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個國際藝術博覽會裡面,展會主辦方時常會媒合本地的藝術工作者,作為國外畫廊的現場人員。此次「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簡稱「台北當代」)的30家參展國外畫廊,也幾乎都從展會方媒合了不同的現場人員——他們大多是曾經的畫廊從業者、獨立策展人、藝術顧問或是藝術系學生。作為非隸屬於畫廊的本地前線中介,國外畫廊倚靠現場人員認識在地的藝術場,而現場人員也從國外畫廊的展會現場策略裡,認識了不一樣的國際經驗。
本篇特別報導匿名採訪了10位現場人員,他們在台北當代看見的,不只是銷售,還有國際畫廊在藝博會中看不見的形象戰、飢餓行銷、專業媒合與環境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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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表面功夫:畫廊公共關係的形象戰
剛從本地藝術機構離職,目前自由接案的W(化名),一身黑色打扮,緩步穿梭在藝博會中的某間國外畫廊展位裡。他看起來跟一般顧展人員無異,觀察展位內外的現場動態,隨時察覺不同觀眾,適時為參展畫廊代表引介貴賓,又或者是為其接下不必要的社交。
「他們在細節上的花費從不手軟,」W說。「作品包裝的精緻程度,也在台灣非常少見。」W並不負責銷售,在與畫廊代表溝通工作分配之後,他知道自己的工作與銷售同等重要,只是在以往的經驗中,這份工作較少被本地重視。又或者,不曾像這間國外畫廊在展位現場那般重視。
W本來早已厭倦藝博會的環境,因為朋友的牽線介紹,來到國外畫廊的展位裡擔任現場人員,藉這個機會,了解國外與本地畫廊在經營藝博會現場時的不同。像他這樣協助國外畫廊的藝博會本地現場人員,在台北當代裡大概有30位,跟國外畫廊的參展間數差不多。
在每個國際藝術博覽會裡面,展會主辦方時常會媒合本地的藝術工作者,作為國外畫廊的現場人員。他們大多是具有不同經驗與專業的畫廊從業者、獨立策展人、藝術顧問或是藝術系學生。作為非隸屬於畫廊的本地前線中介,他們或多或少都從這個非常態的工作經驗裡,看見了藝博會現場鮮為人知的一面。
「我的工作比較接近PR(public relationship)」,W說。雖然在之前也曾經做過類似的工作,但幾乎沒有像這次在台北當代這般,仔細地觀察並記錄受眾。他在工作中感受到,這家畫廊處理公共關係的模式,跟本地畫廊不太一樣。
「每天我會整理今天跟誰講話、內容是甚麼,他對甚麼有興趣,是個怎樣的人。將這些資料回報,畫廊會進一步討論,並納入畫廊公共關係的網絡裡。」
若要將作品販售給最適合的藏家,那首先即是從公共關係的經營中,認識並推測這些人的收藏喜好,以便為作品與藏家規劃更長遠的收藏之路。這種公關模式,聽起來像是高校電影裡咬耳朵的小圈圈,然而在藝博會最前線,這些咬耳朵都是有用的即時資訊。它會影響作品與畫廊的下一步該怎麼走。
這次台北當代有不少畫廊號稱完售,但其實有的還沒開展便早就售罄,又或者只釋出一兩件作品給現場的受眾。藝博會當然是為了銷售,然而這些國外畫廊們,從來就不只是將眼光放在現場銷售。儘管我們常常以銷售成績判斷一場藝博會的成敗,但內行看的門道,是這些有實力的畫廊,如何在藝博會中打形象戰。尤其像這樣的形象戰,不是只因為愛面子、做表面功夫,而是建立了多少潛藏在水面下的人際網絡。
好的藝博會從來就不是只為了現場銷售
形象戰可以透過親切又懂得適時保持距離的社交來建立口碑,而另一種形象戰手法,則是展位裡的飢餓行銷。曾經在國內一線畫廊工作過的Y,這次擔任現場人員協助的畫廊展位,作品在預展前早就銷售完畢,但如果你以為作品完售就可以老神在在等下班,那就誤會大了。
「把自己當工讀生當然也是一種方式。然而一場含金量高的藝博會,作品銷售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Y說,這家畫廊是首次參展,他在這四天的工作裡,即是在這樣的飢餓行銷中,協助畫廊認識台北藝術環境,也協助本地環境認識這間畫廊。這次最主要的工作,是讓畫廊與台灣的藏家建立連結。「他們真的自己一個個跟藏家進一步聯繫。就算藏家不懂英文也一樣,換個角度想其實也有點令人困擾。」
