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艾蜜莉在巴黎》(Emily in Paris)中艾蜜莉在光之美術館(Atelier des Lumières)與沉浸式投影的梵谷作品相遇,也許是《刺客教條》讓文藝復興的翡冷翠多了幾許神祕魅力,更也許是因為荷蘭國家美術館(Rijksmuseum)將林布蘭(Rembrandt)、倫敦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將范.艾克(Jan van Eyck)的作品,以超解析的像素重新在網路上供人瀏覽,讓當代人看見了過往無法看見的作品細節之處。老氣的歷史,古板的經典,似乎又再一次地吸引了世人的目光。數位的雲端裡,「歷史」與「經典」擺脫了老氣與古板,開始成為新的品味時尚流行起來。
如果說,「古著」這種服裝品味隨著文青風的影像生產而成為一種身份與品味標誌性的認同,那麼或許可說這種品味認同的構成還在於「數位」科技所串連起的即時網路。從這個角度上去思考「古典」與「印象派」等「過時」的藝術為何會再一次成為目光焦點,或許能更清晰地看見「歷史」與「經典」的當代可能。在數位空間裡「歷史」成為了一種可參與的「擴增實境」,而古典大師們也成為了可以和年輕世代對話的對象(例如《刺客教條》中,達文西便是主人翁武器的製作者),而沉浸式展覽更深具捕捉網美拍照的魅力。林布蘭、范.艾克的「寫實」繪畫功力在超解析的檔案中更加搶盡觀者的眼球。藝術不死只是蒙塵,數位串流技術讓這一切屬於不可逆的「時間」過去式有了再一次以全新的視角、理解及參與姿態復返人間。從數位雲端裡回望「歷史」,「歷史」不過是平行的多元視窗的其中一個,於是不可跨越的鴻溝亦隨之消逝。
如果電影《梵谷傳》讓希臘船王歐納西斯(Aristotle Onassis)認識了梵谷的作品,並且間接促成了印象派在藝術市場的傳奇,那麼或許可以說「媒介」,特別是大眾最為普及的媒介,很大程度地決定了暴富者的熱錢要朝向哪種藝術品味而去。從主流「媒介」技術來看當前的「歷史」流行,便可以發現,這些備受注目的「歷史」及「經典」恰恰是當代數位內容中流行及熱門的主題。是遊戲讓文藝復興魅力再現,是串流平台的時尚影集讓光之美術館的梵谷成為網美心之所嚮,而超解析讓范.艾克和林布蘭得以高倍率放大的細節被重新凝視與發現。或許,從雲端及數位中我們真正學到的是,如何在主流「媒介」技術中更具創造性的「剪輯」歷史與經典,並使其再一次地被凝視。於是老氣、古板不再是經典的原罪,而古風則成為了品味的標誌。更重要的是,不必一再地只出版數位微噴複製品。經典自有當代的魅力,差別是創造性的發掘而已。
「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佳」的經典大師
風潮創造市場。儘管未若人們對新生藝術領域的追捧,甚至不惜以遠高於估價的價格競價,乃至於世界上大多數人根本不明白它是什麼,被視為「老氣」(old fashioned)的「經典大師」(old masters),自2011年的高峰後,一直被認為處於「掙扎」的處境。然而,近年經典大師的市場確實產生了波動。在過去幾年裡,尤其是在疫情爆發後,藝術品益發被視為可行的替代資產,飆升的通貨膨漲更推升了此一現象。根據Artnet統計,2021年藝術品銷售總額超過140億美元,相較2020年的101億美元大幅增加,越來越多的家族、收藏家和銀行將美術品視為一種可行的投資。統計報告中也顯示,戰後與當代藝術正呈現強勁的回報,現代藝術和印象派則在穩步上升。而對於經典大師,或許唐代詩人皎然的詩句「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佳」,正適合用來形容經典大師今日的市場情境。
