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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版女神降臨:中國藝術史上最成功的追星粉絲

古代版女神降臨:中國藝術史上最成功的追星粉絲

Descent of Ancient Goddess: The Most Successful Groupie in Chinese Art History

七步成詩的曹植,作為史上最成功的粉絲,教你如何用一篇176行的抒情短賦,憑一己之力,把自己理想中的洛河女神推向古代女神之首的寶座。這篇〈洛神賦〉詞藻華美穠麗,對於「洛神」之美的描述,堪稱天花板級別的教科書,快來學習一兩句,在必要時派上用場吧。

好喜歡!女神這麼完美,她會喜歡我嗎?面對喜歡的女神,想稱讚對方,卻又緊張結巴說不出口怎麼辦?七步成詩的曹植(陳王,192–232),作為史上最成功的粉絲,教你如何用一篇176行的抒情短賦,憑一己之力,把自己理想中的洛河女神推向古代女神之首的寶座。這篇〈洛神賦〉詞藻華美穠麗,對於「洛神」之美的描述,堪稱天花板級別的教科書,快來學習一兩句,在必要時派上用場吧。

曹植驚豔邂逅洛神。左側為洛神;右側被侍從簇擁者為陳王曹植。(傳)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宋代摹本,局部),絹本設色,27.1×572.8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wikipedia)

曹植〈洛神賦〉開篇便說明這是一篇幻想文,是他從京城返回封地時,途經洛水時有感而發,虛構自己邂逅洛河女神的浪漫故事。傳說中洛神「宓妃」為中國神話伏羲氏之女,因溺死於洛水中,而成為洛水之神,故名「洛神」。女神驚艷出場的瞬間,「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她的體態輕盈,宛如受驚後翩翩飛起的鴻雁,身體曲線柔美,像騰空嬉戲的遊龍。她的容顏鮮妍明亮,像秋天盛開的菊花,體態豐盈,如春風中的青松。洛神美麗絕倫的身影似乎只顯化給曹植看見,因此他向車夫轉述了眼前如夢似幻場景,以及洛神令人心醉神迷的女神魅力。

洛神在水上嬉戲的場景,兩女皆為洛神,以異時同圖表現其女神飄忽的身影。〈洛神賦〉:「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傳)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宋代摹本,局部),絹本設色,27.1×572.8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wikipedia)

〈洛神賦〉中那翩然神遊,不食人間煙火的洛神,過於美好且神祕,吸引歷代無數文人墨客心神嚮往。魏晉時期的大書法家王羲之(303–361),和他的兒子王獻之(344–386)都曾書寫過此賦。六世紀陶弘景在寫給梁武帝(464–549)的《論書啟》中曾紀錄:「昔于馬澄處見逸少《正書目錄》一卷,澄云:右軍(王羲之)勸進、洛神賦諸書十餘首,皆作今體。」;唐代書法家柳公權也曾為一件唐臨的〈洛神賦〉作跋,提到「子敬(王獻之)好寫〈洛神賦〉,人間和有數本,此其一焉」。(註2)洛神之美不僅在流行於書法家之間,同時也吸引了六世紀的畫家以〈洛神賦〉作為文本,以敘事畫的方式為其搭配圖像。但賦中對於女神美貌超乎想像的描述,使畫家放棄在洛神的形象上過多的著墨,學者石守謙認為:「畫家刻意地避開文宇在形容女性美的優勢,不在女神形象上試與文字競爭,倒在描繪上時時企圖創造文宇中較少形容的神仙相關景物。」(註3)

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祕閣帖》冊一,〈晉王獻之書洛神賦〉,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國立故宮博物院)

〈洛神賦〉將女性嬌柔撫媚的美,化以文字表現,將洛神形塑成「美」的代言人。大量華麗的詞藻不重複,曹植用文學實力把洛神誇讚成中國最美的女神,後人至今難以超越。

洛河女神在畫中的不同場景的形象姿態。(傳)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宋代摹本,局部),絹本設色,27.1×572.8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wikipedia)