該展位帶來的藝術家,在近年的市場中早已炙手可熱,作品也有很長的藏家等候名單,因此畫廊特別小心選擇藏家。「在疫情期間,其實主辦單位雖然希望能讓這些畫廊,透過台灣的人去做銷售,但國外畫廊可能還在跟台灣這邊的環境,建立互信基礎。」Y認為,像這樣的國外畫廊,已經有一個完整的藏家系統,「作品跟藏家,基本上是一個蘿蔔一個坑。」
有收藏系統支持藝術家,銷售相對游刃有餘。綜合這四天的觀察,以及和相鄰展位現場人員的交流心得,Y發現這些國外畫廊更把藝博會當作展覽,展示上也更強調整體性。但本地畫廊更當作一個聚集買氣、求快速交易的商業行為。「這其實就是各取所需」,他也理解本地畫廊在參與藝博會時,還是會量力而為,有時候不一定能像長年累積資本、企業化管理的國際型畫廊那般,花上百萬元新台幣的展位費打形象戰。
藝博會場裡的專業媒合
面對時程緊湊的國際藝博會行程,中小型畫廊非常需要本地的現場人員充當救火隊。這種彈性工作狀態,似乎是藝術產業中的常態(10位受訪者裡,有6位表示被不同畫廊邀請),畫廊兼職需要信任基礎,而機構與展會方也鮮少願意把這個活動作為「產業小白」的練習場。一方面也顯現了藝術產業對於基層員工的工作待遇和信任程度,使人材難以久待、卻又亟需人材的困窘。
這次台北當代團隊會找不同經驗的現場人員,一部分也是因為台灣藏家習慣現場社交。主辦方針對不同國外畫廊的個別期望與需求,媒合適切的本地藝術工作者擔任現場人員。有不少現場人員紛紛表示,「專業化的媒合」是近年來國際藝博會在規劃展商服務與貴賓服務時的關鍵策略。
參展畫廊與現場人員是如此,而VIP導覽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只找尋本來就跟藝博會密切合作的藝術顧問。藏家也能從不同藝術工作者的視野中,認識藝術的多元觀看方式。學者、資深畫廊從業者、策展人、美術館員、藝術評論與資深藝術記者,都是市場與環境的推動者。
J在離開國內一線畫廊的工作後,也持續接案,直到最近成立了新的藝術團隊,希望開拓新的視野與市場。在這次藝博會裡,他身兼多職,既是參展品牌成員,也是畫廊展位的救火隊,同時也參與UBS頂級貴賓導覽團。
「這幾年因為疫情,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也做過線上的一對一與特定客群的導覽。這次台北當代也規劃了這樣的服務,是國際藝博會裡的重要策略。」J對UBS頂級貴賓導覽的經驗印象深刻。當初因為出於好奇接下這個工作,「想試試看在這個萍水相逢的幾個小時,可以跟這些貴賓有甚麼樣的交流」。
他在這個工作裡,獲得的比想像地多。一看到導覽團的其他成員,都是自己在藝術圈裡相識、卻少有機會共事的朋友,他覺得讓交流變得比想像中還要多向。服務贊助商、也服務畫廊、也提供本地藝術工作者在對內對外的交流機會,「對我來說,跟不同領域的大家因此多了一層關係,這讓我很珍惜。」
產業小白與資深新手
商業歸商業,學術歸學術,似乎是國內藝術環境比較感到安適的組織狀態。但藝術終究會因為人、思想與資本而產生流動。在這次的台北當代裡,除了有畫廊與市場經驗的現場人員之外,也不乏在藝術學院就讀的研究生、年輕獨立策展人與藝術家工作室助理。首次站在藝博現場的最前線,他們的觀看方式與產業老手們不一樣。有的驚訝於官方補助與藝術市場銷售額之間的差距,有的則在展位規劃上得出見解。他們都因此對學術與商業之間的關係,有著更多的想像與好奇,而不再只是「避免圖利廠商」或「不符合商業效益」的二元關係。
「佈展思維有差,」K說,地板重鋪、牆面不貼卡點西德,以保持視覺整體感,這是在國內其他藝博會比較少看到的。他剛從藝術學院畢業,有過策展與計劃型創作經驗,這次協助的展位,是成立十年之後首次來台的畫廊。對他們來說,台北幾乎是從零開始的藝術市場。在關乎銷售與公關成效的藝博會經驗下,讓K更加好奇,藝術潛藏在策展中的學術與商業之間的關係。
另一位尚在學院就讀創作研究所的H,因朋友介紹而到一間已耕耘台灣藝術環境多年的國外畫廊擔任現場人員。有畫廊代表在現場坐鎮,他的工作相對單純,比較需要注意作品安全,並且適時介紹畫廊與展出藝術家作品。H注意到,這家畫廊很注重展位的作品如何呈現畫廊品牌的一致性與脈絡,以及如何不讓作品在展牆裡互相打架,「避免讓作品的藝術性在藝博會的場合裡消失,而斷裂為一個商品」。因為藝術家比較少在台灣出現,因此選件上並不只是新作,也有重要的經典作品,以便在本地建立更有效的印象。