2021年一月份,在紐約蘇富比上拍的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手持圓形聖像的年輕男子》(Portrait of a Young Man Holding a Roundel),以創紀錄的9,200萬美元售出,成為繼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著名的《救世主》(Salvator Mundi)後(該作於2017年在佳士得紐約以4.5億美元成交),經典大師項下第二高價的作品。此前波提切利的拍賣紀錄為2013年於佳士得拍出的1,040萬美元。2021年的春拍,紐約蘇富比也以含佣1.145億美元創下蘇富比經典大師史上最高銷售總額的紀錄。根據Artprice.com針對2021年全年拍賣銷售的統計,「經典大師」在全球創造了9.51億美元,其中蘇富比佔市場23%,佳士得20%,保利18%。從2017年的《救世主》到2021年的《手持圓形聖像的男子》,兩件作品的高價宛如為經典大師項目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2022年開春,同樣的拍場,蘇富比以另一件波提切利的創作《憂患之子》(The Man of Sorrows)領銜,拍前估價4千萬美元。這件帶有荊棘頭冠的基督肖像,大約可追溯至1500年,前任藏家在近60年前以一萬英鎊的價格於拍場購得,新近紅外線分析則顯示,該作底層還藏有一幅聖母與聖子的畫像。此件作品以3,800萬美元起標,最後由兩位電話競標者以每口10萬到30萬美元的價格互相拉鋸,漸次將落槌價推高至3,930萬美元。由於該畫作為保證項目,最終以4,540萬美元成交,也成為波提切利第二高價拍賣作品。整場拍賣的落槌總價介於拍前7,310萬至8,860萬美元的估價範圍間,以7,600萬美元落槌,含佣成交總額則以9,100萬美元超過拍前高估價。儘管成交總額低於去年同期,環繞在由波提切利帶動的經典大師拍賣會上,數位只有業內專業人士才知曉的藝術家,如與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同期17世紀法蘭德斯畫派藝術家彼得.範.莫爾(Peter van Mol)、尼古拉斯.皮克努瓦(Nicolaes Pickenoy),以及18世紀法國女性靜物畫家安妮.瓦萊耶—柯斯特(Anne Vallayer-Coster)、索菲.弗雷米埃(Sophie Frémiet Rude)等人則刷新了拍賣紀錄。一件定年於埃及第五王朝晚期(2440-2355 B.C.)的石灰石人物雕塑,估價300萬至500萬美元,在穩步的競標中,最終達到820萬美元落槌,990萬美元成交,創下埃及藝術品拍賣史上第二高價。
儘管不在甲級聯賽的頂端,供應又始終是該市場類項的關鍵問題,多半由具學術、專業背景的競投者組成的經典大師拍賣會,專注、低調,成為此類拍賣的基本調性。
亞洲帶動的莫內收藏
提到藝術市場發展,1980年代的印象派傳奇總是無法令人忽略的一頁。然而過去幾年來,印象派和現代藝術的銷售逐漸失去動力。熱情下降、估價與量均降低,一旦銷售額飆升,往往是受到頂級交易的推動。不斷變化的藝術品味,讓20世紀藝術的收藏家越來越少,不少經營人便表示,年輕一代更希望認同屬於其時代的藝術,認為過去的藝術便是「過去」。不過,印象派市場在近兩年也有了些微變化。
一如經典大師面臨的情況,Artnet在2019年曾對印象派市場作分析,便提及印象派市場疲軟來自時間越久,具有被美術館機構或藏家典藏潛力的精品就越少。然而稀缺性並沒有使剩下還在市場上流動的二線作品更有價值,天價仍屬於罕見的經典之作,原因則來自藏家並不願意為二線作品支付頂級價格,特別是當他們能以更低的價格購買戰後和當代作品時。另一方面,則在於藝術歷史「正典」傳統的崩潰;全球敘事改變了對話方式與市場,歐洲現代主義不再佔絕對主導地位。今日佔據各大拍賣行年度十大高價的作品,多半來自戰後與當代,但在1999年,同期拍賣的十大高價都會屬於印象派和現代。不過,儘管印象派不再是拍賣市場的主要推動力量,Artnet則認為諸如莫內(Claude Monet)等經典大師都不可能是一個糟糕的投資,根據其數據,佳士得和蘇富比仍穩定地在每次拍賣獲得超過一億美元的收入。