「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這段話翻譯成現代用語來說,女神的身材不但玲瓏有致,白皙皮膚擁有名品的直角肩、螞蟻腰和天鵝頸。頭髮蓬鬆濃密,沒有化妝卻有彎曲細長的眉毛、紅脣鮮潤、牙齒潔白。雙眼顧盼有神,笑起來有甜甜的酒窩。姿態嫵媚,舉止優雅情態柔美,講話得體可人。世界上最美的形容詞幾乎都用上了,充滿粉紅泡泡,心情就像粉絲第一次見到心愛的偶像那樣濾鏡拉滿。

女神是大家的:人神相戀註定Bad End

〈洛神賦〉除了有大篇幅對洛神美貌的描述,還另譜一段與女神談戀愛的故事。故事大致可以分為五幕:「邂逅」、「定情」、「情變」、「分離」、「悵歸」,故事中曹植以第一人稱描述了他在黃初「四年」(223,註1),從洛陽東返封地時,傍晚途經過洛水,邂逅洛水女神,她非凡的美艷深深吸引曹植,兩人互相傾心進而贈禮定情。但曹植顧慮人神道殊,又害怕自己的深情被洛神欺騙,所以改變心意。當洛神發現曹植情變後,傷心萬分,幾經猶豫徘徊,毅然離去,不留下一點痕跡。當女神真的離去時曹植立刻就後悔了,他懊惱地追尋著洛神的行蹤,但卻已無跡可尋。於是,他無奈地在河邊徹夜坐待,但仍無結果。最後,他只能在天亮後,與隨從一起歸返。

此場景為「情變」一幕,描繪曹植內心恐懼女神的欺騙,徬徨出神地凝望著洛神徘徊的蹤跡。(傳)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宋代摹本,局部),絹本設色,27.1×572.8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wikipedia)

唐代詩仙李白(701–762)讀完曹植的幻想小作文後,提筆寫下〈感興其二〉:「陳王(曹植)徒作賦,神女豈同歸。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直白的嘲諷曹植是不自量力的好色之徒,竟然妄想追求女神。由此可見洛神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之高,竟有粉絲跨越時空為其爭風吃醋,可惜曹植已經作古,不然兩位文豪打起筆戰應該十分精彩。

元代畫家採當時流行的「一河兩岸」構圖,以白描勾勒洛神凌波而行、超然脫俗的女神形象。畫面右上有倪瓚於1368年,題七言絕句「凌波微步襪生塵,誰見當時窈窕身。能賦已輸曹子建,善圖惟數衛山人。」元 衛九鼎〈洛神圖〉,90.8×31.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

歷代以來〈洛神賦〉經由抄錄、刊刻、圖繪,有多種註本、圖畫流傳於世。根據學者陳葆真統計,歷代畫錄記載名家所繪〈洛神賦圖〉超過30件以上;書法作品則多不勝數。(註4)足以證明洛河女神的魅力不分時代。洛神形象的起源,相傳為東晉名畫家顧愷之(約348–409)所作,畫家賦予了洛神可見的形象,這個形象在不同時代畫家筆下不停變化,各自有其偏重,使洛神傳統不斷延續創新,最遲至十二世紀〈洛神賦〉已經成為中國書法與繪畫雙重傳統的典範。(註5)

女神降臨:洛河女神vs.巫山神女

古代眾女神之中,洛神貌美的形象已經被文字堆砌到極致境界,但在洛神橫空出世以前,還有一位巫山神女,亦是文人心中榜上有名的女神。比〈洛神賦〉提早大約五個世紀以前,戰國時期的楚辭作家宋玉(公元前298–222),便以〈神女賦〉誇讚巫山神女瑤姬的美貌,以「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不可勝贊」,形容神女的貌美前所未見。他也是歷史上首位以賦體書寫女神的作家。

畫中仙女可能為傳說中的巫山神女──瑤姬。〈元人畫仙女〉,123.1×86.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

