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葉掃過倫敦攝政公園(Regent’s Park)時,在一年一度的斐列茲藝術博覽會(Frieze art fair)裡,高古軒的場子有一票精壯的警衛站崗。這個展覽攤位只有五件作品─全都是傑夫.昆斯的,而且全都極其昂貴。除了一幅畫作外,其他四件都是雕塑,包括閃亮的《聖心(藍/洋紅)》(Sacred Heart (Blue/Magenta))、一個有著鮮艷蝴蝶結的精美包裝糖果、一隻豎直的龍蝦、一隻掛在襪子裡的貓咪,還有最後一件,鮮黃色橡膠鴨子懸吊在一只輪胎上的精美製作。那顆心是最貴的一件,訂價在美味的2,200 萬美元(三件中的一件,附上藝術家證明),龍蝦約700 萬美元,那些鴨子則訂價為500 萬美元。就某個程度而言,那些警衛純粹是裝飾用的,因為不可能有人會想把它們從台座上拿起來。他們主要是待在那裡,回答觀眾的問題,防止有人手癢弄髒完美光亮的作品。
這種炫耀實力的作法比較像是在兩大藝術仲介商之間展現力道─亦即無視於其龐大王國已開始出現一些裂痕的「國王」拉里.高古軒(Larry Gagosian),還有儼然是(國王)頭銜繼承人的德國裔紐約仲介商戴維.卓納,好巧不巧,他在這個藝博會的場地就在高古軒對面。是年稍早,卓納舉辦了一場昆斯的雕塑展─像是可能會在花園中央看到那種抱著引人注目藍色球體的石膏像(編按:指的是昆斯的「凝視球」(Gazing Ball)系列作品)─儘管這位藝術家是由高古軒代理的。這不是高古軒唯一的弱點:就在這年稍早,卓納把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從高古軒手上偷走。
而且高古軒於前一年不僅失去了達米恩.赫斯特的代理權,並涉及某種傷害性的公開訴訟。高古軒當然不會對此逆來順受:值此「凝視球」展覽期間,他也有自己的展覽,不僅是個規模大多了的昆斯展,還有三個高達12 英尺的閃亮充氣動物,猶如藝評家傑瑞.薩斯(Jerry Saltz)所觀察到的:「像遊艇展裡的遊艇一樣一字排開。」六個月之後,昆斯成為拍賣會上作品最貴的在世藝術家─而高古軒
仍舊代理他。就這些被劃下的戰線來說:結果已定。
本世紀以來,藝術市場已見識到兩次勢力與金錢的巨變:首先是如同第一章所看到的拍賣公司崛起,以及它們不斷入侵仲介商的地盤。再來就是隨著幾家「超級大畫廊」的興起,仲介商的世界趨於兩極化,這些超大畫廊的複合式空間出現在不同國家,數以百計的員工,名冊裡的藝術家有幾百個,還有每年出席十幾二十場藝博會。它們有辦法聘用知名策展人,籌辦美術館等級的非銷售型展覽和華麗的展覽圖錄─並確保無論在營利和非營利領域,它們的藝術家都會得到最大可能的支持。
同時,相對於由蘇富比/佳士得雙頭寡佔主宰的龐大拍賣市場,剩下的仲介商世界則是極度零碎的。它在本質上依舊是個利用極個人化關係的高度個人主義世界。藝術經濟學家克萊爾.麥克安德魯(Clare McAndrew)博士估計,全世界大約有295,000 位藝術仲介商,但這個數字並未反映出在現實裡,亦即有60% 的市場是由10% 的人所完成的事實。麥克安德魯說只有一小撮人(1%)每年完成超過7,000 萬美元的買賣。大部份的仲介商(90%)都是每年營業額不超過140 萬美元的小型事業體。
雖然她的研究涵蓋了從經手古董,到代理年輕新興藝術家的畫廊的所有仲介商,當代藝術乃是當今所有重要畫廊的領域,它也是戰後及當代藝術市場榮景的直接反映。這反應了兩件事:第一,就整體藝術市場的成長而言,唯有當代藝術家能夠不斷提供所需作品;其次就是財富、品味與藝術收藏狀況的全然改觀,我們將於第四章探討這個部份。
