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地善良是十分重要的。——楊天帥《主場新聞》名片
2013年5月搭了早班前往香港的航班,踉蹌地和當時的男友(後來成為我的丈夫)搬著要去Art Basel HK媒體展位布展的雜誌和海報輸出,在旅館認領了數箱紙箱幾乎破爛包裹的雜誌,搶在主辦方以為我們出版社未到場要取消我們展位的情況下,慌忙地排列與布置展位。那是香港國際藝術展(ART HK)正式被巴塞爾藝術展收購的第一年,因為許多台灣畫廊也參展,典藏雜誌社也藉由媒體資源交換,獲得在媒體展位有一展出區塊。
當了一整天的櫃位小妹,收攤時坐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望著黃昏的海面,嘴裡吃著油膩的叉燒飯。「啊!原來這就是香港。」
香港的眼:從《主場新聞》到《立場新聞》
此後,由於越來越多國際畫廊在香港開設據點,雜誌因為廣告和報導、評論需求,越來越需要香港在地作者的協助,另外一些雜誌月刊每月新聞的節選,香港當地的藝術事件也成為北京、上海以外,編輯們觀察的重點。當時比對過國際藝術新聞網站和香港當時《主場新聞》(House News)的文化內容,明顯發覺在地作者的觀察與書寫的角度更為立體,因此《主場新聞》幾乎成為我觀察香港藝術與文化環境最早的啟蒙與視角。《主場新聞》2014年夏天宣布結束運作也讓我頓失觀察香港本地文化發展的實景。好在,2014年冬天《立場新聞》宣布成立,又填補了我對香港文化生態隔岸的一手觀點需求。
而我大約是2013年開始與《主場新聞》文化組的記者楊天帥開始有所聯繫,有時候可能只是請他協助拍攝香港在地文化機構的外觀,每次覺得叨擾的任務,他總是能讓我沒有負擔的委託他。有的時候也是透過香港的觀點,重新理解台灣藝文媒體存在的價值。天帥曾在一篇2013年在《典藏.今藝術》的文章〈香港「主場新聞」 新藝術媒體的危與機〉中提到,「香港沒有一本真正意義上的視覺藝術雜誌。實際上就連廣義的文化藝術媒體,也是屈指可數。恐怕香港人也會覺得「典藏」竟可細分為《今藝術》、《古美術》、《典藏投資》、《小典藏》、《Yishu》……非常、非常奇怪。分成這麼多本刊物,真有相應的讀者和廣告嗎?這是(務實或功利的)香港人發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因為這兩項元素不足,香港的藝術媒體才會如此匱乏。」原來台灣到處都是藝術媒體競媒的媒體環境,卻對於香港的文化媒體人來說是如此珍稀。
台灣藝術媒體與香港
台灣藝術媒體和香港的緊密互動幾乎都是和Art Basel HK的開始藝術盛景有關,因為稿費總有高額的跨國轉帳費用,我們很常和香港記者約在Art Basel HK的開幕入口處,直接將累計數個月份的稿費一次以現金提供給他們,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天帥,他相較信件往來的健談,沒說太多話,點清稿費後就馬上奔入藝博會現場採訪。晚間,許多畫廊都有辦晚宴活動,同事悠悠的說天帥都在飯店裡趕稿、發稿,從不在這種場合社交出沒,我默默敬佩起那種俐落隔絕多餘社交的直接,那個全城狂歡的時間點,也看到香港藝文記者對於工作的敬業與優先。
後來,台灣開始關注日本的藝術祭熱潮,一次因為北川弗蘭(Fram Kitagawa)又再次在日本開設新的藝術祭「中房總國際藝術祭( Ichihara-Art Mix )」,而天帥和我剛好都會到日本採訪。我慎重地拍好每件藝術作品、研讀北川相關的中文出版,精雕每個作品的導引和比對北川其他藝術祭的執行方式。收到天帥的文章卻又給我一次震撼,文章沒有多餘的贅字,毫不華麗,平實得可以,但觀點就是從字裡行間中襲來,有時溫暖,有時刺辣。好像撈起了一碗白煮麵,平淡吃可口、嗆辣吃也誘人。在看慣台灣當時有著理論癌的藝術書寫,或是各種曲曲折折就是不說實話的評論,可能就如同某些台灣人對於廣東腔的迷戀,這種直辣、坦率、透徹的文風也許有著異國視線的誤差,但卻是我試著摸清香港藝文評論的輪廓。
