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時代都有屬於它的流行語,反映了當代的社會潮流。近年來最熱門的莫過遍地開花的「策展」。「策展」不再是博物館的特權,從藝文展覽、網路媒體、節慶活動到商業店舖等,它無處不在,成為了每個人日常都能接觸的一部分,也提高了人們對「策展」的標準,為博物館展示帶來了挑戰。
近代西方策展觀念的轉變
「策展」一詞來自歐洲,其英文「curate」源於拉丁語「curare」(註1),是照顧管理的意思,17世紀中葉普遍使用於保管及檢查文物。到了20世紀,大部分指稱在博物館裡負責保存維護藏品,以及展示研究的一系列工作。因此,在傳統策展的實踐上,博物館著重於藏品的照護,強調的是物件本身的藝術價值。這種「以物為主」的觀念使得西方博物館在陳展異文化藏品,例如亞洲古典文物時,容易脫離了文物原始的歷史文化背景,改以西方的本位思維來詮釋,呈現異國情調。不僅無法幫助觀眾理解亞洲文化的複雜性和多樣性,無形中也導致了亞洲文物與西方博物館空間之間的緊張關係。

隨著20世紀中葉全球面臨去中心化和去殖民化浪潮,歐美博物館轉為重視多元文化,為打破傳統策展模式及觀念提供了轉變的契機。此外,科技日新月異,各種視覺和多媒體資源推陳出新,例如:AR/VR/MR/ER、元宇宙、沉浸式體驗等,出現了不同接觸藝術、文物的管道,加上社群媒體與即時通訊軟體的廣泛應用,博物館不得不從中摸索出新的展示語言,結合時事和新潮內容來吸引觀眾。
去年(2022)國際博物館協會(ICOM)於布拉格大會上通過博物館新定義,強調博物館為社會服務、非營利的常設性機構,職掌研究、收藏、保存、闡釋與展示人類有形和無形的文化遺產,並為教育、娛樂、反思和知識共享提供各種體驗(註2)。這反映出社會賦予博物館的責任與期待,博物館不再是高冷、神聖不可侵犯的象牙塔,而是服務民眾,具備傳遞知識、放鬆休閒和批判思辨的公共空間。因此,作為博物館主要功能之一的「策展」,必須要能回應社會需求。
回歸脈絡並重視亞洲文化多樣性
近年「黑人的命也是命(BLM,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及文物返還等議題不斷發燒,迫使歐美博物館重新檢視非西方館藏的來源及相關陳展論述,其中包含亞洲古典文物,改變過去西方的本位思維的方式,轉向以跨文化的全球視角來呈現亞洲文化的內涵。

首先,重新梳理亞洲古典文物的歷史背景,擴大說明所處的政治、經濟、社會情形,讓觀眾能瞭解亞洲文物的脈絡,以及理解其文化的多元樣貌。其次,投入更多研究資源到館藏的亞洲文物,除了有助於長期保存,也有利於促進跨文化的交流與認識。最後,調整文物展覽架構,不再將亞洲館藏籠統且同質性地置入「亞洲文化」的大一統框架,尊重不同文化的獨特性和多樣性。