L自稱是「藝術產業小白」,之前在藝術家工作室幫忙,同樣在朋友引介之下來到台北當代,顧的展位也是首次來到台北的畫廊。該畫廊在當地除了做藝術品銷售之外,也經營了許多非營利導向的藝術項目。「他們性質與純商業畫廊不同,更像是一個真的藝術平台,」L說。「這家畫廊希望成為他們所在的城市中,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國際窗口。」
「畫廊經理說,如果有人對畫廊有興趣,也可以介紹畫廊的計畫給他們知道,不一定只能介紹展出藝術家跟作品。」對寫過好幾次五萬、十萬新台幣的公部門補助的L來說,在藝博會經手一件動輒五萬、十萬美元的作品還是蠻不真實的。他自覺有點被畫廊圈粉,因為畫廊有餘力兼顧商業跟非營利計畫,也欣賞他們的工作方式。畫廊帶來的藝術家雖然都在台灣已有知名度,但只有其中一位是有市場熱度的,他們依舊以此測試台灣對他們的興趣。
「台北當代這次媒合台灣的專業人員,不只是把台灣的藝術市場與優秀藝術家,呈現在國際平台上。 公關、藝術行政、媒體、策展等,也都一起群聚於平台裡。」幫忙首次參展的國外畫廊展位,C覺得這次的工作經驗,有一種身在本地現場人員團隊的即視感。他也坦言,這次經驗其實蠻痛苦的。過程中感受到自己與畫廊端在合作習慣上的文化差異,但也因此知道,這家國外畫廊是怎麼評估台灣市場的。
身兼研究生與畫廊工作者的C,可說是資深新人。已經在產業中有一定程度的藝術行政經驗,第一次以工作者的狀態參與台北當代。C注意到畫廊在展位的作品清單裡,只留了幾件給現場客人,而且幾乎只願意讓機構收藏。作品搶手之下的飢餓行銷,讓這位資深新人在前線接收到不少藏家的抱怨,卻也無可奈何。展位作品最後也都完售,分散收藏於台灣北中南的機構。畫廊挑藏家的策略,雖然造成前線壓力,但也令C不得不佩服經營者的眼光。
一個完整的環境
從畫廊公共關係的經營、專業人才的媒合,到藝術新世代的經驗汲取,台北當代的現場人員可說是充滿著台灣藝術產業裡的「隱形菁英」。他們大多都不甘受限於國內藝術產業現有的結構,多是接案的彈性身分。對他們來說,台北當代不只是打工場,也是嘗試與找尋「新」的最前線。
S在國內一線畫廊有多年工作經驗,如今也在藝術產業裡思考另類協作方式,這次協助某位當代藝術家,在國外畫廊展位上規劃個人項目。不是畫廊找來藝博會的救火隊,而是藝術家找來合作的現場協作者。該展位的現場表演性質,在展會期間也引起藝術界高度矚目。
「每間畫廊資本條件不同,有些必須在博覽會賣作品,但有的畫廊則是希望,透過藝博會更讓大家認識到,這個品牌跟藝術家之間如何一起工作」。S說,在規劃展位計畫的過程中,她與藝術家不斷排練,為的是思考如何將這個展位中的狀態,呈顯為藝術家、藝博會之於產業環境的縮影。他見識到這家畫廊對藝術的態度,以及對藝術家的信任。「雖然藝博會重於銷售,但台北當代很多展位不只是為了銷售」。
這是國際畫廊從業者們心照不宣,也不方便搬到檯面上來說嘴的事實。畫廊的視野通常從這個面相裡,一年一度地被彰顯出來。S說,這個展位的作品比較特別,因為沒有事前的PDF檔作品清單給藏家參考,所以沒辦法預先售出,藏家必須參與藝博會發生的現場,才知道作品是甚麼。S這次參與協作的計畫,也是在嘗試帶出藝博會中的差異,藉此開啟藏家的想像,讓藏家真的也一起參與,而不只是單純的買賣關係。
「藝術家把球丟出來之後,誰來接?」在S的工作經驗裡,她體認到藏家與購買者是使藝術環境之所以能被稱為環境的關鍵參與者,這次因為藝術家也在現場一起臨機應變,有了跟收藏家直接面對面聊創作的契機。「這個時候,現場的解說其實蠻關鍵的。」
當一件作品在藝博會現場裡的欣賞方式,不單是從視覺結果、而是需要欣賞一個正在進行中的過程時,更需要專業工作者協助操演現場。S說,有時候在畫廊工作久了,你可能會在交流的過程中,判斷誰會喜歡甚麼。但就算是藝術專業受眾,看到作品的當下,也不一定會知道作品想要傳達的是什麼。現場人員也不一定真的能預期觀眾的反應。因此,臨場反應與見機行事的經驗,是藝博會現場人員最重要的資產。
台北當代結束後,S繼續忙著接下來的幾個合作案。這次的經驗,鼓舞他繼續為不一樣的現場,探索不一樣的協作方法。「一個創作的完成,也包含願意相信並支持它的畫廊與藏家。這才會讓我覺得,藝術是一個共同完成的現場,才有一個完整的展演,才是一個完整的環境」。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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