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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鬼月專題】文化越境聚合的台灣「咒術」

【2023鬼月專題】文化越境聚合的台灣「咒術」

【Feature: 2022 Ghost Month】Taiwanese “Spells” of Transborder Cultural Convergence

在高度理性化的當代社會,提到「咒術」一詞,總是會令人有非理性的負面觀感。但若簡單搜尋台灣華文字典當中對於「咒術」的說明,則可以得到以下說法:「以持咒等方法,召引不可測知的神祕力量,改變原本的狀況,此技術稱為『咒術』」本專題召集多名作者,將針對不同領域與時期來到台灣的咒術做出詮釋。

「你們相信祝福嗎?」

「你們相信祝福嗎?」這句話應是電影「咒」重要的論述主幹之一。(翻攝自Netflix)

2022年的鬼月專題中,本刊在怪談文本的大眾性傳述解析中,提到了近年台灣十分熱門的恐怖電影《咒》。片中女主角最令觀眾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想必就是這句令人深刻的台詞,因而帶出一個以「祝福」為名,實為透過神秘咒術散播「詛咒」的驚悚故事。而這劇情安排也讓我意識到,「咒術」如何製造出「祝福」與「詛咒」這意義完全天差地遠,或者說一體兩面的行為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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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電影傳達出詛咒與祝福為咒術的一體兩面。(翻攝自Netflix)

在高度理性化的當代社會,提到「咒術」一詞,總是會令人有非理性的負面觀感。但若簡單搜尋台灣華文字典當中對於「咒術」的說明,則可以得到以下說法:「以持咒等方法,召引不可測知的神祕力量,改變原本的狀況,此技術稱為『咒術』」(註1)由此可見,這是一個無分好壞的行為與詞彙,反倒是持咒者的心態,以及社會整體的意識,決定可表現出正面或負面的樣貌、意義與能量。

祝與詛:咒術的正反兩面

回到遠古的商代,作為最高統治領袖的王者,其實也掌握著祭祀權,透過動物骨骼或人骨所燒出的痕跡,發展出甲骨文,藉此預測吉凶與國家未來的命運。當我們追溯「祝」的來源,則可發現​​「兄」是「祝」的本字。「兄」的甲骨文像一個人向天開口,本義是祭奉神靈,向蒼天禱告祈求賜福。「兄」的「祝禱」本義消失後,再加上「示」另發明出「祝」字代替。(註2)造字的本義在於祭奉神靈,感恩禱告,之後漸漸發展出「祝福」這較具正面意涵的詞語。

另外一個漢字「詛」則與「且」有關。這個字在甲骨文中是代表將祭祀用的牲禮肉塊平等分為三等份,表現出祭祖宰殺牲畜後,由族長平均分配給家族中的人們,亦是祭祖敬神日的重要儀式。(同註2)之後「且」這個字加上「示」即成為「祖」,加上「言」後成了「詛」,表示向先祖神祭祀祝禱,求祂們施展神威加禍於敵人,也因此發展出「詛咒」這以咒術加害於人的意義。除此之外,亦有「蠱」這個字,代表著讓各種毒蟲在器皿上互相廝殺後,以最後的倖存生物當作施展詛咒的根本,(註3)即所謂的「巫蠱之術」與「下蠱」等辭彙的由來。

在另一個日本的和式漢字系統當中,同樣有「兄」這個字,配上「示」與「口」後,出現分別代表詛咒的「呪​​」(呪い)與代表祝福與祈禱的「祝」(お祝い)。而有趣的是,兩者在古日語的型態中,分別寫為「祝く」與「呪く」,卻共用同一個發音「ほさく」(hosaku)。(註3)而當然其意義透過上下句語意與書寫形式明確表現後,前者自然是向神獻上祝禱詞以求順遂,後者也無疑問地是降禍於仇敵與所恨之人。由此可見,在古代日本,透過各類儀式與咒術,所表現出的祝福與詛咒,事實上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商代人祀與清領台灣:咒術的政治與社會性想像

在古老的商代社會,最令當代大眾好奇的,想必是各種以人殉為祭祀形式的咒術儀式。雖大多數皆以戰俘和奴隸為主,但事實上其中不乏商王以崇高的獻祭之名,藉此降罪具有貴族身份的親族或盟友。1959年出土於中國後岡的「戊嗣子祭祀坑」(後岡H10),就被認為是遭到商王降罪,具有貴族身份的戊嗣子一族,以獻祭為名義的滅門誅殺。判斷依據在於,這個人牲祭祀坑,被主祭者給了很多不同於戰俘和奴隸的優待,包括允許死者隨身攜帶陪葬品,並往屍體上灑貴族墓葬中常見的硃砂,但在執行過程中,這些優待卻又顯得草率,而且屍身大多身首異處,有可能遭到獻祭與烹煮分食。(註4)

