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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毛中揀一毫:從張大千山馬、牛耳毫筆論毫料的冒名頂替

千萬毛中揀一毫:從張大千山馬、牛耳毫筆論毫料的冒名頂替

國立故宮博物院於今年4月1日至6月25日隆重推出「巨匠的剪影─張大千120歲紀念大展」中,展出〈集黃山谷辛稼軒聯軸〉就見證了張大千如何使用山馬毫筆揮灑出這件精彩的書法作品。本文雖然嘗試澄清一些大千與毛筆的相關問題,但也發現新的混淆,類似的誤解在古代也層出不窮,已經成為書寫文化史上的一大特色。
張大千費心收集牛耳毫製成的「藝壇主盟」毛筆。(本刊資料室)
傳統書畫創作中,毛筆無疑是最主要的工具,而且形制在數千年前就固定為圓錐狀,一直到今日都未曾改變過。發展過程中雖然也有些許調整,大致上都還是維持某種一致性,這種特性讓古今書畫家彼此可以相互連結與共鳴。大部分藝術家還是站在消費者的立場,比較在乎的是最終的品質,真正深入理解材料與工序的可說是少之又少。論及對毛筆的熟悉度,張大千肯定是近現代書畫家中的佼佼者,跑遍各地尋求毛料與筆工,目的無非是希望找到符合自己需求的毛筆,在各地的毛筆莊訂製不少毛筆,其中又以在日本訂製的山馬毫筆與費心收集牛耳毫的「藝壇主盟筆」最為人著稱。國立故宮博物院於今年4月1日至6月25日隆重推出「巨匠的剪影─張大千120歲紀念大展」中,展出〈集黃山谷辛稼軒聯軸〉就見證了張大千如何使用山馬毫筆揮灑出這件精彩的書法作品。本文雖然嘗試澄清一些大千與毛筆的相關問題,但也發現新的混淆,類似的誤解在古代也層出不窮,已經成為書寫文化史上的一大特色。
張大千〈集黃山谷辛稼軒聯軸〉,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近代張大千——山馬與黃牛
「身健在且加餐把酒再三囑,人已老歡猶昨為壽百千春。」為張大千目前所見最大的一幅對聯,書於1945年,款:「乙酉新秋,集山谷〈鷓鴣天〉、惜香〈好事近〉、稼軒〈滿江紅〉、珠玉〈少年游〉書於大風堂下,蜀郡張大千爰,試山馬豪筆。」上下聯左右兩側題:「此爰年四十有七歲,時在金牛壩所書,傾有香港友人得自大陸難民,攜來臺北,為岳軍大兄激賞,因以拙筆墨荷易得之,時七十二年癸亥上元,謹題以獻吾兄,用代春酒之壽,並請哂正,大千弟爰。」可知此作數十年後從香港來到臺北,受到張群所激賞,故而大千以墨荷換回此作贈之,後由張群兒子張繼正捐贈給國立故宮博物院。此聯大千自云以「山馬豪筆」所書,線條特別雄強與挺勁,其用筆更是具有大刀闊斧的氣勢,展現蒼秀奇偉的氣勢。
在臺灣書畫界,山馬毫筆較少用來書寫書法,大多運用於繪畫中,尤其是畫坡石、樹幹這類需要表現蒼勁、殘破與老辣的效果,屬於比較硬挺的毛筆。雖然美其名為山馬毫筆,據說多數是使用石獾的毛料來製作,早期也有使用麝香貓毫代替。事實上,在古今製筆工藝中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狀況可說比比皆是,例如著名的狼毫筆,就不是顧名思義的狼,而是黃鼠狼尾毫。
大千早年講究傳統筆法之畫作對於工具的要求相當嚴苛,因此對於毛筆勢必下過一番工夫。他一開始在大陸某些知名筆莊訂製毛筆,例如上海楊振華,其所製筆尖圓銳齊,面面俱到,故每次訂製都是大中小各500支。遊歷海外以後,開始在日本的玉川堂、喜屋和高誠堂幾家訂製,據說他最鍾愛的是玉川堂的山馬筆,筆毫採取生長在日本東北岩手、長野、九州的山馬尾毛,極富彈力,因量少而特別珍貴。大千曾以「大風堂選毫」為名訂製過一批精良的毛筆,並書寫「銳齊健圓」與「得心應手」兩幅作品贈與玉川堂。
