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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鳥行動的現場,想著「在社運中,藝術可以做什麼?」,以及這個問題的盲點

在青鳥行動的現場,想著「在社運中,藝術可以做什麼?」,以及這個問題的盲點

從十年前的318太陽花運動,到今年的青鳥行動,總有人會提起「在一場社會運動中,藝術做什麼?」這個問題。但看見5月28日立法院三讀之後的青鳥行動現場,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本身有著盲點——今天現場發生的那些現場創作行動,以藝術稱之,反而會消解它本身在此時此地所散播的能量。

「在一場社會運動中,藝術能做什麼?」也許這是許多藝術工作者在感受到社運現場之後,時常會想到的問題。另一方面,我們也不難看到大眾媒體將許多現場如工作坊一般的集體手作、塗鴉,乃至於再現社運形象的造型裝置,視為「藝術在運動中發揮的效用」。

在這二者之間,似乎有著對「藝術的功能性質問」,以及「在現場發生的異質性勞動與創作」的認識落差,很多在現場發生的行動,難只以藝術稱之。換句話說,在運動現場中的「集體手作」與「技藝」,本來就是既純粹、又具有鮮明創作意識的事情,稱它是「藝術」或「文創」,都顯得詞不達意。

從十年前的318太陽花運動,到今年的青鳥行動,總有人會提起「在一場社會運動中,藝術做什麼?」這個問題。但看見5月28日立法院三讀之後的青鳥行動現場,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本身有著盲點——今天現場發生的那些現場創作行動,以藝術稱之,反而會消解它本身在此時此地所散播的能量。

首先,讓我們先看看在5月28日當天,看見了哪些不同於以往的創造力與集體手作行動。

由一群VJ、劇場人、音樂人、舞台燈光音響工作人員、直播攝影工作人員一起合作將群眾製作的「蔥師表」投影至立法院群賢樓。(攝影/陳晞)
香港人於5月28日現場集結至中山南路的演奏表演。(攝影/張尚庭)
一群街舞舞者拿著音響上街,在運動現場隨意舞動表演。(攝影/陳晞)

一,將「青鳥」具象化時產生的多元創造性與集結:

有別於運動剛開始的第一週,充滿著各種迷因式嘲諷與控訴的圖片和標語,在前幾日社會大眾逐漸以「青鳥」這個符號為這場運動定調之後,各式各樣的人們開始擴延想像青鳥作為運動象徵的各種正面意象。分享設計資訊的Facebook粉絲專頁「設計發浪Designsurfing」,也在昨日統整許多此次呼應青鳥行動的設計創作。

不過,青鳥行動的形象在這幾日仍處在一個變動中的階段。本來許多人選擇以臺灣藍鵲的形象,進一步具象化「青鳥」的意象,後來有人呼籲選擇紫嘯鶇,因為比起臺灣藍鵲的習性,紫嘯鶇獨立、領域性強又不侵略其他鳥類的習性更合適。跟以前野百合、野草莓、太陽花等一開始就有明確意象出現的運動不同,「青鳥行動」有著更多創造性的具象化過程,每個人都擁有自行詮釋「青鳥行動」形象的創造力。

設計發浪Designsurfing」在昨日統整許多此次呼應青鳥行動的設計創作。(圖片截自「設計發浪Designsurfing」臉書粉專)

二,手作者的集結:

在今天的運動現場,分別出現了幾個手作的點,包括手寫書法、棒針編織、摺紙青鳥、手寫布條,以及織品絹印。

其中,手寫書法跟摺紙青鳥的發動者,平常都不是藝術創作者,也並非從事相關行業,但是當他們出現在運動現場之後,就會有陌生人主動詢問,一起來幫忙,變成一個個臨時的工作坊。

摺紙青鳥的發起人,在看見這個運動出現了青鳥的形象之後,產生了做摺紙的想法,他的工作主要跟香氛與行銷有關,比較不是手工藝或藝術創作者。他在現場擺了攤位,教了某幾個人,而某幾個人又自發性地教起那些因路過而感興趣的人們,慢慢擴散成幾個圍圈手作的工作小組。