善良的底線
最終,總算讓我找到一個理由可以採訪楊天帥。2014年一次因為專題需求要訪問藝術職人,我終於可以透過口語而非信件的訪談,來訪談天帥。當時自己對於一位新媒體藝文版面的記者,有哪些工作實景有著很大的求知興趣,楊天帥的工作經歷,也象徵了一段香港文化版面的歷史。他先從當時香港藝文圈最具公信力的《信報》文化版面,再從紙本的版面文字生產,跨足到《主場新聞》與《立場新聞》新媒體文化版面的組織,我再重讀自己對於他的訪談,也是自己在跨足一本紙本雜誌,數位轉型後新的編輯狀態,天帥當時提到轉職成為新媒體文化版面的編輯後,「並非選擇了一項工作,而更是一種生活模式。」這更是在我跨足處理新媒體平台時,特別有感觸的一句話。
印象最深刻或是他啟發我重新定義自己對於工作的想像。他提到《主場新聞》給予每位負責議題版面策畫的工作者,名片上的職稱都是「Curator」,而非藝文媒體工作者經常有的「記者、編輯」職稱。「News Curator」這個在新興職業別,是來自美國《哈芬登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的創發概念。天帥解釋:「我們的信念是當代社會資訊不是『過少』而是『過多』,所以媒體人的做法也調整為非製造資訊,而是考慮如何把巨量繁雜無意義的資訊,在適當的時空中排列展示,成為有價值的意義,如同策展人整合、展示藝術品的行為過程。」他的這段話一直深深烙印在往後我處理策畫性內容的時刻。一段時間就會被詢問為何不去「策展」或當「策展人」,但我其實一直覺得自己的工作並非和「策展」無關,或是不是「策展」。在面對工作時,其實也一直在以策展的狀態與內容和作者對話,差異只是在我們並非建立一個實體的空間內容,而是將內容策畫注入一本雜誌或是媒體平台上。
還有一件小事,讓我印象深刻。那是天帥提到自己在《主場新聞》的名片,名片上每個員工都可以選一句自選的句子印製在名片上,天帥寫了一段極其平易的文字「心地善良是十分重要的。」他解釋「煽情的報導總能刺激高瀏覽人次,但這句話提醒自己選擇報導要心地善良。若版面經營做得到心地善良的話,絕對不會差到哪裡去。」想起很久以前,和台灣評論人曾聊起對於香港回歸後的文評,認為也許無形內化欲區隔與中國對於事實、良知看待不同的價值,香港文字的生產比起台灣,似乎更有意識地強調良知、事實與善良,天帥不經意在名片上寫下的「善良」,卻難以預料成為香港此時此刻搖搖欲墜的價值底線。
當事實成為鄉愁
後來天帥到了日本留學,他從香港特約的合作記者轉為日本特約的合作記者,並把香港觀察、評論寫作的棒子,交給他在《立場新聞》的同事Grace。Grace有個筆名叫做吉暝水(Gutmingwater),相較於天帥文字中總有一種屬於香港的底氣或氣節,Grace的文章就如同水渠般流過香港街頭的巷弄。我們很常討論那些台灣藝文圈未必熟悉的香港藝術現象、機構或藝文人士,後來湧現許多題材都是我當時以為僅是個案採訪,後來審視其實具有現象與時代意義。和Grace討論香港的觀察題材,我總是從最普遍的國際藝文媒體提到的香港當地事件問起,很常得到截然不同的在地觀點。這讓我在和她討論採訪題材又多了一道手續,就是去翻找《立場新聞》文化版面的報導內容,確認細節,再和她敲定合適提供給台灣讀者的內容。
和Grace曾在2016年年底約在台北的街頭碰面,印象深刻的是她沒有挑選主流、在市區的展覽,而是去了關渡美術館,和當時台灣藝術大學首屆的大台北當代藝術雙年展。但聚餐時,Grace花最多時間談論的,居然是台藝大附近「大觀社區迫遷事件」,她因逛展而隨意竄著巷弄,而無意得知到這場迫遷事件。當時覺得她的視線是打開的,不僅是面對藝文事件,對於議題有著敏銳的感知。