舉例來說,科隆東亞藝術博物館(The Museum für Ostasiatische Kunst)於2022年舉辦「全球商品:中國與日本出口瓷器(Global Merchandise–Chinese and Japanese Export Porcelain)」特展,展出館藏的中日貿易瓷器外,亦以新研究論述中國與日本瓷器的不同,以及作為全球重要貿易產品的成因,讓觀者更能認識中日貿易瓷的歷史、差異和時代意義。另外,紐約大都會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今年初甫結束的「崇高美德:中國藝術中的自然象徵(Noble Virtues: Nature as Symbol in Chinese Art)」特展,陳展館藏100多件亞洲傳統書畫、瓷器、玉器等,介紹自然圖像在中國歷史、詩歌和文化寓意的由來,例如「歲寒三友」松竹梅的雙關及象徵。跳脫刻板的龍、虎等東方題材,主題採用貼近生活的植物,從社會、政治、文學方面去闡述自然在中國傳統背後的精神文化。從這兩檔展覽的實例,可知歐美博物館於策劃展示亞洲古典文物的觀念已有明顯轉變。
古今並陳、跨越歷史成為策展新趨勢
此外,為呼應博物館新定義,同時回應現今觀眾對展覽互動性、社交性的期待,以及歐美觀眾對亞洲文化及藝術日益增長的興趣,採用古今並陳的「跨歷史策展(transhistorical curation)」越來越受到重視。
「跨歷史策展」一詞最早在2015年由荷蘭的藝術史學家蘇珊.桑德斯(Suzanne Sanders)於「跨歷史博物館(The Transhistorical Museum)」會議中提出,是一種跳脫時間線性排列的展示方式,以更具包容性的態度將來自不同時期和文化背景的展品並置陳列在一起,來取代依傳統類別(如年表、風格、流派)組織展覽,打破傳統和當代的隔閡。儘管這個概念並不新奇,不過這個名詞的提出代表了嘗試將觀眾、古典藝術、當代社會連結並共同對話的努力。透過並列陳展古典文物和當代作品的方式,讓觀眾跳脫熟悉的策展脈絡假設,從中發現新關聯,並賦予新的見解和詮釋,挑戰並擴大傳統博物館學展示的既定概念。
換句話說,傳統策展大多陳列接近類型、風格或時代的物件。雖然可以體現年代流派和藝術價值,但往往因為展示較多的相近作品而削弱了單一作品的特色,造成觀眾審美疲勞,甚至直接跳過作品。然而,在跨歷史策展的展覽語境之中,相鄰展示的是古典文物與當代藝術(甚至可能是流行文化產物),讓觀眾在觀看上能輕易分辨差異,在更大的時空背景裡激發新對話和反思展覽議題,也能更活潑彈性地加入多媒體及數位科技等創新互動應用,以有趣的方式吸引觀眾,例如: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2019年舉辦的「日本漫畫展(Manga)」以及V&A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於2022年至2023年推出的「Hallyu!韓流特展(Hallyu! The Korean Wave)」。
◆大英博物館「日本漫畫展」
作為日本境外有史以來最大的漫畫展覽,大英博物館透過展場設計打造出日本動漫文化的氛圍,以六大展區爬梳了日本漫畫的發展脈絡和全球文化現象。

展覽雖主要談當代漫畫,且目標吸引年輕受眾和擴大觀眾群,不過由於利用古今展品跨時代、跨類型的並置呈現,傳統繪畫扮演了讓觀眾感知歷史流變與烘托主題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讓日本傳統繪畫直接與間接被觀眾認識接觸,在新舊物件混合的展場中有更多互動及討論的可能。例如,展區一開始即是將13世紀〈鳥獸戲畫繪卷〉與日本漫畫家河野史代改編前者的現代四格漫畫作品並陳。旁邊相鄰的展區亦將現今漫畫手稿與1880年浮世繪繪師河鍋曉齋畫的〈新富座歌舞伎劇場舞臺幕布〉並置,再藉由一旁同步展示當代電影、時尚和遊戲等不同形式的漫畫衍生物,取代傳統策展以時序鋪陳漫畫發展史的敘述,觀者直接能感受傳統繪畫與當代漫畫不同的藝術特色,卻有共同的文化起源及線條力量。由此,傳統日本繪畫在漫畫主題中重新與現代社會的觀眾連結,並由21世紀的觀眾視角賦予它們新的評價與重新脈絡化。

另外,古今並陳的方式使得展場能輕鬆導入多媒體的互動影音科技而不突兀,如電子書、互動螢幕等,不僅增加趣味性、提高吸引力,也有利於探討日本漫畫流行後的社會現象,像是角色扮演、產業結構、漫畫介入社會的可能性等。鼓勵觀眾思考漫畫作為「第九藝術」的觀念,在圖像的想像世界中發現新事物及社會議題,成為大英博物館2019年最受歡迎的展覽,展期3個月的參觀人數突破18萬人次。

