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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一場沒有輸贏,只有相遇的遊戲:關於尹子潔個展「How Do You Do」

玩一場沒有輸贏,只有相遇的遊戲:關於尹子潔個展「How Do You Do」

尹子潔的「How Do You Do」一方面嘗試從這一諧音(好賭又賭)的滑移中,打開對於賭、偶然性、機運、遊戲的可能思考,但另一方面卻似乎向觀者發出一個最單純的邀請:我們能不能夠玩一場沒有「輸贏」,只有「相遇」的遊戲?

2024年,尹子潔於臺南海馬迴光畫館舉辦個展「How Do You Do」,在輕鬆簡單的日常問候中,向觀者提出一場觸及「賭」的遊戲邀請。展覽名稱援引自1996年朱延平執導的《狗蛋大兵》(Naughty Boys & Soldiers)電影中,狗蛋的父親(連碧東飾)將「How do you do」音譯為「好賭又賭」的諧音哏,以此展開觀者對這場遊戲/展覽的滑移想像。

身為千禧世代(生於1981-1996年)的藝術家在自述中談及,在她的成長經驗中,這些不斷於第四臺電影臺內輪播電影中所觸及的賭性,不僅喚起兒時家中長輩熱衷於賭博遊戲的記憶,更促使她開始思考此種「賭性」與臺灣人移民性格中對未知與不確定性的快感追求之關聯性。

尹子潔在自述中談及,這些不斷於第四臺電影臺內輪播電影中所觸及的賭性,更促使她開始思考此種「賭性」與臺灣人移民性格中對未知與不確定性的快感追求之關聯性。圖為藝術家尹子潔。(沈裕融提供)

若從臺灣電影史的脈絡來看,相較於1980年代顯被關注的臺灣新電影,其背後確實存在著一支雖較少被關注,卻隱然映射著臺灣瀰漫著賭博文化的時代脈動。此一脈動不僅隱隱線繫著香港電影於1976年邵氏影業出品的《賭王大騙局》為首所帶動的「賭術電影」類型,下至1989年王晶的《賭神》(及後續的系列之作)所創下的票房高峰;另一方面臺灣電影在1984年張志超的《他摃龜我發財》、1986年林清介的《瘋狂大家樂》、1988年朱延平的《天下一家樂》、1989年方耀德的《0099大發財》,其電影的主旨無不環繞於八〇年代的臺灣全民瘋迷大家樂、六合彩,處處求「明牌」的簽賭現象,並勾勒出一心夢想著一夜致富,最終落得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的悲慘身影。

相較於七〇年代香港因正值經濟起飛年代,而形塑出此一賭博電影類型中賭客間透過「計」與「術」等可控性的尖峰對決。臺灣在八〇年代因經歷「臺灣錢淹腳目」的瘋狂時期,使人民更嚮往一夜致富,甚至向陰廟神靈求明牌,將賭視為「奇蹟」與「神秘」,讓不可控性凝縮於開牌的決定瞬間,希望命運藉此被翻轉,進而朝向全新的可能性。

當我在閱讀本次展覽時,不禁想起尹子潔在近年創作計畫中保有的幽默式倫理語境。從《空白之人》(2020)中的舉牌臨時工、《如何達到平衡》(2022)被捕獸夾陷阱所傷的三腳狗,到去年在高雄駁二駐村計畫發表的《泊洋》(2023)對於漁業移工、柏楊事件等,看似皆隱然觸及對現實社會與歷史政治中的批判性,然而她卻十分有意識地拒絕讓作品落入議題式的單向錨定關係,反而藉由極力撤除藝術家主體在作品/展覽中的中心位置,在「場域─作品─觀者」的互涉關係中,邀請觀者在藝術家於展場內符號部署的偏移與滑行裡,玩一場真實的展覽遊戲。書寫子潔的展覽最令人感興趣之處,恰巧在於她精準地取消了所有讓語意落定的詮釋路徑,而是讓每件作品彷彿散射的光束一般在展場中瀰漫,讓滑移的目光,成為感知得以在堆疊歷程中越發清晰的顯影液。

觀者在抵達海馬迴一樓時,透過透明玻璃門,便可看見橘、綠、黃與白四種顏色的乒乓球從二樓空間一路蔓延,隨機散落到一樓玄關入口。推開門走上二樓,在主展場空間的第一面牆上有著一件繪畫作品,圖像以這四個顏色的粉筆與蠟筆繪製無限圖像「∞」,切光燈所投射的矩形塊狀光線彷彿成為一張不存在的畫布,與常用於將麻將紙夾緊於牌桌上的長夾,共同構成了在現實與虛擬之間跨度徘徊的中介狀態。

在另三面牆面上,分別畫著巨幅橘、綠與黃的四色牌牌卡,而原先作為阻擋室外光的白色遮光簾,則理所當然地對應著四色牌的白。每一顏色的四色牌圖像前,皆放置著一個同樣色彩的木作直立展台,展台的頂部放置著該顏色的乒乓球,其內嵌的空間則有一個對應顏色的VR頭戴式裝置顯示器。展場正中間擺放著一張麻將桌,而麻將桌的桌面中心,有一個持續旋轉著卻無法預測何時會停下來的10元硬幣,其四周散落著四雙橘、綠、黃、白四種顏色的藍白拖,以及零散無序的四色球。

每一顏色的四色牌圖像前,皆放置著一個同樣色彩的木作直立展台,展台的頂部放置著該顏色的乒乓球,其內嵌的空間則有一個對應顏色的VR頭戴式裝置顯示器。圖為尹子潔個展「How Do You Do」展場。(沈裕融提供)

