特定的宗教,因而保留其音譯「薩滿」的明智之舉,回應了語言名相的侷限,也透露出其真實內涵共存於許多人類社會原始靈性信仰之中的事實。
薩滿在全世界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時常表現出形式上的差異性,也與諸如漢文化中所指稱的「巫覡」相通,且都在人類社會全面擁抱現代性時被貶抑為邊緣異類或劣等物,這一整體態勢直至上個世紀後半葉才逐漸扭轉。以哈納、卡洛斯.卡斯塔尼達(Carlos Castaneda,1925-1998)為代表的西方人類學家,在上個世紀的薩滿文化復興中起了劃時代的作用:他們以西方學院訓練下的理性進入不同文化中的薩滿/巫世界進行田野調查,卻最終在理性之外發現了更為廣闊深邃、且萬物一體的靈性世界,開啟了理性學術的例外狀態,他們中的許多人自己也成為了薩滿實踐者——這意味著他們不再拘泥於尋常世界,而是透過古老的薩滿方法進入非日常的意識狀態(「出神」),從而超越了哈納所言由於「意識上的經驗太過狹隘」而造成的「認知優越感」,再接下來,便是與另一個實相中的靈性存有建立連結,從中獲得力量和知識,看見本質,進而幫助和療癒他人。
薩滿作為人與靈性存有之間的中介者,與藝術家作為多重知識、資訊的接受者與轉譯者,在一個不可見的維度上結為了同盟,並非偶然。薩滿所強調的世界觀究其根本,是一種「靈性生態學」(spiritual ecology),建立在人對其他所有存在的尊重,以及與它們在靈性上雙向而深刻的溝通、乃至合為一體之基礎上。而真正處於創作狀態中的藝術家,也會經驗到某種自他界線、意識界線的消融,甚至體驗到與集體無意識相連結的覺知力。且與薩滿知識系統來自於親身體驗、而非幻相這一事實異曲同工的是,藝術家從獲取資訊到完成創作,也必然要經歷轉化、賦形等一系列切實的工作。本文暫且擱置那些運用人類學方法或是元素攫取式地面對薩滿文化的藝術創作——因為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仍在外圍打轉——,而聚焦於那些跨越了意識邊界與實相框架,更直接地與薩滿巫術連結的藝術作品。
陳瀅如×林麗純:以「向內看」作為藝術的創造性回應
陳瀅如的創作脈絡涉及龐大的神秘主義知識體系,在本專題的另一篇文章〈巫言轉譯:陳瀅如、莎琳娜.穆罕默德〉中已有所探討;而她近年來明顯將個人靈修與創作重心置於薩滿上,發展出漸進的歷程。2015年於立方計劃空間展出的《致幻記》透過草藥進行意識轉換的經驗,結合理性研究體系與檔案的蒙太奇部署,可謂其開啟「薩滿」創作的前奏。彼時陳瀅如還似研究者般展開田野調查,近兩年則進一步踏上真實的意識轉換之路,她在個人的出神經驗後,確立了「向內看」的創作轉向。從沉浸於草藥經驗的《致幻記II:刻幻象》(2018),到仍在持續進行中、專注於以鼓聲為意識轉換途徑的《Sonic Driving》,與哈納等人類學家進入薩滿世界的線索類似,也暗示著現代人重返古老智慧的曲徑。
陳瀅如《致幻記II:刻幻象》影像截圖。動畫:林嘉生。(陳瀅如提供)
這兩個計畫所涉及的作品、草圖於去年底在其玟畫廊(Chi-Wen Gallery)展出時,貫穿整個展場、極具穿透力的薩滿鼓聲是其中的關鍵,同時鼓聲也是如今全世界薩滿進行意識轉換的常見手段,並在哈納歸納了全世界薩滿經驗的共同點而創建出的「核心薩滿」體系方法論中佔據核心位置。除鼓聲外,其他的薩滿意識轉換方式包含依靠藥草、毒青蛙等致幻物質(約佔10%),以及其他非致幻形式(如靈境追尋、舞蹈、高空彈跳、斷食、閉關等,甚至BDSM有時也會被作為一種意識轉換方式)。
藝術家結束旅程練習後的手稿紀錄,2018。(陳瀅如提供)