「戊嗣子祭祀坑」(後岡H10)的現場紀實,上為祭祀坑第一層,下為第二層。(翻攝自網路)

這個祭祀坑共分三層,最下面一層陪葬的貨貝和玉器最少,應該是地位較低,有許多兒童與嬰兒,主要被分屍、肢解甚至烹食。到中層,多數被砍頭,但還能保留相對的全屍。最接近地面的最上層,有些甚至沒有被砍頭或以手掩面,應是相對受到禮遇的貴族,族長的戊嗣子應該就在這層。按照商人的世界與宗教觀,王者殺人和向神獻祭幾乎是同一回事,特別是處死顯貴成員和盟友的高階親族,更是向諸神奉獻高級祭品的機會,(同註4)戊嗣子一族之死,想必也是這類以獻祭為名,實則施展權威的「政治性咒術」。

「戊嗣子祭祀坑」(後岡H10)的圖解分析,從左至右分別為第一、二、三層。(翻攝自《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

之後周人滅商,逐步禁絕人祭,隨著時代更新,各種新式哲學系統出現與統治方法的革新,巫者雖不再位居統治的絕對中心地位,但各種崇巫、禁巫與抑巫的現象,卻證明了咒術可左右人心的能力,實際上依舊隨著時代的浮動在民間與統治中心之間持續游離。這類與「咒術」有關的社會和政治性想像,最明顯的則是台灣的歷史書寫架構中關於「咒術」的描述。過去台灣作為不同政權的外地邊陲,以清領時期的文獻為例,由於大多是漢文人所撰寫,對於台灣本土咒術的描述大多保持負面評論,一方面表現出「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理性態度,另一方面或許也有對地方獵奇的想像投射與思考框架。

舉例來說,在丁紹儀《東瀛識略》中對台灣咒術的描述:「《小琉球志》云,往時北路番婦能作法詛咒,謂之向;向者,禁制也,先試樹木,立枯,解而復蘇,然後用之,恐能向不能解也。田園阡陌,數尺插一杙,以繩環之,山豬麋鹿弗敢入;人有誤摘其瓜菓啖者,骨立腫,解之平復如初。問之諸番,近已無有。今聞淡水廳屬尚有能持符咒殺人者,以符灰雜烟茗檳椰閒食之,罔迷弗覺,劫財恣淫,一任所為;然皆未見。惟娼家遇客至,利其貲,不利其去,潛以妓口嚼餘檳榔汁濡客辮尾,客即留連不忍他適;或數日間闊,妓向所奉土神前焚香紙,默誦數語,客輒心動趨往。言者鑿鑿,當非臆造,是魘制餘習猶未絕也。」(註5)

這段文字透露了三個重要的訊息:首先,當時人相信所謂「番婦」也有「祝詛」之術;其次,當時人相信有人能「持符咒殺人」;最後,當時人相信,煙花女子有特別的咒術能讓客人留連不去或經常光顧。至於「持符咒殺人」的情事,陳培桂 《淡水廳志》論當地「雜俗」時便說:「又信鬼尚巫,……最盛者莫如石碇堡:有符咒殺人者,或幻術而恣淫,或劫財而隕命,以符灰雜於烟茗檳榔間食之,罔迷弗覺,顛倒至死。其傳授漸廣」。(同註5)

台灣史學者林富士指出,整體來說,當時的漢文人雖然認同「尚巫」、「好鬼」是台灣的「習俗」,也知道童乩這一類的巫者在宗教及醫療事務上深受民眾信仰與倚賴,這些文人在現實生活中甚至還可能尋求過巫者的幫忙。但是,在形諸筆墨之時,對於巫者及其相關的信仰和儀式,卻時常抱持否定的態度。(同註5)也因此,這些論述在基於批判的獵奇之眼下,相對而言較不能看出整體台灣民俗、平民生活與咒術間的關係,而當下的我們要如何重整關於台灣咒術的想像,則是本專題希望能夠拋磚引玉的初探嘗試。

文化越境聚合的台灣「咒術」

在不同的時代與歷史背景下,這座島嶼漸次地與不同的外來移民與政權碰撞之後,各種「越境」的文化元素與生命經驗,開始在此生根與茁壯,其中自然帶來了許多預測禍福、虔心祝福或者乘載劇烈情緒能量的咒術實踐。若以漢文化為主體的民間信仰為例,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其實也默默地在實行著許多小型「咒術」。為了祈求良緣,與月下老人求取紅線,覓得良人之後,再回到廟宇去給予禮謝,獲得神明的祝福。又或者在大考之前,拿著准考證,向文昌帝君祈禱考試順遂,並求回一隻智慧筆為自己增添信心。