情況也不是一直是這樣。從前當代藝術僅佔藝術市場的一小部份,大部份的錢都流向古典大師與現代藝術。仲介商並沒有他們現在所擁有的地位:美國藝術經紀人協會(Art Dealers Association of America, ADAA)創辦人之一的吉伯特. 艾德生(Gilbert Edelson)追敘到1960 年代早期,美術館要求仲介商到訪時要從側門進入:「他們被視為有點可疑。」
「早年真正的品味塑造者是美術館的委員會,甚或超越仲介商(經紀人)的程度,」紐約齊姆與里德(Cheim & Read)畫廊的董事亞當.薛弗爾(Adam Sheffer)說道。
品味的權威人士從美術館轉移到仲介商身上的過程是漸進的,並且映照出仲介商從買賣到代理當代藝術家的轉變。這仍在持續發展中,最後導向藝術家與畫廊之間的認同感,並成為今天的「品牌」。
有個改變當代藝術世界,並為二十一世紀即將發生之事搭建舞台的重要因素,那就是1980 年代的繁榮與華爾街。這個源自1987 年電影《華爾街》(Wall Street)的名言:「貪婪真好」的繁榮時期,一如進入其他領域般衝進了藝術市場。這是個瘋狂投機的時期,日本人買入藝術基金,並以高槓桿手法操作,尤其是在1987 至1990 年間。雖然當時的焦點主要還是在梵谷和雷諾瓦(Renoir)之類的印象派,對藝術興趣的攀升還有它達到的天價,在在衝擊到當代藝術市場。諸如朱利安.施納貝爾(Julian Schnabel)(在這部電影裡有些鏡頭可以認出他的作品)之類的藝術家便成為宴會寵兒─「傲慢的搖滾明星」,《談到價格》(Talking Prices)的作者奧拉夫.維爾修斯(Olav Velthuis)如是說。「就在一瞬間,董事會裡的權力和生命中較美好的事物搭上線,再加上買下房地產和藝術─它們是財富陷阱的一部份,」薛弗爾說道。
1990 年房地產崩盤之後就是藝術市場的長期衰退─根據仲介商的說法,那段時間業務完全停滯─那也是今天的超級仲介商開始崛起的時期。之後是「超級巨星藝術家」現象的時期,拉里.高古軒正在營造他的帝國,因他在1980 年代積極投入藝術轉售市場,進而贏得「Go-Go」的暱稱。他是這種新品種仲介商的先驅,其他還有豪瑟與沃斯、卓納、白立方和佩斯(Pace)。它們全都在初級市場運作,代理在世藝術家,經手二級市場作品,且大多會照料可以很有賺頭的藝術家資產。
目前唯一尚未經手任何資產的只有白立方,當時它的展覽總監提姆.馬洛(Tim Marlow)說:「事實上那可能是因為我們合作的藝術家全都在世,而且他們的年紀與我或傑(喬普林,畫廊老闆)相仿……我們實在不能去跟他們說:當你死了以後,我們能否處理你的資產。」
這些超級仲介在世界各地有許多據點,從北京和香港到聖保羅、比佛利山,還有諸如雅典、巴黎、蘇黎世和羅馬等歐洲據點。這些「大賣場」式的畫廊幾乎完全掌控了當代藝術市場頂端的藝術家,當作品出現在拍賣會上時,若有需要,還會出手維護他們的市場。它們的全球擴張也造成市場聚焦在少數知名藝術家的影響。「無論你是在俄羅斯或中國,買的藝術都一樣,」托馬斯.賽多克斯說:「全球市場、品味和買家都有一致性,而那是因為網際網路的關係,還有部份因素源自室內設計師;這些都對客戶起相同作用。」這種均質化當然有驅使少數頂尖藝術家的價位一再攀高的效果─至少在當代藝術榮景持續時是如此。
