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術館這樣充滿規範的文化場域裡,兒童能否自由地創造?又或者,他們其實仍受到「不能吵鬧、不能亂動」的無形規訓限制?
在桃園市兒童美術館「外掛學校」的某個午後,一艘紙船、一個被剪斷又修補的小人,讓我看見孩子與空間的關係——不只是身體的活動,更是心靈邊界的來回探索。
這屆的外掛學校,以「和孩子們一起一起」為核心精神,在美術館空間中臨時搭建一座遊戲場。設計與建造的主體不僅有藝術家、館員、社區長者,也包含了孩子們自己——這是一場試圖將「兒童自主」從理念實踐到空間行動的實驗。
在這個共作的場域裡,我遇見了阿許。
一段小小的釣魚遊戲
點心時間,阿許拉著推車,在廊道上開啟他的「釣魚遊戲」。他從欄杆外摘取園區的植物,自製釣竿,興奮地向我介紹他的玩法。當警衛走近時,他突然緊張地將植物藏在身後,默默對我搖頭,似乎認為這種採摘行為可能不被允許。
這個動作讓我感到複雜。在我看來,他並非出於破壞而採摘,而是源自純粹的創作熱情——那是一種孩子對環境提出想像與提問的方式。他的敏感反應,透露出對公共空間規範的深刻覺察,也反映出:即使在鼓勵探索的美術館裡,孩子們仍在摸索自己的自由界線。
一艘紙船與藏起來的卡片
回到室內,阿許開始打造他的釣魚船。他把摘來的植物安裝在紙板上,認真丈量與黏貼,每個細節都悉心安排。我坐在旁邊,一邊描述他的創作歷程,一邊給予正向回饋。他聽著,露出驕傲神情,說:「媽媽常說我是家裡最有想法的人。」
活動尾聲,阿許小心地將五張卡片藏進船艙——四張是他自己寫的,另一張來自同組的爺爺送給他的讚美卡。「這張也要藏起來,不讓媽媽看到。」他小聲說。那一刻,我感受到他正在建構屬於自己的內在空間,一艘藏著創作與情感的船,也是一艘私密的「心理容器」。
小人的誕生與斷裂
完成封藏後,阿許說:「上面這張紙就像沙發。」於是他決定在「沙發」上做一個小人。第一個火柴人因為太細被剪斷,他請我幫他剪一個新的。但當我剪到轉彎處,他忽然緊張地喊:「不行,換我剪!」我立刻停下來,把剪刀遞給他,並說出他的心情:「你擔心我會剪斷。」
這是一個細膩的片刻。他願意請求協助,卻又在關鍵時刻收回控制權。這也許是過往經驗的複製——當孩子在生活中常被「代勞」或「引導」,他們會變得更敏感於自己能不能「真正做主」。
正在剪著火柴人的他,被家人叫去合照。「快點,大家要拍照了。」阿許遲疑了一下,在催促下匆忙地剪,不慎又剪斷了火柴人。他看著剪斷的小人,旋即說:「算了,我不要了。」便放下剪刀,跟著家人去拍照。
我悄悄把小人收起來。阿許放棄話讓人心疼,也提醒著我:孩子的創造力,需要時間與空間的保護。
合照後的空檔,我用膠帶修補火柴人,並剪出完整輪廓,帶去找他:「你還要這個小人嗎?」他愣了一下,隨即開心收下,交給家人保存。家人把「他」放進名牌袋裡,好像在替「他」的小世界找到更好的歸處。
當空間允許兒童「做主」——從探索自由到心理安全
有些孩子走進美術館,不是來「看展」,而是來「探險」。這讓我們重新思考,美術館究竟該如何與孩子的創造力共處?
這些細節,像是拼圖般拼貼出阿許在空間中的存在狀態——他如何行動、掩藏、邀請、放棄、再重新接納。這不僅讓我看見阿許的個人特質,也帶我思考:兒童如何在公共場域中探索、發聲,又如何因著大人們的態度與環境設計,被支持或受限?
從阿許的故事,我整理出三個相互交織的觀察面向:
1. 美術館的「探索自由」與「公共規範」之間的張力
阿許將植物藏起來,是一種界線的感知與回應。他知道「這樣可能不行」,卻又忍不住想拿來玩、拿來創作。這不只是對規範的試探,更是孩子在探索一種「我能不能這樣做」的自由邊界。對孩子來說,美術館不只是展示空間,更是一處活生生的環境——他們不斷接收線索、建構規則、判讀哪些行為是被允許的、哪些會被打斷或制止。
如果我們一味強調秩序與規範,孩子便會更傾向自我壓抑與偽裝;反之,若能在照顧公共安全與他人權益的前提下,保留模糊地帶,孩子有餘地「嘗試一下」、甚至「失敗一下」,那麼他們對環境的認識將會更立體,更真實。
2.「做主」的練習常發生在微小處
孩子的創作不只關乎成果,更關乎「是誰決定的」。從要不要請大人幫忙剪,到能不能自己完成;從卡片是否帶回家,到是否願意公開展示——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選擇,都是孩子在練習如何做主。
而「做主」的過程裡,失敗與挫折是必要的學習材料。像阿許在剪火柴人時的斷裂,就是一種真實的經驗——他想自己來,但現實沒跟上他的期待。這時候,我們能做的不一定是避免他失敗,而是在他感到失落時,靜靜接住,再把決定權交還給他:你還想留下它嗎?還是要重新做一個新的?
當我們願意放慢腳步,陪孩子走完這些細節過程,做主就不只是口號,而是生活中真正累積起來的自我感。
3.空間參與不是「讓孩子來參加」,而是「孩子本身就是設計者」
阿許的紙船,不是大人設計的「手作教案」,而是他自己想做、自己動手、自己決定樣貌與用途的創作。當我們不預先決定「該怎麼做」,而是提供開放材料、留白時間與尊重的陪伴,孩子就會從環境中長出自己的動機與想像力。
這也是我在外掛學校中感受到的核心精神:孩子不只是參與者,更是構築者。不是我們教孩子怎麼玩,而是孩子帶我們看見「原來還可以這樣玩」。唯有如此,兒童才不是配角,而是真正的主體。