「核心薩滿」針對的是早已失落了靈性修養、也未與現存的任何原始部落文化直接關聯的現代人,以鼓聲喚醒他們的靈性潛意識。在陳瀅如的個案中,規律的鼓聲節奏召喚了她童年搭火車旅行時在鐵軌聲響中產生的意識轉換經驗,同樣暗示著人回歸靈性本質與多重實相的巨大潛能。在多重實相的豐富性面前,她選擇了以多樣但簡約的創作媒材作為演繹方式,藉由單螢幕影像和繪畫為主的表現介面,她直觀呈現了自己前往薩滿的下部世界與上部世界所見之境。薩滿的脈絡為這些或抽象或具象的畫面鋪設了扎根的土壤,而繪畫這一動作實際上也為藝術家提供了冥想的時間。這不禁令人聯想起瑞典傳奇藝術家希爾瑪.克林特(Hilma af Klint,1862-1944)在20世紀初在通靈經驗下的畫作,看似抽象畫,實則是在某種高層次指導靈引導下的造物,展現不同實相世界一體性的奧義。
藝術家結束旅程練習後的手稿紀錄,2018。(陳瀅如提供)
在目前進行的第一階段《Sonic Driving》計畫中,陳瀅如與師承秘魯薩滿及「核心薩滿」的林麗純合作,將這一以薩滿方法為主軸的創作大幅擴展,透過集體的薩滿旅程工作坊,蒐集不同人前往下部或上部世界的旅程經歷。她們邀請工作坊參與者去其他實相尋找各自的力量動物或指導靈,並分別就與「全球暖化」、「右傾強權」、「人工智慧」、「基因改造」、「福島核災」有關的占卜問題尋求指導。從私人經驗、個人議題,躍升至反思「人類世」與文明未來的集體層面,看似異想天開,實則呼應了原始部落中薩滿服務大眾、服務社會的本職,在個體經驗顯得捉襟見肘的異次元探索之路上,甚至可將這種集體創作視為另外一種形式的田野調查。在強烈的目的性驅使下,這一計畫的實施具有了某種「務實性」,看似讓渡了一部分藝術家的工作,卻也體現出了藝術的寬廣與延展性。從目前已進行的兩次工作坊來看,旅程歸來的參與者所再現的訊息也並非全然直觀,他們以繪畫、文字、口述或歌聲來進行再度「編碼」。
林麗純在《Sonic Driving》中擊鼓。(陳瀅如提供)
《Sonic Driving》將呈現為一個包含了繪畫、影像、聲音裝置、影音訪談等多重媒介的複合計畫,但其中卻不會出現任何一位薩滿的形象,兩位創作者將重心完全置於薩滿意識和宇宙觀之上,刻意避免出現在某些以民族誌為名的影像中的獵奇視角。從個體經驗出發,突破意識框架,進入靈性異境尋求集體療癒的可能方案,透過藝術去影響集體潛意識——這是《Sonic Driving》的創作路徑,也是陳瀅如與林麗純藉薩滿之力,以創造性的「內視」手法對當代世界作出的回應。
《Sonic Driving》創作素材之一,陳瀅如攝於西伯利亞,2019。(陳瀅如提供)
動物、儀式與神話的秘境
薩滿的世界萬物有靈。在這種宇宙觀看來,我們周遭存在的並非「環境」,而是「親族」,包含動植物乃至所有無機物質在內的一切生命形態及其力量,都為薩滿所理解、崇敬與依賴。當薩滿帶著尊敬與愛進入意識轉換後的另一實相中,這種「萬物一體」並非隱喻,而是真實的存在,在那裡,「大自然便會願意揭露無法在尋常意識狀態中查明的事物」。(註4)
或許我們難以確認,喬瑟夫.波伊斯(Joseph Beuys)在他著名的行為表演《我喜歡美國,美國也喜歡我》(I like America and America likes me,1974)過程中是否也曾進入了薩滿意識,但他與那隻顯然帶有神性隱喻的郊狼共處一室時所發生的一切,充滿了不同實相間界線消融的跡象。時常在行為表演中直接披掛動物標本、「流變」(becoming)為動物的英國藝術家馬庫斯.科茨(Marcus Coates),也曾直接透過結合了核心薩滿與西伯利亞雅庫特(Yakutia)文化的意識轉換儀式,為利物浦一群面臨家園拆遷的社區居民向力量動物尋求解決之道(《下部世界之旅》[Journey to the Lower World],2004)。表面上看來,動物成為藝術家們在尋常世界中演繹薩滿時藉助或面對的形象,正如力量動物(守護靈)會陪伴與引領透過藝術轉換而進入下部世界的人們;而實際上,非尋常世界中,人可以與他的守護靈及其所屬的整個物種(譬如鷹族、熊族——以下部世界常見的力量動物為例)擁有的力量產生連結,而這種緊密連結實則建構了人-動物合為一體的狀態——藝術家們會在行為表演中展現出的,正是這種基本薩滿元素在尋常世界中體現出的神話面向。