除了全球性擴張外,這些大仲介也開設極大型的新畫廊來進行實體擴張─有時規模極其驚人。2013 年,紐約,豪瑟與沃斯畫廊在第十八街的一家小舞廳和溜冰場原址,開設了一家面積達24,700 平方英尺的畫廊。它的入口處就像神殿一樣─往上寬闊的四階台階兩側牆面上裝飾著馬汀.克里德(Martin Creed)的糖果色條紋。頂端則是幾乎被一大張書桌擋住的接待人員,他們上方閃過畫廊所有藝術家的爆炸性影像。這巨穴般空間的開幕展就是規模龐大的迪特爾.羅斯(Dieter Roth)展,另外附有一間雜亂的藝術家工作室,後面桌子還真有個藝術家的兒子在工作。2014年,豪瑟將它的帝國擴及薩默塞特(Somerset,譯按:位於英國)的德斯拉德農莊(Durslade Farm),那裡有100英畝的農地環繞著一群登錄建築(listed building,譯按:英國受保護建築類別)─包括一棟農舍、馬廄、牛棚、豬圈、打穀倉及其他附屬建物。
回到紐約,距離豪瑟的溜冰場兩條街之外,另一個巨型藝術空間於2013 年自一座廢棄的三層樓停車場中誕生。戴維.卓納找了他最青睞的建築師安娜貝爾.塞爾多夫(Annabelle Selldorf),創造出一座猶如美術館般的場所。增加到有座屋頂花園的五個樓層,這家畫廊以一系列炫目的設施而自豪,像是幾乎毫無特色的極簡主義優雅白色空間,以及恰如其分的丹.弗拉文(Dan Flavin)開幕展覽。這是卓納在這個地區的第三家類似畫廊,讓他的展覽空間總計達7萬平方英尺。
打敗他們全部的當然就是拉里.高古軒了。他總是等其他仲介商培育出一個剛萌芽的新秀之後,接著就撲上去抓過來。藝術家一旦被高古軒納入,收入立刻增加20%以上,以長期來說還可以得到超級巨星的地位,變成一個「名牌」。一如序幕中所介紹的,高古軒經營13家畫廊,橫跨三大洲,經手77位藝術家或其資產。
高古軒有今天完全不是命定的:他並非出身自藝術背景,他以銳利的眼光、機警的生意頭腦和驚人的決心贏得成功,建構起他的帝國。「由於他家庭背景的關係,讓他完全沒有安全感,這你必須瞭解。那就是他旺盛野心底下的東西,」有位藝術仲介商這麼說。數年前在阿布達比的一場座談會上,高古軒講述了兩樁趣聞,其中一件是有關他的衣著打扮像個青少年,另一件則是他年輕時的錢幣收藏。他在這兩個案例中驕傲地展示自己的東西─不料他展示的對象卻透露他有更好的東西。高古軒說於是他默默地把自己的東西包好,收了起來。
經常有人講述高古軒是如何爬到今天這個地位的故事(根據不同資料來源,他身價達3億美元,《富比士》公佈其公司於2012年的營業額為9億2,500 萬美元)。前面說過,他的事業始於1970年代早期,當他仍是停車場服務員時就開始販售海報。到了1979 年,他已在紐約開了一家畫廊,並攏絡了洛杉磯的房產億萬大亨暨重要收藏家伊萊.布羅德,以及製作人道格拉斯.柯瑞默(Douglas Cramer),且在二級市場銷售作品給他們。
但真正的關鍵時刻是他在1980年與藝術仲介商里歐.卡斯泰利(Leo Castelli,後譯為李歐‧卡斯特里)的會面。「他完全吸引住里歐,里歐完全被拉里給迷住了……他喜歡在他身邊,他愛他的精力,他愛他的活力,而且他們一起在湯普森街(Thompson)65號做生意,」薛弗爾這麼說。安妮.柯恩-索拉爾(Annie Cohen-Solal)在她為卡斯泰利撰寫的傳記裡,提供了一個高古軒厚顏無恥的例子:一起走在路上,卡斯泰利跟一個衣著合宜的人握手。高古軒接著講這個故事:「我們繼續走路,然後我問他,『那個人是誰?』『他是獨一無二的,』他回答,『他是當今最偉大的收藏家之一!』所以我問他,『那你怎麼不介紹我?』於是我們走回去,然後他說:『這是拉里.高古軒,這是士毅.紐豪斯(Si Newhouse)。』我跟士毅要了他的電話號碼,並把它寫在我的香煙盒上,接著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他。」
1998 年,高古軒在蘇富比的甘茲(Ganz)收藏品拍賣會上,以轟動社會的1,700 萬美元買下賈斯培.瓊斯的《錯誤的開始》(False Start)─而且是幫當時已成為其客戶的士毅.紐豪斯買的。
