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個月,我在臺北忠孝復興捷運站,搭乘大安路出口的電扶梯時,固定看到一張「水墨,結束了嗎?」的研討會廣告海報。該項活動以線上方式進行,於12月初舉行完畢。針對當代水墨藝術現況,何以策劃人需要使用如此聳動的標題?我雖然好奇,終究沒有連線聆聽。
事實上,去年10月下旬,任教於臺大藝術史研究所的陳韻如教授曾經來過郵件,希望我支持並參與該研討會,擔任其中一個場次的主持人。有鑑於研討會的標題下得過猛,尤其給了一個類似歇後語的副標題「再現筆墨精神」,顯有預設立場之嫌,不僅主觀,也投射策劃人的一廂情願。如果說,參與就是支持,我實在難以同意那樣的命題與修辭。因此,我在回覆的郵件中,針對研討會的提問方式,表明了保留的看法,以及不確定是否合適參與。
的確,我真不知道上述的修辭預設了什麼樣的意識形態或認知基礎。我在郵件中寫道:「當代水墨藝術的創作,是否一定得在傳統─甚至是文人畫─意識框架的『筆墨』概念下進行?而且非得『再現筆墨精神』,否則就意味著水墨結束了?這樣的理解,我個人覺得相當侷限,也與當今藝術界的創作實況脫節。」我很直白地質疑,該研討會的架構讓我感覺有侷限之虞,因為又要沒完沒了地從「筆墨」,以及什麼是「筆墨精神」開始談起,所以倍感忐忑。
身為獨立學人,我也是藝術史學科訓練出來的,早年更以中國繪畫史為鑽研領域。然而,以我過去20餘年來,對於臺灣當代水墨藝術創作的關注與觀照來看,年青世代對於水墨創作的參與,近年來相對活潑而多元。不但如此,最近10幾年來,我持續透過策展的實踐,希望擴大水墨藝術的視野,也擴大水墨創作的參考範圍,將思維擴及東亞地區,強調藝術家互為文本的想法。2008年,我應臺北市立美術館之邀,策劃「形.意.質.韻:東亞當代水墨創作邀請展」,匯集臺灣、中國大陸、日本、韓國,共計25位藝術家的作品展出。2017年,從臺灣前往中國大陸發展,在銀川當代美術館擔任館長的謝素貞女士特別邀請,我繼續以東亞為地理範疇,仍以中國大陸和臺灣兩個地區為主,日本與韓國為輔,策劃「聲東擊西:東亞水墨藝術的當代再造」,更大規模地邀請了27位藝術家共襄盛舉。
透過展覽的策劃,長期觀察當代水墨藝術創作的狀態,試著提出與時俱進的論述觀點,我逐漸發現也確信,藝術史早已失去為當代藝術發展掌舵的契機。強調筆墨或筆墨精神,如今只能是藝術家各人的選擇,絕非唯一出路。何況,以毛筆書寫和繪畫早已不是當代文化的日常現實。誠如日本評論家千葉成夫(Chiba Shigeo)指出,當西方的書寫工具傳入,人們漸漸少用筆墨;二戰過後,日本人又更進一步,對於筆墨的使用早已生疏,不但沒有從小拿筆墨寫字的習慣,遑論以水墨作畫。這麼活生生的現實,別說是日本,臺灣、中國,乃至於韓國,何嘗不是如此?
現實鉅變,筆墨走入歷史已成必然。來到筆墨終結的時代,更應該問的是:當筆墨不再是水墨創作及審美的核心價值,水墨藝術可以怎麼繼續發展?回顧中國水墨藝術歷史,筆墨成為創作不可或缺的技巧、概念,甚至於品評美學高下的標準,並不是一開始就如此。以筆墨判別畫家高明與否,實際到了五代時期的荊浩(9世紀後期到10世紀初期),才有「氣、韻、思、景、筆、墨」作為繪畫六要的主張。在《筆法記》當中,荊浩區分了「有筆而無墨」與「有墨而無筆」的差別,筆墨自此成為一種判準。直到文人畫擅場,宰制中國畫史的話語權以後,筆墨進一步成為至高無上的準則。
從歷史來看,筆墨論反映文人畫的審美觀。實際上,藝術創作遠為浩瀚。面對當代世界,看待水墨創作,如果還是口口聲聲喊著筆墨或筆墨精神,明顯太過窠臼與食古不化。筆墨終結的年代,難道不是水墨藝術進入全新篇章的開始?我們不如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