而現場讓大家手寫布條的攤位,雖然不確定是否與主辦單位有直接關聯,卻能令到現場的人,寫上自己想說的話,並且掛在拒馬之間。這時候,有許多人寫下的內容,不像標語跟迷因那麼一致,而是簡要地透露出自己對這場運動的情緒與觀點。

那或許也是拜時間所賜,這場運動維持到現在,許多人透過不同管道,更深一層認識這場運動中的倡議,在消化資訊之後可以反芻出自己的想法,而不只是一位單純的憤怒走路工。

然後是現場絹印的攤位,這個由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材質系學生自行發起的絹印行動,從上週五就已經開始為民眾手工印製布料,528當日也是大排長龍。儘管現場也有社運文創攤販賣在販售議題相近的社運小物與標語T恤,但那些都比不上你在社運現場將一件Uniqlo的素T印上在這個現場誕生的標語來的值得留念。然而,現場的社運文創攤商,把為群眾絹印的攤位視為免費的文創加工廠,並直接拿到一旁的攤位私自販售,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所幸過了一陣子之後,就有民眾介入制止。

由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材質系學生自行發起的絹印行動攤位。(攝影/陳晞)
現場有人發起手寫布條綁在拒馬的活動,圖片為現場綁滿手寫布條的拒馬。(攝影/陳晞)
群眾在現場發起的「民主萍蓬草」手工藝活動,讓民眾一起坐下來編織。(攝影/陳晞)
絞肉機女神」粉專經營者自行搭建的現場書法行動。(攝影/陳晞)
摺紙青鳥的發起人不是手工藝或藝術創作者。他在現場擺了攤位,教了某幾個人,而某幾個人又自發性地教起那些因路過而感興趣的人們,慢慢擴散成幾個圍圈手作的工作小組。(攝影/陳晞)

三,Djubelang的織布行動:

下班後去現場的我,雖然沒有見證到Djubelang(詹陳嘉蔚)在現場織布的工作場景,但這或許是528當天最令現場群眾感到異質的行動。

Djubelang是一位排灣族的藝術家,第二代都市原住民,也在運動民團中工作。幾年前,她以織布為媒介,創作了《我在城市裡織作》、《排漢公主》等作品,當她在現場以排灣族平織法織布時,有人以為她在做文創、在做社運的應援小物,然而Djubelang說,這只是排灣族傳統的日常,不是文創商品,是日常用品。

Djubelang的回應,令我聯想到阿美族藝術家拉飛・邵馬(Lafin Sawmah)做支架舟時的想法。策展人陳豪毅(Akac Orat)曾轉述,認為拉飛當然也有雕刻的藝術作品,但是支架舟並不真的是藝術,就像陳豪毅自己曾經在台東親手蓋的阿美傳統家屋那樣。然而和拉飛、陳豪毅最關鍵點的不同,是Djubelang有意識地將這樣的生活日常勞動,搬到運動現場。

Djubelang在5月28日青鳥行動現場織布。(Djubelang提供

在離開運動現場的隔天,我與Djubelang通話聯繫,詢問她對於將勞動行為搬到運動現場的想法。Djubelang表示,她一開始是向排灣族傳統織布師許春美學習,除此之外,自己在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的時期,也有行為藝術的創作養成,在2016年前總統蔡英文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的那個時間點,她一邊參與著民間團體「原住民族青年陣線」的轉型正義倡議,一邊以織布行為與創作思考著自己作為都市原住民的這個身份,與傳統文化之間的關係。

將自己的身體化為織布機,織布對Djubelang來說是日常的勞動、修行,和療癒。

「我也不覺得我在青鳥行動現場的織布是在做藝術創作。這個排灣族文化中的日常勞動,在運動現場環境是一個異質性的存在。其實當時已經是在織布的最後動作,但希望能藉著織布這個縝密梳理的勞動行為,讓大家間歇想到這次立法院爭議中,紊亂的法條討論。」