「巫山神女」,傳說中為炎帝的女兒「瑤姬」,剛到出嫁的年紀便早逝,仙體葬於巫山之上,變化成一顆靈芝仙草,因此得名。關於瑤姬最早的記載,出現在先秦時期的古籍《山海經·中次七經》之中:「又東二百里,曰姑瑤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屍,化為瑤草,其葉胥成,其華黃,其實如菟丘,服之媚於人」。〈神女賦〉的故事內容源自於楚襄王(公元前298–263在位)夜裡作的一個夢。他在夢中邂逅巫山神女,過程美麗而夢幻,但神女最終飄然離去,獨留襄王惆悵至曙。襄王夢醒後命宋玉為此夢寫下〈神女賦〉,也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典故的出處,比喻單相思的戀情。有人或許已經注意到,曹植〈洛神賦〉故事情節的安排,從相遇到悵歸的橋段,情節方面與襄王的夢境有諸多相似之處。實際上曹植在賦中的第一段,便已直敘自己是「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是致敬創作,同時也有意圖競爭超越之意。相較下,曹植的〈洛神賦〉確實做到青出於藍,學者李文鈺認為「〈洛神賦〉確實在布局結構、情節脈絡、女神型塑及情思表達等方面皆較〈神女賦〉更精準掌握,生動傳釋。」(註6)無論是襄王或是曹植追求女神皆沒有結果,這也是追星文化中很重要的一環,「偶像必須是大家!」,保持單身是偶像們不墜神壇的重要條件。傳誦千古的賦文,不僅是古人為女神應援打call的方式,同時也號召一批高質量的文人粉絲群,如同為偶像製作文宣影片、經營網站的站長和版主,圖繪、書寫女神之神妙,代代相傳。

此景為「分離」一幕,洛神乘坐眾車駕,在魚龍、鯨鯢等水生神靈的接引下離去,同時頻頻回望岸上的曹植。(傳)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宋代摹本,局部),絹本設色,27.1×572.8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wikipedia)

宋玉〈神女賦〉作為先驅使巫山神女名聲遠播,但後起之秀〈洛神賦〉則以優秀的文筆以之抗衡,並在歷代文人的筆歌墨舞下,建構出歷史悠久的「洛神傳統」,至今洛神美麗動人的形象深植人心。從這個角度來說,曹植可以說是史上最成功的追星粉絲,靠著文學之力,對歷代文人輸出洛河女神的美好,領軍洛神粉絲團打下女神排行榜首的位置。三八女神節想要稱讚你的女神卻沒有新梗嗎?一起借用古人最愛的女神形象,直誇她們「灼若芙蕖,洛神再世」吧!


編註:〈洛神賦圖〉傳世版本很多,學界根據作品收藏地分別為不同版本取代稱,本文選用配圖出自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代稱為「北京甲本」。北京故宮另藏有乙本和丙本,「北京乙本」為目前學界公認年代最早之作。

註1 〈洛神賦〉中所記曹植入京的年代有黃初「三年」和「四年」兩種說法,自七世紀起,學者便爭論不斷。繆越以為現在所見的賦文寫作「三年」,本應作「四年」才是,因後人筆誤而成「三年」。詳見Pao-chen Chen, The Goddess of the Lo River, pp. 42-46. 註釋引自:陳葆真,〈傳世〈洛神賦〉故事畫的表現類型與風格系譜〉,《故宮學術季刊》, 第23卷第一期(2005),頁177,註3。

註2 二王書寫〈洛神賦〉的討論,請見石守謙,〈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23期 (2007),頁54-55。

註3 石守謙,〈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23期(2007),頁60。

註4 陳葆真,〈傳世〈洛神賦〉故事畫的表現類型與風格系譜〉,頁180-181。

註5 關於洛神賦圖傳統與形象的塑造討論,請見石守謙,〈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頁51-80。

註6 李文鈺,〈從〈神女賦〉到〈洛神賦〉──女神書寫的創造、模擬與轉化〉,《臺大文史哲學報》,第81期(2014),頁47。

朱佑霖(Chu Yu-Lin)( 65篇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碩士,擅長東方藝術史研究,現任典藏ARTouch編輯。

歡迎來信投稿:yulin@artou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