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典藏│愛閱讀】宮崎駿的「家庭觀」─親情的意義是什麼？

對宮崎來說，「家庭」本就是不固定的，不穩定的，不曉得哪裡不對勁的東西。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龍貓》或《魔女宅急便》的印象太強烈的關係，我們會把片中的家庭形象當做是溫柔又溫暖的理想家庭印象。但是那些畢竟還是例外的情況（因為《龍貓》片中的母親是生病住院不在家，而《魔女宅急便》是在太早告別雙親之後才開始的故事）。

《熊貓家族》的主角米米是沒有父母的，她和老奶奶獨自住在北秋津竹林的一間小屋裡。故事的一開頭，老婆婆就啟程去長崎參加葬禮，小學生米米完全獨立，打掃、做菜、洗衣服全都必須自己一人包辦（而且原本和老婆婆同居的時候，就是米米在照顧婆婆的起居）。從附近動物園溜出來的爸爸熊貓和胖胖這對熊貓父子（單親家庭的父子，沒有母親），就出現在這樣設定的米米身邊，開始了三個人（三隻？）所組成的稀有而奇特的同居生活。

知道米米沒有雙親後，爸爸熊貓說：「那我就當父親吧！爸爸要當媽媽太麻煩了，不過當父親的話很簡單。那就這樣吧，反正我早就已經是爸爸了，爸爸要當父親根本不是問題」。

米米興高采烈地說：「不管是誰都好，我好想要一個父親。」

然後他對胖胖提議說：「那我就當胖胖的媽媽吧！當做是報答吧……然後三個人一起住在這個家裡。」

胖胖也滿心歡喜地說：「太棒了太棒了，媽媽耶，是媽媽耶！」

這聽起來真是脊椎都要側彎，關節都要脫臼的無厘頭對話。米米變成爸爸熊貓的女兒，同時又是胖胖的媽媽，這當然在倫理概念上是矛盾的。

「不管是誰都好，我好想要一個父親」這句話的背後，有著米米恐怖的家庭觀。因為米米覺得「父親不管有幾個人都沒差」或是「有沒有父親都沒差」。

兩年後推出的《龍貓》，是繼續發展並再次啟動了《熊貓家族》的故事，結果壓倒性的成功，唯獨一點就是在《熊貓家族》的故事中，家庭在根本上不穩定（不確定性）這個主題──描寫成母親不在家與死亡的擔憂──並沒有發揮得十分突出。

對宮崎駿來說，家庭的印象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家人關係被開啟了暢通無阻的可變性，家族關係裡的「底盤」被抽掉了。反過來說，不管是怎樣扭曲的家庭都可以成立，家庭是可以用嶄新的面貌來覆蓋的。

為什麼這種家庭的可變性（暢通無阻）是必要的呢？難道不是因為他原本對於親子之愛的冷漠感，完全就是絕對零度的關係嗎？

例如：漫畫版的《風之谷》當中，娜烏西卡的母親生了十一個孩子，但是平安長大的只有娜烏西卡一個人而已，其他十個兄弟姊妹全都因為被腐海的毒侵入蔓延而死。年幼的娜烏西卡，雖然會尋求母親的溫暖，但是因為受到母親體內可怕的死亡陰影影響，所以曾經拒絕任何人接近並且麻木不仁。或像是《魔法公主》小桑的爸媽，竟然為了保命而將自己的孩子（小桑）的命獻給狼神。小桑後來被森林中的狼群們養大，她對於人類的強烈厭惡來自於對於父母的贈恨。《神隱少女》千尋的爸媽，也是不在乎地隨意踐踏女兒心情的遲鈍庸俗之人。

《霍爾的移動城堡》中，蘇菲的家人關係也是有著「無可彌補的悲哀」陰影。

蘇菲和妹妹感情好，但是沒有父親，生母看起來也死了。她有一個繼母，但是這個繼母在生父過世後，就馬上和其他對象再婚了（這和宮崎自己的爸爸相似），據說再婚的對象是「有錢而且非常棒的人」，而且繼母後來還變成霍爾的師父──魔法師莎莉曼的間諜，將繼女蘇菲一行人的資料都提供賣給政府。流了幾滴偽裝的眼淚後，在蘇菲背後發牢騷說：「我已經照你們說的做了，把我丈夫放回來」、「真對不起，蘇菲」，那個繼母的臉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自私表情，感覺根本就欠缺身為一個人類的愛。

作為一個母親卻有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那像是在家族親情的根部，在人生的關鍵處不管經歷多少次都會再次浮現的絕對零度。這並不是在說家人的愛或親情是假的，或是說那種東西根本就沒有意義。

我不覺得宮崎有特別遭受到什麼暴力對待。他只是在說，再怎麼樣幸福健全的家庭溫暖中，還是有令人喪氣的、情感麻木的絕對領域，如果沒有反覆地關注這個地方，不論什麼家庭都會從內部往外腐爛出來，他自己對這樣的感覺無可奈何。宮崎動畫的家庭觀似乎是在傳達這樣的訊息。

（本文節錄自《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275-2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