聽完Djubelang的說法,我是這樣理解的:在原住民族的原生語言中,並不存在所謂的「藝術」,不管是陳豪毅的家屋、拉飛的支架舟,或是Djubelang在現場的織布行動,他們都不希望這是一種「到了藝術那邊」的生活勞動行為,但對於都市人、藝術學院人們的眼裡,這些日常勞動充滿了異質的藝術性。而將這種勞動行為搬移到都市中的社運現場,它本身讓觀者引發的感官與思考,並非是透過勞動行為的藝術性來達成,而是它本身在那個環境中的異質性。

也因此,藝術界一直在糾結於到底如何看待這生活文化中的勞動行為、而不被「藝術」的框架所侷限。又或者,如何以一種與「藝術」對等的方式,為這樣的勞動行為內部具有的文化與創造性的價值命名之。

那麼,在一場社會運動中,藝術家們在做什麼?

回到現場,當我想著「在一場社會運動中,藝術能做什麼?」的時候,我先觀察了在一場社會運動中,藝術家們在做什麼。

相較於上述非職業藝術家的創作者,職業藝術家們在這次的社運現場,往往是觀察者、漫遊者,或是單純當一位參與運動的一般民眾。我認為,這並不是因為這些藝術家們是以我們曾經以為的那樣,去認知什麼是「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

會去現場的藝術工作者們都很清楚,政治必然會影響藝術,但在臺灣社會,藝術不一定有能力影響政治。那為什麼他們不像那些前面提到的創作者們,為現場「做些什麼」呢?我不是藝術家,沒辦法替他們回答,但我認為這跟他們心中認知的「藝術如何與社會互動、又如何在社會中發酵」有關。至少,不再是像十年前那樣,由學者將椅子山賦予藝術之名,又或者不再發生如陳敬元在立法院寫生的案例——他具有藝術家身份,但在運動現場的一舉一動卻甩不開它,儘管不認為自己在進行藝術創作,卻仍然被當時的藝術學者與評論人理解為一種藝術行動。

這些職業藝術家的認知,其實很值得我們在離開社運集結的現場之後好好參詳:社會運動真的因為結束現場集結之後,也跟著畫上休止符了嗎?還是說,它的能量可以化為各式各樣的想法,被擴散到各種日常生活的創造性之中?以及,我們如何面對參與社運之後,自己的生活狀態?

由非藝術家身份的有機群眾,在運動現場發酵的集體勞作,不一定需要被冠以藝術之名,卻一再地令人思考著藝術在當代的邊界,與它必然的侷限。從528當日的創意行動與集結來看,青鳥行動不同於太陽花運動的其中一個特質,是在它其中的群體們,有著更細緻多元的自癒能力,而不只有悲情、憤怒與運動創傷。

這些現場的自癒能力,有相當程度的部分是藉由吸引群眾自發參與的集體手作與技藝,讓難以抒發的運動情緒被轉化,藉著勞作,連結彼此。若單純以藝術或文創等的方式來看待它們,都顯得詞不達意。

而這種狀態,也反映在近年來藝術界時常在工作坊、策展與座談中,探討集體共作、藝術合作、一群人的聚集…等集體創造力的探索之中。我們是否需要一種不同以往的觀看方式,去看待這種不是由藝術家身分所啟動的勞作?又如何進一步思考這些自發性的集體勞作,在這個社會、在當今社運現場的異質性?

這兩個問題的解答,或許才能進一步思考「在社運現場,藝術可以做什麼」此一問題,而不陷入「藝術」在社運現場中面對身分、技術、方法和脈絡時的思考盲點。

在網路上發起、並在現場集結的臨時交響樂團。(攝影/陳晞)
5月24日監察院前的現場塗鴉。(攝影/陳晞)
陳晞(Sid Chen)( 124篇 )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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