圖片提供/桃園市立美術館
當家長感到緊繃,孩子也會收起自己的探索
我也想邀請美術館工作者一起思考:在這些兒童探索的片刻裡,家長的角色能是什麼?
阿許那一瞬間將植物藏起的動作,不只揭露了孩子對規範的敏感,也讓我想起另一種常見的「隱性壓力」——來自於家長的緊繃感。尤其當孩子是充滿好奇、擅長創造「非預期行為」的探索型孩子時,家長往往更容易在公共空間裡感到壓力。他們擔心孩子會「做錯事」、擾亂秩序、成為他人目光的焦點,甚至會提前出聲制止、取代孩子發言,來避免一切「不在預期內」的事發生。這樣的焦慮雖然可以理解,卻也悄悄干擾了孩子與空間的自然互動,也可能使孩子誤以為「我這樣是不對的」。
這讓我思考:在設計兒童友善空間時,我們如何也能納入「家長引導機制」的可能?這個引導,不是要告訴家長怎麼「管」孩子,而是邀請他們陪孩子一起理解空間的脈絡,一起觀察、一起練習拿捏探索的界線。比起急於介入與修正,我們如何可以提供一種支持性的視角——相信孩子的學習歷程是有能力逐步調節的,也相信大人不需成為規則的「傳聲筒」,而是可以成為探索旅程的夥伴。

圖片提供/桃園市立美術館
最珍貴的小事:「我知道,這是你(的)」
也許,美術館可以不只是展覽藝術的空間,而是成為孩子嘗試、失敗、修補、重新建構世界的所在。讓孩子不只看到藝術,更能「成為創作者」本身。
那天結束後,我還記得阿許把卡片封藏進船艙的模樣——一邊說著「不想讓媽媽看到」,一邊輕輕蓋上船身。他並非拒絕媽媽,而是在為自己的想像世界畫下界線、長出自己界線的語言。這是他的秘密基地,一個「不讓媽媽看到」的空間。他需要一個地方,可以暫時不被看、不被干預,只屬於他自己。
而我們所能做的,不是猜測或干涉他要藏的是什麼,而是誠懇地保護那艘紙船的完整性,尊重他的意圖與選擇。
也許,藝術空間裡最珍貴的事,不是孩子畫了什麼、做了什麼,而是他們被允許在其中「做自己」,哪怕那只是躲進一艘紙船、偷偷塞進一張卡片、剪出一個未完成的小人。
這些微小之舉,就是孩子與世界共築邊界、打造內在空間的方式。而我們所說的「兒童友善」,說到底,也許就是在每一個孩子想要說「這是我的」時,世界能靜靜地、深深地回應一句:「我知道,這是你的。」

圖片提供/桃園市立美術館

藝術教育工作者。長期關注與實踐兒童文化與權利;喜歡觀察、傾聽與書寫童年裡的各種微小時刻。欣賞著每一個兒童在自主創造中展開各具潛能的探索、自我指導及成長。醉心於向兒童學習,透過兒童視角發現日常驚奇,珍視與兒童共處的每個獨特瞬間。曾在森林學校與兒權組織工作,後投入幼兒藝術教育多年。現進修藝術治療,持續思索陪伴與自由的邊界。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與人文教育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