◆V&A博物館「Hallyu!韓流特展」

隨著韓流在英國年輕人的社交圈形成熱潮,認識韓國文化和時尚的活動增加,跨歷史策展也被運用在V&A博物館近期最受年輕人歡迎的「Hallyu!韓流特展」。這檔展覽揭示了韓國流行文化風靡全球的軟實力,四大展區呈現約200件展品,探索韓流的形成及其對電影、戲劇、音樂、粉絲、美容和時尚等創意產業的全球影響。

展覽講述當今的韓國流行文化,不過韓國的傳統歷史及藝術文化被精心地安排在各個展區之中。第一展區介紹韓流崛起的背景,將歷史照片、文獻檔案與韓裔美國藝術家「錄像藝術之父」白南準於1986年創作的經典作品《海市蜃樓》並陳展示,讓時代演進得以被感受,也帶出韓國藝術的突破及創造力。第二展區側重韓國電影戲劇的成功,展出知名影視《寄生上流》、《魷魚遊戲》、《李屍朝鮮》場景,包含服裝、道具等與靈感來源的文物、書畫及傳統服飾,置入古典藝術於其中,展現韓國傳統文化的特色,亦以今昔對比刺激觀眾對當代戲劇與有關文物間的想法,引導從現在認識過去。最後兩個展區著重流行音樂與時尚美容,除了與Google Arts & Culture Lab合作推出K-POP舞蹈挑戰互動裝置,亦同時陳列了13世紀的韓國美容文物及現今韓國美妝品的包裝設計與其成分關聯,凸顯現代與傳統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

在展場內不只能感受韓國當代文化的活力,也可以一窺其豐富的歷史底蘊。古今並陳的展示手法雖看不到經過韓戰後發展到現今K-POP頂峰的線性軌跡,卻能鼓勵觀眾思考韓國從戰後瓦礫走到文化輸出大國的過程,以及在流行文化中看見的韓國社會議題,留給觀眾諸多的自由想像及思考空間。作為V&A首個介紹韓國的展覽,目前已成功讓許多年輕觀眾走進博物館,並在網路上形成討論熱潮。
時代在走,策展本質要有
然而,跨歷史策展的策略仍有不少實踐的挑戰。由於缺少歷史細緻的鋪陳,容易造成主題時序混亂,或破壞展覽系統的組織性;加上有如對比式的陳列,較難明確彰顯古今展品不同的藝術價值,使觀眾不易掌握背後脈絡。另外融入新科技互動和新奇展品的設置,可能導致掩蓋欲探討的社會議題與主體性,造成喧賓奪主的效果。因此有藝評家批評,這種方式某種層面只是偽裝成表面有意義和整齊排列的策展手法,反而讓內容雜亂,倒退回過去「珍奇櫃(cabinet of curiosities)」的模式。
不過,歐美博物館對於亞洲古典文物的策展觀念和策略轉變,無非都是希望擴大受眾,幫助觀眾更好地瞭解和欣賞亞洲藝術文化,提供更全面和多樣化的觀展體驗。
跨歷史策展是一種展覽策略、方式,為的是找到與當今社會、觀眾有關,而且能展示複雜多樣事物及議題的方法。策展的重點仍是在於如何向觀眾說好故事,達到傳遞訊息、交流反思與創造意義。好讓人們在享受展覽的同時,能有進一步認識過去、照亮現在和改變未來的可能。
註釋:
註1 Hans Ulrich Obrist, A Brief History of Curating, Zürich: JRP Ringier, 2008。
註2 ICOM NEWS,2022年8月24日,網址:https://icom.museum/en/news/icom-approves-a-new-museum-defin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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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就讀英國萊斯特大學博物館學博士班,創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