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巴黎沙龍展等公開展覽中,展示全新大型雕像的「原型石膏像」成為一種標準作法,藝術家希望能藉此收到委託,為石膏像複製大理石或青銅版本的雕像——雖然包括波特萊爾在內的藝評家已經「厭倦那單調的白」。專攻青銅雕像的羅丹(Rodin,1840-1917)甚至會以石膏製作他的黏土草模(clay sketch),再於石膏模上進行修整,所以訪客在他工作室裡所看見的石膏模,與那些色澤較暗、細節更複雜的青銅像完成品,彼此截然不同,也與那些用於在平面媒體上複製照片的照相凹版(通常採雕版)有著天壤之別。庫爾貝曾抱怨他一件畫作的照片看起來「很焦黑」。
從1880年代開始,羅丹的工作室成為同時期留下最多相片紀錄的工作室,以當時來說,相當不尋常的是有著許多未完成品的照片。
他常常拍攝黏土和石膏模型的照片,並在照片上直接塗畫、修改。他對工作室的呈現和照明也相當有想法。他偏愛採直接照明,使物體曝曬後略為泛白。1896年,他在日內瓦(Geneva)的一場展覽中將照片、雕刻作品及素描一起展出。他指定厄金涅.杜魯埃(Eugène Druet)擔任他的官方攝影師,直到1903 年為止。杜魯埃在顯影《青銅時代》(The Age of Bronze )的照片時,意外發現過度曝光的技術;這項技術製造出羅丹很欣賞的一種對比鮮明、鬼影般的荒涼效果。
1902年9月2日,年輕的奧地利詩人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寫下他參訪羅丹工作室的經驗,這間工作室位在默東(Meudon)的布里昂別墅(Villa des Brillants),離巴黎約20分鐘的火車車程。羅丹於1895年購入別墅,並加建了一間工作室。里爾克受託撰寫一本關於羅丹的書,並且在1903-1906年間擔任羅丹的祕書。里爾克在與其妻子克拉拉.維絲陀芙(Clara Westhoff)的信件中描述了造訪羅丹的經過,他的妻子是一位雕刻家,兩人在德國沃普斯韋德(Worpswede)的藝術家聚落中相識。克拉拉與卡蜜兒.克勞戴爾(Camille Claudel)一樣,都曾為羅丹的學生。
在1900年萬國博覽會上,羅丹於特別成立的展廳中舉辦回顧展,確立了他享譽國際的名聲。會中展品幾乎全為石膏像,並搭配素描與71張照片。
里爾克是如此描述如今遷至默東的展廳:「他的大型展廳……被移到花園中,另外增建了幾間給鑿石工和他自己工作的工作室,看起來幾乎佔據了全部空間。另外還有燒製黏土和製作各種工藝的房間。這給人一種無比深刻而奇怪的印象,這座巨大而明亮的展廳,裡頭令人目眩神迷的白色雕像,自無數挑高的玻璃門內向外凝視,像是棲息在水族箱中的生物……那裡有數不清的一切,所有一切⋯⋯首先,巨大的數量令人望而生畏,其次,因為一切全是白色;在這光亮的大廳內,於炫目的石膏像間走動,就像是行走在雪地裡。我的雙眼刺痛、雙手也是。」這是——在此改寫羅伯特.修斯(Robert Hughes)的電視節目名稱——「新石膏像的震驚」。「白立方體」空間那令人疲弱的明亮炫目,在此已被預示。
在他1903年美化了羅丹的傳記當中,里爾克將羅丹較少使用的工作室比為「單人小室,空無一物、簡陋且蒙上了一層灰」。這樣的比喻已是陳年老哏,首度用在他位於巴黎大理石庫房(Dépôt des Marbres)的主要工作室,大理石庫房位於左岸的大學附近,裡頭住著承接政府委託計畫的雕刻家。1880年羅丹搬至此處,以為新成立的裝飾藝術博物館製作青銅大門——《地獄之門》(Gates of Hell ),他最後佔用了三個單位,並在1895年後自默東通勤。1882年,亨利.圖哈(Henri Thurat)在《大眾藝術》(Art populaire)上首度發表他的回憶:「工作室很簡陋、樸素,但還算大。殊無任何可觀之處,可以想像自己身在修士的單人小室之中。這個苦行之所需要被尊重。」
後來的一位訪客保羅.葛賽爾(Paul Gsell)在《藝術》(Art,1911年)中繼續發展了這個想法,《藝術》是編輯過的羅丹訪談集,很可能是第一本採取這種格式的出版品。葛賽爾以大理石庫房的成就開場:「一座小型的藝術城,不可思議地安靜,感覺像是新興教團的兄弟會會所。而羅丹佔用了其中兩間小室。」