品味的轉變也衝擊了拍賣行對類別之間的劃分。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2021年初,佳士得以「20世紀藝術」與「21世紀藝術」取代了過往的劃分「印象派與現代」以及「戰後和當代」。佳士得在當時即表達「新型態反映了不斷變化的市場需求和我們客戶的收藏習慣」,並「尋求建立新的風格聯繫,從新視角處理種族和革命等主題,創造空間來放大歷史上被忽視和低估的聲音」。儘管我們無從得知這樣的轉變多大程度受到頂級印象派和現代主義作品供應減少的影響,但優質作品罕見的情況其實一直都存在,而印象派或現代主義作為對藝術產生革命性影響的重要性則從未改變。佳士得站立的角度更多傾向藉由統整在同一區段下,更靈活地調整其比例,同時如其所說,看到過往與今日的脈絡連結。單一項目的聚焦,更多時候是在重要收藏釋出時,諸如2021年秋季佳士得推出的「考克斯珍藏:印象派的故事」。
出自德克薩斯州已故美國石油大亨與藝術贊助人埃德溫.考克斯(Edwin L. Cox)珍藏的印象派作品,考克斯珍藏被喻為美國最重要的藏品,經典畫作包含古斯塔夫.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1887年所作《在窗邊的年輕男人》(Young Man at His Window),梵谷1889年的《橄欖樹與落羽松中的小木屋》(Wooden Huts Among Olive Trees and Cypress Trees),以及塞尚(Paul Cézanne)《萊斯塔克的紅屋頂》(L’Estaque with Red Roofs)等。半世紀以來鮮少公開展覽,台北、東京、香港、倫敦等地的巡迴預展,也就成為多幅佳作數十年來首次的公開展出。拍前估價即高達2億美元,儘管幾乎每件作品均有擔保,共計23件上拍的作品最終則締造了2.86億美元的落槌總價,梵谷的《橄欖樹與落羽松中的小木屋》則以7,134萬美元易手,成為當日的成交桂冠(拍前預期成交價約4,000萬美元)。拍前的猜想來自藏家是否會激烈爭奪這些已不再被認為是潮流的作品,但從第一件拍品開始,便湧入大量來自拍賣室內、網路以及香港與倫敦代表的競拍者。最終超過一半的作品流向美國的收藏家,35%流向歐洲,13%則流向亞洲。
反應熱烈固然來自考克斯的號召力,但我們若從即將於3月2日在倫敦蘇富比舉行的現代和當代藝術夜拍中,來自美國收藏的五幅莫內早期作品,以及受日本私人收藏委託上拍,超過四十載方再現拍場的《睡蓮》,以及畢卡索(Pablo Picasso)、梵谷等人的佳作,便可得知這兩年印象派的市場確實在穩步回升。蘇富比歐洲主席兼印象派和現代藝術全球負責人海倫娜.紐曼(Helena Newman)便在一份聲明中表示,近來對莫內作品的興趣「煥然一新」,特別是來自亞洲的藏家,推動了藝術家市場的上漲。亞洲需求的增長,可從中國嘉德在2021年11月中旬首次推出「印象派及現代藝術夜場拍賣」看出端倪,其中領銜之作便是莫內「睡蓮」系列,該場拍賣包含了四幅印象派大師作品與一幅畢卡索。在蘇富比這次推出的作品中,五幅莫內早期作品總估價約5,000萬美元(3,500萬英鎊),完成時間均早於1900年,最早的作品是1882至1885年間的《桃與杏》,最晚的則是1897年的《在迪耶普附近的懸崖上,夕陽》與《菊花》,換句話說,我們除了可以看見藝術家15年內的風格轉變,也可看見藝術家在畫出「睡蓮」系列之前的發展變貌與風格,乃至於對日本版畫的認識與汲取。而來自日本私人收藏,1914至1917年間完成的《睡蓮》,則讓此次拍賣的莫內專題有了更完整的面貌。
對於恪遵傳統的人來說,遊戲、投影,諸多新穎、潮流的切入方式乃至於圖像轉化,是一種對經典的輕薄。然而,或許更為重要的,始終是我們如何用創造性的手段發掘出屬於經典的當代魅力,進而令經典有了再被凝視的可能。由是看見經典之所以是經典,便在於那跨越時代的美感與價值,不因時間而老去。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