張大千贈玉川堂〈銳齊健圓〉。(攝影/藍玉琦)
張大千贈玉川堂〈得心應手〉。(攝影/藍玉琦)
眾多的大千毛筆中又以牛耳毫製成的「藝壇主盟」筆最為著名。據謝家孝採訪實錄的《張大千的世界》所記載,大千1963或1964年在倫敦聽到朋友告知一種珍貴的貂毫水彩筆,發現毫料相當不錯,便萌生蒐購這種毫料到日本訂製毛筆的想法。經過一番探聽後,發現並非名貴的貂毛,而是來自英國某地黃牛耳朵內的毫毛。由於毫毛相當有限,據英國人說法,需要2500頭才能採集到一磅的的牛耳毫,因此也相當珍貴。
瞭解整個來龍去脈之後,此時旅居巴西的大千開始尋求牛耳毫料的工作,後來委託其好友兼鄰居的蔡昌鸞協助牧場從牛耳中取毫,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取得1磅。因此傳聞中從英國採集牛耳毫的說法可能有誤,推測應該是把謝家孝書中的兩段引用張大千的文字綜合起來,不過作者本人並未明確指出此事。
另外,從1964年大千託徐伯郊將「藝壇主盟」牛耳毫筆帶給上海好友謝稚柳,兩支筆幾經輾轉至1974年才到謝稚柳手中,信裡提到:「此牛耳毫于南美得之,製成寄上稚柳吾弟試用,大千居士爰,甲辰七月客江府。」謝稚柳感慨萬千,賦詩一首:「十年風腕霧雙眸,萬里思牽到雀頭。豪氣何堪搖五嶽,墨痕無奈舞長矛。蠻箋放浪霞成綺,故服飄颻海狎鷗。休問巴山池上雨,白頭去日苦方遒。」清楚指出毫料得自南美,顯然不是從英國來的。
從山馬毫到牛耳毫的故事中,可以發現涉及的還是創作者與工具之間的關係。當藝術家成為單純的消費者之後,只要稍不注意,就會出現誤把牛耳毫當貂毛的狀況,或是用了獾毛冒充的山馬,這在筆墨紙硯的產品中層出不窮。在現代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的現代可以說司空見慣,大家在很難追根究柢的狀況下,也只能以平常心對待,導致許多從事傳統書畫創作者對於毛筆不了解的現象越來越嚴重。
宋代文人圈——猩猩與鼠狼
書畫家與創作工具的關係顯然錯綜複雜,從古到今皆然。例如中國書法史上就曾經出現過一種來自高麗的毛筆──猩猩毛筆,歷代對這種筆的理解都不太一樣,因此可以提供一個絕佳的觀察角度。
猩猩毛筆在北宋受到蘇軾(1037~1101)、黃庭堅(1045~1105)等人青睞,在文人圈中掀起一陣風潮,傳世墨蹟中尚有陸游(1125~1210)以猩猩毛筆所書之傳世精品〈自書詩卷〉(遼寧省博物館藏),歷代文人也留下不少相關討論文獻。究竟什麼是猩猩毛筆?從蘇、黃一開始的文字就語焉不詳,從古到今的論者多承襲舊說或是憑經驗推測,並未見深入的探討。
陸游〈自書詩卷〉(局部),遼寧省博物館藏。(遼寧省博物館提供)
文獻上最早出現猩猩毛筆應該在北宋,年輕時從學於黃庭堅的任淵(約1090~1164)注〈戲詠猩猩毛筆二首〉:「山谷有此詩,跋云:錢穆父奉使高麗,得猩猩毛筆,甚珍之。惠予要作詩。蘇子瞻愛其柔健可人意,每過予書案,下筆不能休。此時二公俱直紫微閣,故予作二詩,前篇奉穆父,後篇奉子瞻。」
黃庭堅自跋中清楚地交待他的猩猩毛筆來源,乃是錢勰(1034~1097)元豐六年(1083)奉使高麗時所帶回的禮物。錢勰本人非常珍貴所帶回的猩猩毛筆,因此要黃庭堅也共襄盛舉,一同賦詩歌詠。與錢勰亦頗有交情的蘇軾,不知為何未能獲贈此筆,讓他每次都要親自造訪黃庭堅書房才能一親芳澤,而且每每愛不釋手,認為此筆「柔健可人意」,給與極高的評價。