往後走向原先的行政區空間彷彿置身於後台的賭間,賭桌旁放置著四張椅子,桌面上零散地放著四色牌,似乎邀請觀者們上桌入局,並開始遊戲。牆面上有著兩個緊鄰的螢幕,螢幕播放著海馬迴三樓展場空間的即時監視器畫面。透過畫面可以看到,四色乒乓球隨機從螢幕視框外射出,散落於三樓展場的地面。四色球任意地在展場中滾動,甚至沿著樓梯有節奏地彈跳落下到二樓展場。觀者沿著二樓樓梯走上三樓,才終於看到這些四色球的來源:展牆後方的一個由機器控制的發球口。我們突然從第三人稱的旁觀者,化身為第一人稱的遊戲者,目光只是緊盯著發球口,不知道什麼時間,以什麼樣的規律,朝向什麼樣的方向,射出什麼顏色的球,擊中什麼樣的對象。

就我看來,「How Do You Do」並無意於探討賭博的文化現象,而是關注存在於感知中的遊戲性。但何謂遊戲?正如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將人類的歷史進程分為「工具的製造」與「藝術品的製造」,前者構成勞動的誕生,後者則則為遊戲的開端。相較在勞動世界中服膺於古典功利性原則而勞動的積累式生產,遊戲卻是一種無視所有利益、保存,無所回報的耗費式行動。故此,當賭博變成「投資─回報」這種百般算計的估量時,賭的價值意義便不復存在。藝術家必然意識到,賭作為某種濫費行動(consommation),其追求的並非輸或贏的結局,而是在結局落定前無限延遲的快感。

由此看來,二樓的麻將桌上那枚不停地旋轉的硬幣,或許意圖取消事件終結的必然性。而正是機運,讓生命在不知何時終了的路上甘願冒險,擺脫所有已知的束縛界線,讓偶然性與不確定性在未知的所在流溢綻放。這正是巴塔耶所肯定的,認為比尼采的權力意志(volonté de chance)更貼近尼采本意,那得以體現至尊性(souveraineté)的「機運意志」(volonté de puissance)。而能夠真正實現並投入於遊戲中的,唯獨孩童(enfant),他將無序視為樂園,因為它是「一個新開端,一種遊戲,一個自轉的輪子,一種原初的的運動,一種神聖的肯定」(註1)。

然而,牆上繪製的無限符號不僅呼應著那枚旋轉的硬幣,其圖像造形更與展場中的VR頭戴顯示裝置在外觀上十分相似。藝術家在這裡惡趣地開了一個玩笑,當觀者滿心期待地戴上頭盔,等待虛擬影像畫面的出現,卻遲遲不見任何畫面,這時才發現原來它是一個封閉視覺能力的眼罩。相較於虛擬實境沈浸式的擬真感知,子潔反倒希望觀者能夠在無所期待卻仍盲目行動之時,才真正沈浸於一場漫無目的的純粹遊戲。

二樓的麻將桌上那枚不停地旋轉的硬幣,正是「機運」讓生命在不知何時終了的路上甘願冒險,擺脫所有已知的束縛界線,讓偶然性與不確定性在未知的所在流溢綻放。圖為尹子潔個展「How Do You Do」中,不斷旋轉的十元硬幣。(沈裕融提供)
圖為尹子潔個展「How Do You Do」展場一隅,仿若賭間的後台。(沈裕融提供)

與二樓主展間的純粹遊戲相比,後台賭間與三樓發球機遊樂場之間,透過監視影像直播的中介阻隔,區分出遊戲者與旁觀者。旁觀者並不下場玩遊戲,而是在場邊觀察玩家進行遊戲。他們選擇將賭注押在玩家身上,以此方式使自己不在場卻能遠距參與遊戲(如透過電視觀看賽馬或運動簽賭)。甚至在某些情況下,連玩家也消除了,只剩下數字球,以及在背後擲骰決定的新上帝——演算法(如大樂透、威力彩)。數位技術黑箱使賭從未知中相信偶然性,轉向相信後台的絕對控制。「How Do You Do」一方面嘗試從這一諧音的滑移中,打開對於賭、偶然性、機運與遊戲的可能思考,但另一方面卻似乎向觀者發出一個最單純的邀請:我們能不能夠玩一場沒有「輸贏」、只有「相遇」的遊戲?

這也正是「How Do You Do」在日常中作為首次碰面時使用之問候語本意。展場中由四色牌的規則所擴展出的色彩遊戲(可配對、組合或連線),如若排除遊戲的輸贏結果,剩下的也只是純粹的相遇關係。正是相遇,促使所有異質性在彼此間瓦解主體與客體的斷裂性,而朝向「共通」(common)的交流與連續性。故此,「How Do You Do」在展覽中試圖喚起的「賭性」,實則是建置一場無限延遲欲望、取消目的性,卻仍如孩童般意願相遇的遊戲。

「How Do You Do」在展覽中試圖喚起的「賭性」,實則是建置一場無限延遲欲望、取消目的性,卻仍如孩童般意願相遇的遊戲。圖為尹子潔個展「How Do You Do」展場。(沈裕融提供)
沈裕融(Yu-Rung SHEN)( 1篇 )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華梵大學攝影與VR設計學系助理教授、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曾任《藝術觀點ACT》客座主編、T3 STUDENT PROJECT審查員、「影像慢速力」、「彼多的目光:物件修復創作計畫」等策展人、「我們從河而來—流域千年・文化共筆:鯤鯓凝望」協同策展人。主要研究領域為影像美學、攝影與電影理論、視覺文化研究、當代藝術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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