雙連捷運站附近的文昌宮,大考時節常吸引許多信徒來祈福許願。(攝影/陳飛豪)

而在各種與女性相關的民俗經驗中,更屢見不鮮這類有趣的咒術想像,例如過去的七夕時節女孩們以胭脂白粉祭祀七娘媽後,會將一半丟往屋頂,使用剩下來的另外一半就能保佑青春美麗;未婚的小女孩們透過神秘歌謠召喚「椅仔姑」,為自己的生活指點迷津;甚至還有在過去重男輕女的社會情境中,懷孕婦女期待一舉得男的「栽花換斗」,為民間信仰中請尪姨或法師進行孕婦胎兒性別轉換為男孩的法術。

大稻埕的霞海城隍廟,透過推廣月老使其聞名海內外。(攝影/陳飛豪)

該種咒術作法多元,可在廟宇與住家施行。若在為孕婦家中執行,會先準備一盆栽種好的蓮蕉花(美人蕉),將其置於孕婦寢室之中,由法師或尪姨施法唸咒,祈求胎兒為男丁,之後進行請神畫符安胎、焚香、燒金銀紙等儀式。其後將蓮蕉花置於孕婦臥房或主屋後方。之所以為「蓮蕉花」則是取其台語諧音與男性生殖器官(lān-tsiáu)同音之意,也有「連生貴子」意涵。孕婦須每日悉心照顧蓮蕉花,使其生氣蓬勃,不得枯萎或天折,否則便無法一舉得男。(註6)

一年四季各種不同大型的祭祀活動中,更隨時可見人們希望藉由對自然力量的祈禱以求順遂平安,燒王船以求疫病遠離,放水燈以求無主幽魂們得以往生彼岸,不再騷擾人間。更有甚者,當下台灣社會更深信不疑椰子口味的綠色乖乖可以維繫電子用品穩定運作,從都市傳說進化成人人皆信的小魔法。也因此,我們可以常見在各種象徵著理性運作的科技與電子相關場域中,看到這「當代咒術」的存在,足見台灣社會當下,仍有不同的咒術想像存在於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當然上述的範例,僅是台灣咒術的冰山一角,這些神秘魔法,留下了怎樣的有形或無形的文化遺產或者社會效應。

東亞世界各種宗教脈絡的咒術交會激盪,台灣民俗中的咒術有何思考方向為本專題初探目標。(翻攝自日本電影《怪談》)

本專題召集多名作者,針對不同領域與時期來到台灣的咒術做出詮釋。首先將以民俗學的角度深入解析,延續上段提到的漢人民間信仰,當中所使用的各種法器與圖像,在宗教美術以及咒術想像的層面上,有何獨特的意涵。其次,在傳統戲曲的領域中,不論是南管或歌仔戲,事實上都與咒術有所連結,如南管中的曲子〈直入花園〉事實上與觀落陰的儀式息息相關,所謂驅邪避凶的「跳鍾馗」也與台灣原生戲曲的歌仔戲,有所緊密連結。

在甲午與乙未戰後日本帝國入台後,新興的文化架構與現代性思潮進入台灣,明治時代在日本極為風行的民間催眠術熱也因此來到台灣,這新興的心靈與精神想像曾與這塊土地產生何種化學反應,是本專題的初探目標之一。二戰結束之後,日本退出台灣的歷史舞台,新的外來政權中華民國到來,也順勢帶入了藏傳佛教的神秘咒法,1949年來到台灣的嘉章活佛,現今蒙藏文化館前身,就是他在台駐錫地,身後留下的文化資產更是這段歷史的重要見證。

最後,我們將焦點放在台灣近期隨處可見的泰國民俗,在各種信仰元素如四面佛、佛牌以及古曼童等常見的信仰元素之外,在這佛教立國的信仰國度中,還能看到怎樣的咒術想像,其背後的文化脈絡為何?也實在令人好奇。綜合以上,這些漸次隨著各類歷史情境,「越境」至這座島嶼的嶄新民俗與宗教想像,事實上也編織出了關於「台灣咒術」的繁花盛景,本專題將深入解析其背後的文化意義與脈絡。


註釋

註1 參考自《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
註2 參考自「甲骨文研究網」與「小學堂甲骨文」。
註3 上永哲矢(2022),“呪”とはなんか~殷王朝の文字が示すもの~,《時空旅人》,Vol.69,頁4-7。
註4 李碩,《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台北:麥田出版,2023。
註5 林富士,《巫者的世界》,台北:三民出版,2023。
註6 林敬智,〈栽花換斗〉。(2023.08.01瀏覽)。  

陳飛豪( 122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