對於寫字不善懸腕的蘇軾而言,富有彈性的挺勁健毫可以在枕腕的寫法下擁有較佳的操控性,因此他生平最讚賞的毛筆就是宣州諸葛氏的「有心散卓筆」,這種筆的特性就是比較健勁挺拔。(註1)平時用筆頗為挑剔的蘇軾會對這枝來自高麗的猩猩毛筆另眼相看,可見此筆的特性應該符合蘇軾用筆的喜好。不過,黃庭堅收到這枝珍貴的猩猩毛筆後,還特別請製筆專家加以改造:「黟州道人呂大淵,心悟韋仲將作筆法,為余作大小筆凡二百餘枝,無不可人意。因見余家有割餘狨皮,以手撼之,其毫能觸人手,則以作丁香筆。今試作大小字,周旋可人,亦是古今作筆者所未知也……大淵又為余取高麗猩猩毛筆解之,揀去倒毫,別撚心為之,率十得六七,用極善,乃知世間法非有悟處亦不能妙。」
曾幫黃庭堅製作過200多枝毛筆的呂大淵,首先將猩猩毛筆的毛毫加以解散,仔細將其中的倒毫汰去,重新再綁縛筆心製作。因此,蘇軾所喜愛的這枝猩猩毛筆除了原料,可以說是屬於中國版本的猩猩毛筆,推測應該相當接近散卓筆,都是屬於有心毫與副毫的毛筆。
為了此筆黃庭堅特別賦詩二篇,一篇為錢勰所作,一篇為蘇軾所作。儘管蘇軾甚愛此筆,傳世諸多詠猩猩毛筆詩作中也可見到其弟蘇轍(1039~1112)之作,卻未見蘇軾的相關作品,頗令人玩味。
黃庭堅〈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疎。平生幾量屐,身後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勳勞在石渠。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和〈戲詠猩猩毛筆〉:「桄榔葉暗賓郎紅,朋友相呼墮酒中。政以多知巧言語,失身來作管城公。」
兩詩中所描繪的那個「愛酒」、「能言」、「著屐」與「紅血」的猩猩形象,完全符合文學史上所流傳的猩猩傳說,接近唐代裴炎(?~684)〈猩猩銘並序〉中所描述的特徵。蘇轍〈次韻黃庭堅學士狌毛筆〉:「不悟身邊一斗紅,聖賢隨世亦時中。何人知有中書巧,縛送能書陳孟公。」詩中也是出現類似的猩猩形象。與蘇、黃頗有交往的孔武仲(1042~1097)也寫下〈猩猩毛筆與黃魯直同賦〉:「染血以為衣,稍親日月光。封唇以佐酒,眾饌登華堂。誰令拔其毛,萬里歸文房。纖妍依象管,寂寞伴螢囊。生已多言語,死猶近文章。一身皆有用,豈恤軀榦傷。鼠須固微細,兔毫亦尋常。物以異為貴,嗟哉俱自戕。」他除了再次強調猩猩能言與其血可以染衣,還提到可以下酒的美味猩猩唇,此說見載於《呂氏春秋》(註2)生前不僅可以言語,死後毛髮還被製成毛筆繼續供人寫文章,猩猩的生與死可以說都跟語文有關。如同北宋文人一樣,南北宋之交的張邦基在談論到猩猩毛筆時,所想到的動物依舊是傳說中的猩猩。(註3)裴炎〈猩猩銘並序〉:「酈元長《水經注》云:『武平封谿縣有獸曰猩猩,猨形人面,顏容端正。學人語,若與交言,聞者無不欷歔。其肉食之,窮年無厭,可以辟穀。』」可約略推測文獻中的猩猩應該類似猿猴,只是增添許多神祕不可解的特徵。
現代人所熟悉的靈長目巨猿科(猩猩科)的猩猩屬種,其毛究竟適不適合做毛筆?筆者請教國立故宮博物院前科技室製筆專家王興國(現任職於書畫處),所得到的答案為否定。王興國指出當年為了研究古代毛筆及研發新毫料,在臺灣手工紙名家王國財引薦下,委請鄰近臺北市立動物園大力協助,從園中飼養動物遺體上,順利取得包含黑猩猩與紅猩猩在內的數種毛料標本進行研究分析。就彈性而言,猩猩毛確實偏向硬挺,又以紅毛猩猩為最。不過,無法使用於實際的毛筆製作上,原因就在於是毛料彎曲不夠直,呈現出波浪狀的外觀,不符合毛筆毫料的需求。
