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超現實主義電影先驅、美國導演大衛.林區(David Lynch)辭世,享年78歲。據《The Guardian》報導,林區於去(2024)年8月診斷出肺氣腫,近日因洛杉磯山火從家中撤離後健康狀況惡化。林區的家人於美國時間16日,在Facebook上發布訃聞,寫道:「我們深感遺憾地宣布,藝術家兼導演大衛.林區的逝世。我們希望此刻能保留一些隱私空間。他離開了我們,這個世界彷彿出現了一個巨大空洞。然而,正如他所說,『專注於甜甜圈,而不是中間的空洞。』今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一路上都是金色的陽光和蔚藍的天空。」
大衛.林區的電影以夢境般的超現實主義、瘋狂怪誕、顛覆傳統美學的風格而著稱,代表作包括電影《橡皮頭》(Eraserhead,1977)、《象人》(The Elephant Man,1980)、《藍絲絨》(Blue Velvet,1986)、《穆赫蘭大道》(Mulholland Drive,2001)與電視劇《雙峰》(Twin Peaks,1990)等。其作以「神秘」、「詭異」與「不安」為核心特質,構建出離奇且令人困惑的視覺與心理空間,其中經常充斥著陰鬱、懸疑、性愛與暴力。評論家曾將林區獨特、迷人而難以捉摸的實驗風格,稱為「Lynchian」,啟發了眾多藝術家、電影製片人與音樂家。
1946年,大衛.林區出生於美國蒙大拿州密蘇拉市,父親為一名美國農業部的研究科學家。童年時期,林區一家因父親的工作經常搬遷,從華盛頓州的斯波坎市(Spokane)、北卡羅來納州再到愛德華州,最終於他14歲時定居於維吉尼亞州。童年「漫遊式」的生活,對林區的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他自言正因為成長於一個「完美童年」中,為其往後作品注入獨特且充滿不安的根源,尤其體現於空間感、環境氛圍的建構與「局外人」視角之中。
「我的童年是由優雅的家、林蔭路、送奶工、在後院疊要塞、嗡嗡響的飛機、藍天、綠草和櫻桃樹構成的。典型的美國中部的理想生活。但在櫻桃樹上就有樹脂慢慢滲出來——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黃的,幾百萬隻紅螞蟻就趴在上頭。我發現,如果你稍微進一步地觀察一下這個美麗的世界,你總能在底下找到紅螞蟻。因為我是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裡長大的,所以這更讓我覺得天差地別。」
1977年,林區推出首部電影《橡皮頭》,融合超現實主義、新黑色風格(Neo-noir)、美國式媚俗、神秘元素、恐怖氛圍與非線性的夢境敘事,創造出一種悽美、詭異且充滿誘惑力的電影語言,在廣大觀眾間獲得好評,也為其後續作品奠定了風格基石。
在林區作品中,可見他對於聲音與影像、台詞與動作節奏、空間色彩與音樂的敏銳感知,經常依直覺與本能指引不經理性過濾與中介,呈現出充滿感官衝擊的藝術語言與結構。對他而言,觀眾所見所聞的一切皆為某種特定的「感覺」服務。而在所有感覺中,最令他著迷的是接近夢境的情感與體驗。而「夢境」的核心特徵在於,它無法僅透過描述具體事件來傳遞。而是當電影的所有元素融為一體時,才能夠真實呈現的一種「氛圍」。
林區以非主流的電影風格、抽象化的氛圍與意境,顛覆了好萊塢電影工業的傳統美學,即強調製作大眾化的故事電影,並要求觀眾能夠完全理解情節。他曾表示:「他們對於那些可能無法被所有人理解的細節,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總是充滿顧慮。然而,電影最迷人的地方,恰恰在於那些某種程度上抽象化的部分——那些依靠直覺去把握的感覺與意境。」
在《橡皮頭》大獲得好評後,他正式展開了導演與劇本創作的電影生涯。從電影、繪畫到音樂,他的作品常見對恐懼、暴力、慾望、女性、城市與現代性焦慮的探索。就讀賓夕法尼亞藝術學院期間,林區居住在較貧窮的街區,在其學生時期拍攝的短片作品中,可見他對於費城這座衰敗、罪犯猖獗,卻又古老而美麗的城市的複雜情感。
在一次與策展人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Hans-Ulrich Obrist)的採訪中,他如此提到:「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費城。它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氣氛與令人難以置信的工業建築。它有一層厚厚的恐懼;這是一座腐敗的城市,也是一座可怕的城市,我感到很瘋狂。《橡皮頭》是我的費城故事,我喜歡煙、火和工廠的聲音。」
林區的作品介於美麗與怪誕之間尋求平衡,並揭示美國社會的縮影,例如對紐約現代性與不安的批判。身為在鄉村長大的人,他曾形容:「我每次去紐約都有一種恐懼的感覺。」他以獨特視角捕捉文化與人性的多重面向,正如《藍絲絨》被林區定義為一部非常美國的電影,他表示:「這就是美國給我的印象。生活中有一種非常天真、純潔的特質,同時也有恐怖和病態並存。萬事萬物都是這樣。」