最、最難熬的就是2019年反送中運動,從6月9日後,日期變成一種代碼—它們是「612」、「616」、「71」、「721」、「818」、「831」等等。2019年的週末含淚守著直播幾乎變成許多台灣人的日常,那是消磨對於香港情勢的無力感最便速也最無奈的方法。「身軀」無法在場,但至少我們的「眼睛」要在場,至少讓自己成那個「多一個」理解事實的人。周一上工的早上,就是去訊息給Grace問她「還好嗎?」然後從等候她平安回應的煎熬裡,開始每一週。我從運動裡挑出與藝術相關的資訊,詢問她現地的實況,再請她撰寫內容到《典藏ARTouch》的平台放置,那是我們可以實質聲援香港的方法之一。因為反送中運動的興起,獨立與能報導事實的媒體越來越被香港社會所正視,《立場新聞》似乎也不再是以前那個偏向新興、文青式的新媒體平台,它的內容越來越厚重,也越來越被香港主流社會歸為大眾可信賴的媒體。而天帥上次來到台灣還是2018年為了採訪「南方以南」,而2020年他負責的已經不再只是藝文內容的報導,而是觀察、採訪台灣的總統選舉過程與結果。
後來查詢資料才發現,《主場新聞》結束,而《立場新聞》剛成立的2014年,許多香港人並不看好《立場新聞》的再創辦,或是有著因為《主場新聞》結束,而有著被背叛感的讀者曾經賭氣不去閱讀《立場新聞》。他們揶揄著「《立場新聞》就是最沒有立場的媒體。」媒體的公信力是即便營運團隊一樣,也難以被直接繼承的,但《立場新聞》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的書寫下香港,而最終成為香港人口中少數的「可信媒體」。
留下複本
2019年夏天,問候原本在日本的天帥,他說他必須要回香港了,這個城市需要聲援。後來我在場破萬人的直播再次聽到天帥的聲音,他激昂的演講,講著我完全無法聽不懂的粵語,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下來。2020年《港區國安法》頒布後,香港的媒體環境急轉直下,先是拘捕了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2021年6月17日又再次拘捕了5名《蘋果日報》董事。《立場新聞》也在同年6月27日暫時清空近期刊發的評論文章,同時停收贊助。
當時關心了天帥的狀況,他人早已離開香港到了英國,並且成為《立場新聞》英國分社主任,他說公司一直有在為最壞的狀況做打算,但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對曾經關注過反送中運動的台灣人來說,目前的結果幾乎都是一種面對創傷的經驗,但天帥總安慰我「傻瓜來的,我們還沒死呢!只是我們之前在台灣喝酒聊天的日子,看起來有點遙遠。」
想起最後一次碰到天帥,是2019年在威尼斯雙年展的巧遇,在威尼斯大運河(Canal Grande)旁,聽他氣呼呼的碎念著香港館的展覽品質。那是在反送中運動前的會面,我們還能單純只是討論藝術。2019年夏天後,香港的局勢幾乎成為我們唯一的對話內容。2021年12月29日《立場新聞》宣布停止運作,天帥也在12月30日宣布《立場新聞》英國分社停止運作,報導文章全數刪除並立即解散。雖然預料這天總會到來,但還是難以以撫平的心情接受,以後的每一天當我想確認香港與藝文場景的實況,我還有哪個管道可以仰賴?《立場新聞》幾乎是我觀看香港藝文與社會現象的雙眼,要維持一個區域與專業領域的觀察與報導,其實需要一棒又一棒、一代又一代有著相同信念與重視專業、良知的工作者,而《立場新聞》停運後,我相信仍有許多人對於呈現真實的香港,抱有強大的信念,我始終相信我們仍會盼望到「香港的真實」,無論以何種形式。
有時候在每個與他人相處的當下,我們不會有意識每次相遇、每次交談都是在銘刻一個時代,我與《立場新聞》文化記者們的相遇,也許僅是洪流中不起眼的小水道,無力重現《立場新聞》所有文化相關內容,僅能複本《立場新聞》文化版面對於我的意義,以及那些因為香港,而曾經相遇的《立場新聞》文化記者們。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