那蘇、黃見到的高麗猩猩毛筆究竟是什麼毛料所製?與傳說中的猩猩有何關係?猩猩一詞在中國古籍記載中雜沓紛亂,歷經數千年來的不斷扭曲與誤解,可以說已經完全不知所云,所幸楊龢之在2007年「第七屆科技史研討會」發表〈猩猩考〉一文,釐清長久以來對此傳說動物的迷惑,並對猩猩的真實身分提出極為精闢的見解。文章中也仔細考證猩猩的其他記載、傳說與性格等等,提出「猩猩」經過中國文人2000年的集體創作後,儘管真實面貌已經無法分辨,不過跟現代人觀念中猩猩確實是毫無關係。最後結論指出,「猩猩」在古代文獻中最可能就是指「鼪鼪」或「狌狌」,也就是鼬鼠(黃鼠狼)。
對於高麗猩猩毛筆毫料的疑問,任淵在注〈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雞林志》云:『高麗筆,蘆管,黃毫,健而易乏。』舊云猩猩毛,或言是物四足長尾,善緣木,蓋狖毛或鼠鬚之類爾。」直接挑戰蘇、黃等人的看法,並認為該毫料應該屬於猴、狸類或鼠鬚類的毫毛。宣和五年(1123)出使高麗的徐兢(1091~1153)在《高麗圖經》中同樣提出心中疑惑:「黃毫筆,軟弱不可書。舊傳為猩猩毛,未必然也!」對於早先在文人圈中流傳的猩猩毛筆傳說顯然有所保留。他除了質疑猩猩毛,還直接點出此筆軟弱的觀點,這部分可能牽涉較多主觀意識,因為多數文人還是認為猩猩毛筆是屬於比較硬挺的毛筆,如宋代莊綽《雞肋編》:「高麗用猩猩毛,反太堅勁也!」就陸游書蹟看來,線條確實蒼健遒勁,可知此猩猩毛筆也是屬於健毫類的筆。不過,徐兢的意見可能也是指出北宋時兩地製筆工藝的差異,畢竟蘇、黃所讚賞是呂大淵所改製過的猩猩毛筆,而非原裝進口貨。
值得注意的是,任淵跟徐兢兩位都不稱猩猩毛筆,而是改稱為高麗筆與黃毫筆,但是都未提到確切的材質為何,兩人也都不相信這種筆毫來自神祕的猩猩身上。事實上,從帶回猩猩毛筆的錢勰,一直到黃庭堅、蘇軾、蘇轍、孔武仲等人應該也都搞不清楚這種毛筆的毫料為何,才會僅憑字面意義加以揣測。這群人當然都是飽學之士,見識非凡,其中更不乏善用毛筆的書法家,甚至也有毛筆研究專家──黃庭堅。黃庭堅本人除了十分關注北宋製筆名匠,也收藏大量名家毛筆,而且留下最多關於毛筆製作與材質探討的文字資料,對於當時製筆的毫料絕對是再熟悉不過。因此,他們對於猩猩毛筆的不實幻想,無疑反映出北宋當時可能尚未使用這種毫料來製作毛筆。
儘管猩猩毛筆在中國留下這麼明顯的疑點,在任淵與徐兢之後將近千年居然無人再發一語,都是一味地傳抄沿襲。令人好奇的是,原產地的高麗的理解狀況為何?朝鮮儒學家李睟光(1563~1628)曾對於中韓毫料作過一番比較。「《北戶錄》曰:『豐狐之毫、虎僕之毛、青羊之毫、鼠毛、麝毛、蝟毛、馬毛、羊鬚、胎髮,皆可為筆,然未若兔毛。』按虎僕,《博物志》曰:『虎文似豹,毛可作筆云。』余謂兔毛雖美,未若我國之狼鼠。且不言豬毛、羔毛,蓋古人未之用耳!我國狼鼠毛筆,取重於中國。《一統志》謂『狼尾筆』,蘇、黃詩謂『猩猩毛筆』。董越《朝鮮賦》自註云:『《一統志》所載狼尾筆,非狼尾,乃黃鼠毛也!』蓋董奉使本國,始知之耳!余赴京時,安南、琉球使臣皆言:『貴國筆墨為天下絕品,願得之云。』」他認為朝鮮的狼鼠(鼠狼)毫勝過中國的兔毫,而且指出鼠狼毫筆長期被中國所重視,在明代《一統志》中稱「狼尾筆」,但在蘇軾、黃庭堅的詩中卻名為「猩猩毛筆」,可惜他並未指出原因。他根據曾出使朝鮮的董越(1430~1502)說法,提出朝鮮銷至中國的狼尾筆根本不是取自狼身上,而是黃鼠狼的尾毫。董越對於「狼尾之筆」的註解如下:「《一統志》載有狼尾之筆,其管小如箭簳,鬚長寸餘,鋒頴而圓。詢之,乃黃鼠毫所製,非狼尾也。」