事實上,羅丹曾是一位在俗修士。1862年,與羅丹感情甚篤並且才剛成為修女不久的姊姊過世了,他旋即加入了教團。於1852至1862年間,共有982個新的宗教會所在法國許可成立,而這全要感謝拿破崙三世(Napoleon III)在其政變之後,對於天主教會別有用心的支持。羅丹加入了艾伯鐸神父(Pierre-Julien Eymard,於1962年封聖)所創立的聖體聖事修會(Congregation of the Blessed Sacrament)。羅丹每日花費好幾個小時在靜默中跪禱,冥想耶穌受難。艾伯鐸神父給羅丹一間工作室,並委託他製作一件半身胸像,但雕刻家在幾個月後因不明原因而離開修會。直到羅丹的人生晚年,他於1908年回到了一間修道院。他在比隆府邸(Hôtel Biron)內使用了四個房間,府邸的前身為聖心聖母修道院(Couvent des Dames du Sacré-Coeur),1904年共和政府開始鎮壓所有的宗教房舍;修道院的最後一位修女於1907年離開。1900年,與羅丹相識並深受其影響的馬蒂斯(Matisse)已經入住該處;1907年12月,馬蒂斯搬入粉刷後的修道院食堂,而修女的訪客接待區域成為他妻子的沙龍。在此之前,他住在被鎮壓的群鳥修道院(Couvent des Oiseaux),並在那裡開辦了一間藝術學校。在搬入之後,羅丹立即買了一台留聲機並播放了「一些古老格雷果聖歌……除了教宗以外沒人喜歡也不會有人擁有」。
「修士的單人小室」工作室是則神話,掩飾一位私生活和藝術創作至今仍備受醜聞纏生的藝術家的現實生活。在里爾克抵達默東的工作室時,羅丹早在1864年便與他的前模特兒兼女裁縫師蘿絲.貝雷(Rose Beuret)未婚同居,兩人之間育有一名羅丹拒絕承認的腦傷兒,也和他們同住。當時,他正要勾搭上新的模特兒——英國畫家葛雯.約翰(Gwen John)。她稱羅丹為「我的主人」,把他當作神一般。羅丹與他遇見的每位漂亮女性調情,包括莫內的女兒們,她們不得不在家庭飯局上離席,只因為羅丹對著她們拋媚眼。貝雷在默東調低暖氣溫度以抑制熱情,但對於大理石庫房的溫度她卻無能為力。
然而,在世紀末的法國,教堂與妓院、修士與禽獸、聖路加和皮格馬利翁之間的區別已然模糊不清。
其中一個令人稱奇的例子,是自成教派的阿貝.布隆(Abbé Boullan,1824-1893),一位於1856年擔任阿黛爾.夏瓦利耶(Adèle Chevalier)靈性導師的天主教神父。1859年,已成為愛侶的兩人創立了苦行悔罪的宗教團體(982個會所之一),並在裡頭進行種種駭人聽聞的作為。兩年後,他們因貪污和猥褻罪行而入獄服刑,並在1876年被開除教籍。執迷不悟的布隆聲稱自己是施洗約翰(Saint John the Baptist)再世,堅稱人的墮落是因為愛的罪行所導致,只能藉由在宗教環境中進行的愛之行為加以逆轉。他在里昂(Lyon)成立了新的團體,提供與夢魔在睡夢中進行悔罪的超自然性愛。
布隆正是於斯曼(Huysmans)頹廢小說《在那兒》(Là-Bas ,1891年)中的撒旦教徒卡農.竇克(Canon Docre)。竇克在受到鎮壓的修道院禮拜堂中精心策劃了一場高潮迭起的縱酒雜交派對。由於當時對備受迫害與打壓的外來者的浪漫崇拜,撒旦崇拜流行於一時。創作於大理石庫房的工作室中,上頭刻畫有通姦罪人保羅(Paolo)跟弗蘭切絲卡(Francesca)的《地獄之門》,為葛雯.約翰與偉大的藝術之神之間熱情的狂喜,提供了完美的背景。在羅丹結束他們兩人的戀情之後,約翰改信天主教。
全文未完,本文節錄書籍《藝術家的工作室:藝術產地×創作故事×行業祕聞的文化史》
藝評家、史學家與講師。
以原創性與多才多藝而備受推崇,為多本專書之作者,包括《自畫像:一部文化史》(湯瑪士&哈德森出版社,2014年)。文章及評論散見於各大報刊雜誌,包括《泰晤士報文學增刊》、《藝術新聞》與《伯林頓雜誌》。目前擔任南漢普頓大學研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