波伊斯《我喜歡美國,美國也喜歡我》(1974)現場照片。(Photo by Caroline Tisdall, © DACS 200)
考古學家、藝術史家認為,許多舊石器時代遺留至今的洞穴壁畫,都與在洞穴中進行的靈境追尋儀式有關——那或許是最早的薩滿藝術表現。儀式性,也成為另一個觀看現代藝術家如何使用薩滿方法的入口。在已經剝除大部分儀式、或使之逐漸娛樂化進而薄弱化的現代社會中,人們逐漸失卻了透過儀式進行人生的轉化、獲得意識與靈魂之更新的機會,與潛意識的對話變得愈來愈難,這也成為許多當代困境的肇因之一。出身中國東北滿族的藝術家蒼鑫,多年來將自己的創作語彙置於融合了薩滿、佛、道等不同古老信仰的語境中,時空與脈絡都呈交織狀態,但他的行為表演、攝影乃至裝置、繪畫作品都具有明顯的儀式性。
法國肖維洞穴(Chauvet Cave)中距今三萬多年的壁畫一景。(Photp by Jeff Pachoud, ©AFP/GETTY IMAGES)
另外一位中國藝術家炭嘆這十年來經歷了從外向內的創作轉向,跨媒介行為表演也取代了過去較為純粹的影像創作形式,自2015年起,她持續進行的「未知儀式」系列計畫中,設定、部署於各種廢墟般特定場域的神秘儀式,以電影、攝影、裝置等不同介面凝聚了畫面,這是她近兩年來深入薩滿的序曲。她後來的薩滿研究與意識轉換實踐,催生了包括《源遠流長》(2018)、《氣-水-火-土-人》(2018)和《採氣》(2019)在內的行為表演創作。儀式性貫穿其間,而這幾件作品都呈現為戶外(村口古井邊、雪地上、樹林內)的環境劇場、半即興的多人表演。其中《採氣》直接運用了薩滿的意識轉換儀式,與前述其他藝術家的作品相比,具有最為濃郁的表演性,薩滿鼓聲、舞蹈式的肢體演繹、劇場般的佈景乃至觀眾在尾聲處的參與和融入,藝術家對於整個過程的掌控使之更為接近飽含隱喻的劇場作品,在嘗試與自然萬物、與藝術進行深刻連結的同時,也指向薩滿與其他(不甚明確)的宗教/信仰之間透過儀式傳遞出的同一性。
炭嘆《採氣》創作現場:薩滿鼓手出場。(炭嘆提供)
炭嘆《採氣》創作現場:藝術家持樹樁歌唱。(炭嘆提供)
炭嘆《採氣》創作現場。(炭嘆提供)
藥:藝術與薩滿的療癒本質
在深諳薩滿之道的林麗純看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的作品中常見將身體逼至極限而進入意識轉換的狀態,「藉此布陣創造出強而有力而語言無法描述的宇宙時空,踏入其中的人進入一種童叟無欺的內在轉化。」催生出這種包含轉化力量的藝術的,是透過藝術而化現的無形力量(有別於作為人的藝術家的自身力量),林麗純喻之為「藥」。薩滿的世界中,具有療癒之效的不一定是藥草,更多指的是心靈、靈魂層面的「力量」。值得一提的是,薩滿並非一種信仰體系,也不排他,這種「靈性的科學」重視與萬物的平等互動,也具有某種務實性。對於捕捉到這種靈性方法的藝術家而言,也可謂找到了一條衝破尋常世界的桎梏、通往無垠次元的路徑,去尋覓、去拾回那些足以創造出具有靈魂療癒能力的「藥」的力量。
註1 麥可.哈納(Michael Harner)著、達娃譯,《薩滿之路:進入意識的時空旅行,迎接全新的身心轉化》,台北:新星球出版,2014,頁120。
註2 麥可.哈納著、達娃譯,《薩滿與另一個世界的相遇:從洞穴進入宇宙的意識旅程》,台北:新星球出版,2016,頁19。
註3 許麗玲著,《巫路之歌:從學術殿堂走入靈性工作的自我剖析》,台北:自然風文化,2003,頁182。
註4 同註1,頁117。
嚴瀟瀟(Yan Xiao-Xiao)( 209篇 )追蹤作者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