無論「猩猩毛筆」、「高麗筆」、「黃毫筆」或是「狼尾」筆,名稱上顯然都跟朝鮮人李睟光所稱呼的「狼鼠毛筆」有所不同。稍晚的金邁淳(1776~1840)對於這些混淆又提出更詳盡的考辨:「山谷〈猩毛筆詩〉曰:『桄榔葉暗檳郎紅,朋友相呼墮酒中。政以多智巧言語,失身來作管城公。』題云:『錢穆父使高麗,得猩毛筆甚珍之,惠予要作詩。子瞻愛其柔健可人意,每過予書案,下筆不能休。』高麗本無猩猩,何得有猩毛筆,心以為疑,而未得其說。近見李上舍正履作說辨之曰:『猩,鼪之訛也!《爾雅》注:鼬如鼦,赤黃色,大尾啖鼠者,江東呼為鼪。又曰:鼪俗呼為鼠狼。《埤雅》云:鼪,今栗鼠似之,蒼黑而小,取尾及毫,可以製筆,所謂鼠鬚栗尾也!』蓋鼬、鼪二物相近,故得以通稱。而其實鼬,今之黃毛。鼪,今之靑鼠毛也!本國筆材,專用二物。山谷所賦,必居一於此。而譯舌傳訛,以鼪為猩。詩人好奇,遂增以猩猩之事,其言頗有據。又華人多稱高麗狼毛筆,即所謂鼠狼也。」
期文人李正履(1783~1843)已經對此加以考證過,認為「猩」乃是「鼪」字的訛誤,真正是指「鼬」或鼠狼。不過,李正履又順便提到北宋的栗鼠與鼠鬚栗尾筆的文獻,但是他也沒有指出兩者為同一種動物。接著,金邁淳更進一步指出,鼬跟鼪雖然相近,但是分屬兩種動物,製筆所用的黃毛來自鼬,青鼠毛來自鼪,這兩種毛料是高麗製筆的主要材質。總之,「鼪」字因為音譯的關係訛誤成「猩」,而北宋詩人又因好奇而根據古代文獻加以捕風捉影,才會創造出與傳說猩猩有關的毛筆。至於中國人常稱的「高麗狼毛筆」,實際上也就是鼠狼毫筆。
「鼠狼尾筆」之稱最早出現在《宋史》中,提到高麗地產有所謂「鼠狼尾筆」。然而,到了《明一統志》與《大清一統志》中,高麗此項特產已經被更改為「狼尾筆」,看似不雅的「鼠」字顯然已悄悄地被去掉,其餘的明、清文獻中也多稱「狼尾筆」。(註4)
近代製筆業所使用的狼毫都是產於關外遼東諸地,因為關外終年多雪,所產毫長而健勁,不似關內短小而脆弱。當日人占據東三省時,所有狼毫毫料皆被日人統一收購,中國境內筆店只能透過日本洋莊才能購買得到。(註5)地近東北的高麗氣候接近東北,當地所出產的黃鼠狼自然也適合用來製作毛筆。至於中國的製筆中心宣州與湖州,一個以兔毫聞名,一個以羊毫聞名,兩者都是取當地所盛產之毫料,未聞此二地盛產黃鼠狼毫,(註6)因此不產狼毫筆也屬正常。文獻上最早的狼毫(黃鼠狼)筆是高麗猩猩毛筆,而高麗自古即為黃鼠狼毫的優質產地,加上中國文人對這種毫料的陌生,都顯示出黃鼠狼毫筆的發源地應該就是高麗。
猩猩毛筆在蘇軾、黃庭堅等文人歌詠讚頌下,儼然成為高麗筆在中國的代名詞,歷代都有稱「猩猩毛筆」者,(註7)長期與傳說中的神祕猩猩糾纏不清,完全脫離鼠狼毫筆的脈絡。
小結
書畫家對於創作工具當然是不至於太過陌生,畢竟是謀生工具,然而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除了他們對於工具的親身體驗是真實的,其餘那些相關的知識可能都被加油添醋過。這些依附在工具身上衍生出來的各式各樣見解與知識,原先可能是來自工匠口中,再加上創作者自身的經驗、理解與想像,慢慢地就會形成一個以文字語言為主要傳遞方式的知識體系。有趣的是,這些似是而非的知識不僅可以直接影響工匠,有時也甚至逼迫工匠們隱匿真相,杜撰出比較容易被接受或認同的說法。如此一來,只要離開生產地,所有與毛筆相關的知識可能都是被包裝過的,與真正的事實可能已經相距十萬八千里。