林區電影生涯的開端始於中學時期的藝術創作,當時他全心投入於繪畫。在高中時,他受到好友的藝術家父親影響,先在科克倫藝術學院(Corcoran Gallery of Art)學習繪畫,隨後進入波士頓博物館學校。然而,由於不喜歡該校,於是與高中好友決定前往歐洲學習三年,並計劃向表現主義代表人物奧地利藝術家奧斯卡.柯克西卡(Oskar Kokoschka)學習,而在一次訪談中,當他談到此段經歷時表示:「15天後我們就回來了」。
在此之後,林區進入賓夕法尼亞美術學院就讀,1967年,在學期結束時他首次嘗試以電影呈現一場繪畫與雕塑的演出,《六個生病的男人》(Six Men Getting Sick,1966)作為其首部電影作品,為一部實驗性的定格動畫短片,展示了六個抽象化、內部器官清晰可見的人形,胃中的色塊狀物質向上流動至頭部而嘔吐的場景,自此,林區逐漸轉向電影創作。
然而,在他漫長而成功的電影生涯中從未放棄繪畫,林區曾於《洛杉磯讀者》(Los Angeles Reader)週報開設四格漫畫專欄,連載長達九年。在拍攝電影《橡皮頭》期間,林區構思了連環畫《世界上最憤怒的狗》 (The Angriest Dog in the World),源自他畫了一隻看起來十分憤怒的小狗,並思考讓牠憤怒的原因,如來自周遭環境、屋內的聲音、柵欄另一邊的動靜或天氣變化。連環畫形式固定為四格:前三格設定為白天,最後一格設定在晚上,而小狗始終維持靜止。
「對我來說,色彩過於真實,因此顯得侷限。它無法容納太多夢境的元素。你在一種顏色裡加入越多的黑色,它就越具有夢幻的色彩。我會在五百管黑色顏料裡加入一管鎘黃色顏料,然後就這樣使用。」
在四格漫畫之外,林區的繪畫也可被視為通往其電影世界的一扇門。1966年,他在紐約馬爾堡畫廊首次接觸到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作品,並回憶道:「單憑站在畫前感受到的那份戰慄,培根的作品無疑是最讓我激動的。」他亦曾在多次採訪中,提及自己對於培根的喜愛。培根的獨特風格或許啟發了林區在繪畫中對風格與統一性的探索,尤其於空間、節奏與肌理的表現上。
扭曲、殘缺的人體與景觀,襯以單一底色的灰暗背景,點綴著暈染開的陰影,營造出詭異且令人不安的氛圍,彷彿游走於夢境與現實邊界,充滿強烈情感張力與心理暗示,聚焦於心理境遇的外顯,而非僅僅表象特徵,諸如盧西安.佛洛伊德、朱利安.施納貝爾(Julian Schnabel)、愛德華.霍普等,皆為其所欣賞的藝術家。
在他的作品中,亦經常出現不同媒材的拼貼,如粗糙材料所創造出的紋理與浮雕,以及切割字母黏貼而成的句子。林區認為「單詞」能夠改變感知畫面的方式,引導觀者思考隱藏於圖像之外的部分,單詞一如形象,能使「某種東西」從中產生,而有時候它們會成為畫的標題。他形容:「一個詞也是一種肌理、一種質地。」
而在一個世界般大的畫面之中,林區曾表示自己對於深入一個「小的世界」更感興趣,他說:「我更喜歡特寫,我覺得一切都在大世界裡,這歸結於個人、細節和紋理。 」他的許多繪畫靈感,源自愛達荷州的博伊西與華盛頓州的斯波坎的記憶,「我喜歡思考的是身邊鄰里的小事,比如籬笆、排水溝,還有某個人挖了一個洞,屋裡的一個女孩,一棵樹,以及這棵樹的遭遇——總之是一個我可以進去的小地方。其實無論是萬里之外還是身邊的小社區,本質上它們是相同的:它們都體現了人性,都是同類的事。」林區如此描述。
自1980年代起,林區開始於紐約 里奧.卡斯特里(Leo Castelli)畫廊、東京都現代美術館等舉辦了多場展覽。 2007年,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Fondation Cartier pour l’Art Contemporain)為其舉辦了大型回顧展「The Air is on Fire」,在林區親自設計的空間中展出他的繪畫作品。近年,2018年11月,荷蘭馬斯垂克的邦納方騰博物館(Bonnefantenmuseum)曾舉辦「大衛.林區:有人在我家」個展;2021年,在紐約斯佩羅內.韋斯特沃特畫廊(Sperone Westwater)的「我喜歡看我的羊」(I Like to See My Sheep)個展中,則展出了九件新作,以及2010年至2020年間創作的22幅單色水彩畫。現今,林區作品收藏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與費城賓州美術學院(PAFA)等機構中。
2019年,在一次與artnet的訪問中,當林區被問及既然有了新的影像表現形式(電影),為何仍然繪畫時,他回答道:「你知道,事物總是往復循環,我認為電影永遠不會消亡,繪畫也永遠不會消亡,石版印刷(Lithography)也永遠不會消亡,靜態攝影也永遠不會消亡,這些媒介將持續存在,它們無窮無盡,而思想能引領它們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