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岫聞與西子合作拍攝作品是從2003年開始的,她就是出現在崔岫聞諸多作品中的第一位模特兒。她們之間的合作始於錄像、圖片和油畫作品《最後的晚餐》,這是一部裝置作品,錄像作品中將13位客人分配到13架不同的攝影機,而每一位不同的客人都是由這個女孩扮演的。2004年崔岫聞再度於「ONE DAY IN 2004」系列中採用這名演員,但在這部作品中女孩子已經長大了一點兒。實際上如果我們一路追蹤崔岫聞的作品,便會因為同時也看著女孩不斷成長而產生某種額外的親密感,一直到她在崔岫聞2005年的錄像作品《飄燈》裡出現時,她在黑暗中踽踽徘徊的身形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年輕女子的姿態。

女孩的成長歷程與崔岫聞的藝術工作搭配得很完美,她說:「我總是不斷地構思我的藝術理念……並盡量讓這個過程保持高度的流動性和靈活度,這樣影像才能隨時發展演化。讓作品擁有隨著機緣演化的空間實在太重要了,所以我從來不會在開始拍攝之前就明白清楚地設定所有細節。」也因為如此,《天使》完成時有些部分與原先的計畫差別頗大,主要是因為換了模特兒後還要幫助她慢慢進入狀況,這其中涉及不少額外的挑戰。開始時,崔岫聞覺得這個女孩可能對她的作品而言並不太理想,但與她在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後,卻又對她學習的速度感到詫異,到最後她甚至比預料中要好上許多。《天使》具備了森萬里子(Mariko Mori)攝影作品中的超寫實特質,同時也能誘喚出一股前面提過的、 所謂理想化「東方」女性特有的情色挑動氣質,尤其是在未成年女孩或外表比較嫩的成年女子身上。在森萬里子的作品中,她刻意以俗麗古怪的形式來呈現東方情調,東方是個充滿遐想的國度,異幻經驗豐富不竭,但其中並不隱藏著任何駭人的因數,足以破壞了我們在藝術家所營造出來的魔法幻境中自在逍遙。此外,森萬里子的作品還散發著淡淡的幽默,她的消遣雖然很有針對性,但卻不尖銳,只是想讓觀者能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我們所持有的關懷的界限,還有政治正確的疆界等等。她營造出一個光鮮幻彩、性感媚惑,同時又輕鬆有趣的夢幻異境,試圖藉此讓觀者在慣性的思路上跌一跤,因而能乘機駐足,想想習慣以外的可能。但崔岫聞的作品氣氛可就大不相同了。


倘若我們能把視線從表面的神祕感中抽離出來,就能看到所有錯綜複雜的構思和設計背後單純而直接的結構,這也就是崔岫聞作品的成功處之一。她近乎肆意狂狷地把弄著女角的魅力,在某種程度上而言這種作法並無出奇之處,但崔岫聞獨特的處理法卻將這種尋常的作法推捲到了另一個境界。在這裡,你找不到詼諧,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幽默。崔岫聞影片中年輕女子的性挑逗層面其實一點都不輕佻或性感,在藝術家的處理下,我們只看到剝削,還有被剝削者的孤立。有些受傷的人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為她們對社會的恐懼遠遠超過她們對傷害者的恐懼。影片的圖像構成明晰,意向也清楚不含糊,但效果卻十分細膩;與森萬里子不同的是,在崔岫聞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優雅而非華麗,是沉穩而非作態。我們感受到與「小紅帽」、「高蒂亞和三隻熊」等童年故事類似的震動,這些故事中的風景如此美麗動人,正如故事裡的小女孩一樣,但是隱隱藏在美麗風景裡的卻是危險和陷阱,等著小女孩掉進去。於是,讀著這些故事長大的我們也學會了辨識叢林中的危險信號。

從作品的角度看來,我們可以瞭解女孩青春的重要性,那個含苞待放的年齡。在這個系列十幅作品中的每一幅裡,我們可以看到女孩處於孕期的同一個階段,但背景、地理位置、身體姿態和心理態度各不相同,每幅作品裡的女孩尺寸大小也不同,有時讓人覺得有點不安,而一大群女孩的畫面也讓觀者感到措手不及,甚至擾亂他們的心理狀態。女孩穿著的衣服看起來像是修改過的學生制服,不是像荒木經惟(Nobuyoshi Araki)作品中的制服,而是比較保守,但是也比較細緻一點的。這種修改似乎讓女孩看起來更像個處女,整個畫面也變得比較浪漫些。女孩看起來有時困惑,有時若有所思,有時內心充滿衝突和困擾,但卻始終保持內省的姿態。她處境的尷尬在一幅呈現了上百個閉著眼睛的女孩群的作品裡顯得格外極端和突出。「再也不想看到外面的世界和現實,也不願意再面對或是受到世界的質問」,這是藝術家對作品的解釋。懷孕這件事對於不同年齡的女人當然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和影響,不管是指懷孕的女人本身,還是世界評判她的方式而言,都是如此,他們的態度可以是歡欣鼓舞,也可以是嚴厲譴責。崔岫聞藉由作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一個女人可以僅僅由於她自身的母性使然,完全不感到結婚的必要性,而選擇當個單身母親嗎?」


這個作品在很多層面而言都具有相當的威力,但它不是部容易消化的作品,不像森萬里子的作品一樣可以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作品的影像給人的印象非常強烈,也讓人感到不安,更糟糕的是,它們還暗示著我們大家都應該背負著一種集體的罪惡感,它們強烈地提出質問:你採取了怎樣的一種態度?難道我們不明白純潔和無辜被利用了嗎?我們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對待了一個深陷相同處境的朋友或是女兒,或是鄰居和學生呢?
崔岫聞並沒有在此提出什麼斷言,她僅僅觀察、思索,然後再提煉出一種能滿足現代多元觀點的反應,處於不同文化框架中的人對此所做出的反應可能有天壤之別。美國所代表的可能是宗教包容度,但基督教勢力,摩門教和科學會教徒的反應又如何呢?還有回教和天主教?這系列作品的首展在中國和中國以外的美國幾乎同時舉行,在言論自由的美國,一個必須同時容納有些人對所有生命存在權的狂熱和天主教教義的國度。為什麼在西方女性享有了這麼多的權利後,在中國憲法賦予中國女性生育自由的權利之後,做出這種選擇的女性仍然必須承受這麼多的譴責?在《天使》中,崔岫聞用視覺的方式提出了這個問題;在《天使》中,影像的美感不至於令我們立即因迷戀而惑亂,進而忘卻反省的必要,同時放棄思考的能力。

(本文節錄自凱倫.史密斯(Karen Smith)的〈性別藝術—從《2004年的某一天》到《天使》〉)
本文原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0年10月號2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