註釋:
註1:請參考拙著〈北宋的毛筆、桌椅與筆法〉,《故宮學術季刊》,2014年3月,第31卷第3期,頁57~102。
註2:「《呂氏春秋.伊說》曰:肉之美者,猩猩之脣。《淮南子.萬畢術》曰:歸終知來,猩猩知往歸終,神獸。」(唐)歐陽詢,《藝文類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95,頁23。
註3:「翟三丈公巽,少年侍龍圖出守會稽時,嘗賦猩猩毛筆詩,甚奇妙。何去非次韻和之。云:貌妍足巧語,軀惡招歋歈。賦形具人獸,寧脫荊榛居。肉嘗登俎鼎,餉餽傳甘腴。失計墮醉鄉,顛躓無與扶,柔毫傳束縛……」(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五,收於《筆記小說大觀(二十二編)》(臺北:新興書局,1978),第2冊,頁756。
註4:「朝鮮有狼尾筆,亦佳」(明)屠隆,《考槃餘事》,見(清)梁同書,《筆史》(臺北:世界書局,1968),頁198;「舊有狼尾筆百每可為百楷字」(明)李舜臣,〈文牖自記〉,《愚谷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7,頁3;「土產  狼尾筆」(明)鄭若曾,〈朝鮮圖說〉《鄭開陽雜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5,頁32;「高麗史朝鮮產金、銀、鐵、水晶、鹽、苧布、白硾紙、狼尾筆、果下馬、長尾雞、豽、海豹、人參。」(清)王士禎,《居易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30,頁17。
註5:潘天壽《毛筆的常識》(臺北:丹青圖書有限公司,1986),頁36~37。
註6:潘天壽《毛筆的常識》,頁17~20。
註7:「筆有豐狐、蠁蛉、龍筋、虎僕及猩猩毛、狼毫,雖奇品然恐醇正得宜,終不及中山之兔。」(明)謝肇淛〈用筆之異〉,《文海披沙》卷三,收於《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1130冊,頁268;「眉公《妮古錄》:宋時有雞毛筆、檀心筆、小兒胎髮筆、猩猩毛筆、鼠尾筆、狼毫筆。」(明)方以智,《通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32,頁25。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第320期_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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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匠的剪影—張大千120歲紀念大展

展期:2019.04.01-06.25
地點:國立故宮博物院 北部院區 第一展覽區 202,204,206,208,210,212

 

何炎泉( 13篇 )

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副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