高古軒是個極富爭議性的人物:他涉及好幾件引人注目的訴訟案件,這恐怕讓他或他的生意不怎麼討喜。目前他和億萬富翁藏家羅恩.佩雷爾曼(Ron Perelman)為了購買一件傑夫.昆斯的雕塑而陷入纏訟(見第八章),而且他也不是唯有透過邀請才能加入的美國藝術經紀人協會會員。
然而倫敦的仲介商詹姆斯.魯昂德爾為他辯護:高古軒真的把畫廊的形象提升到頂端,並維持在那裡;要不是他,這個市場會虛弱很多。他對這個商業市場是件好事,他不僅為它增添魅力和「門面」,他的畫廊也讓在當代市場上銷售的藝術變得有深度和多樣化。主要拍賣公司的公關部門想讓人們相信,所有市場活動都是在拍賣場上進行的。高古軒吸引來的宣傳,有助於說明這個市場並非單一面向的,還有很多事務是在這個市場的仲介商領域裡進行。
來自倫敦白立方的總監馬修.凱瑞-威廉斯(Matthew Carey-Williams)亦表贊成:「在這個特殊行業的歷史上,拉里有一席之地。他的成就還有他之所以出名,乃是讓初級市場擴張,或把初級和二級市場拉攏在一起,並真正挑戰只有拍賣公司可以銷售二級作品的現象。」即便是對高古軒最毒舌的藝評家也承認他會舉辦備受推崇、美術館品質的展覽─例如2010 年的晚期莫內展覽、2012 年的盧齊歐.封塔那(Lucio Fontana),還有幾場令人印象深刻的畢卡索展覽。
高古軒的才華不在培植藝術家─他通常把這工作留給其他畫廊─而是把他們變成「品牌」,就像他的畫廊也是個「品牌」一樣。他把作品賣給世界上許多最大的收藏家,其中包括SAC 資本顧問公司(SAC Capital)的億萬避險基金經理人史蒂芬.A.柯恩、唱片業龍頭大衛.格芬(David Geffen)及出版商彼得.布蘭特等。擁有令人讚歎的客戶名單,還有一份長長的高票房藝術家名單,再加上和藝術史家迪亞娜.威德瑪耶.畢卡索(Diana Widmaier Picasso)的關係,以及像羅伯特.羅森伯格之類有賺頭的資
產。高古軒自1990 年代起,便主宰了這個市場。他的帝國在2013 年高達153,000 平方英尺(14,200 平方公尺),根據《藝術新聞》指明,這個面積要比包括儲油槽在內的整個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的展覽空間還要大。正如本書序幕中所描述的派對狀況,他瞭解要花錢才能賺錢。一場高古軒的派對─它那超厚的邀請卡有時還會由專人遞送─是個被人看見的地點,它在最好的地點,還有最好的人。
投入藝術市場和藝術論述書寫超過三十年。2000-2008年間擔任《藝術新聞》(The Art Newspaper)藝術市場版編輯,目前仍為此版的特約。曾為英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撰寫每週專欄,於2016年結束這份長達八年的工作。2014年出版《錢暴:21世紀藝術市場大爆發》一書。除了在藝術市場的專業領域外,她同時對新興文化中心深感興趣。亞當亦於倫敦蘇富比藝術學院講學,並參與多場以藝術市場為主題之研討論壇:她也是「話說畫廊」(Talking Galleries)的董事會成員,並為女性藝術經紀人協會(Association of Women Art Dealers)贊助者、國際藝評人協會(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Art Critics)與國際藝術研究協會(The International Art Market Studies Association)之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