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有割捨不去的情感。自新石器時代以來，人開始圈養動物，豬、雞及羊被當作肉食來源；貓為了防範鼠輩；狗則是打獵良伴。朝夕相處之下，動物的樣貌習性成為文化的一部分，如法國俚語有「être une poule mouillé」（濕掉的母雞）形容人膽小怯弱；日本有「牛に引かれて善光寺参り」（被牛帶去善光寺參拜）的成語，意思等同於無心插柳柳成蔭（註1）；中國古代搭配動物與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而成的「十二生肖」，在東亞蔚為流行。
日本畫家歌川國芳（Utagawa Kuniyoshi）將十二生肖的動物擬人化，穿著衣服扮演各式的職業角色。圖為《黃道十二宮之匠人》（Craftsman by the Twelve Sign of Zodiac）。（©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除了熟悉的動物，古人更常面對的是未知禽獸。礙於地理空間的阻隔，古代對動物的認識總有限，除了農業畜牧的動物，抑或打獵可見的鼠、兔、狼及虎等，對外地的動物是一無所知。凡未知陌生的走獸飛禽出現，總會帶來一陣騷動，膽大者好奇湊前，細端樣貌；膽小者走避逃竄，害怕遭襲啃食。
明代永樂年間，河南一帶林間突然出現了虎身獅頭、白底黑紋的野獸。百姓議論紛紛，後來傳到皇帝弟弟耳中，捕獲進獻給朝廷。圖為明人《內府騶虞圖》。（©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專區）
大夥兒不免會紛紛提問，「這是什麼動物？為什麼會出現？」這些問題看起來是科學探討，然而在中國卻是處理不當，有可能就是丟掉國家、留下千年惡名的政治危機。著名一例，即記載在《春秋．公羊傳》的「魯哀公獲麟」事件。
鳳凰還是雞？高深莫測的祥瑞鑑定學
公元前481年，身為一國之主的魯哀公率眾出外打獵，意外抓到長相奇特的野獸，一夥人議論紛紛，表示前所未見。八卦獵奇的消息傳得迅速，很快就傳到知識淵博、今稱「至聖先師」的孔子耳中。在人們繪聲繪影的描述下，他立刻猜測到野獸來歷，即是生性仁慈、具吉兆的「麒麟」。
神獸難得一見，孔子興沖沖地趕去獵場瞧瞧。然而到現場，面對的卻是麒麟被殺之慘況。原來君臣們誤以為麒麟是不祥之物，一刀就殺了神獸。平民見識短淺、看不出鳳凰和雞的差別也就罷了，然而貴為領導者及「理應」飽讀詩書的士族，竟也無法「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糊裏糊塗就把帶來昌隆國運的麒麟給砍了，這番草包舉動，不僅令孔子認定時代要走向亂世無道，也成為歷史上著名的經典笑柄。
中國傳言麒麟是「麕身而牛尾，狼項而一角，黃色而馬足」，雄性稱之為麒，雌性則稱麟，生性仁慈的它更以不踐踏草蟲聞名。究竟麒麟是什麼動物，目前未有定論。但從明代開始，有人將長頸鹿稱作麒麟。圖為明人《瑞應圖》卷中描繪的麒麟，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專區）
究竟麒麟是什麼動物、這故事是否真實發生，至今未有定論。然而它儼然成為經典的中國政治寓言，讓歷朝統治者引以為戒。無知宰殺帶來吉兆的神獸之罪過，嚴重程度似乎堪比濫殺無辜、民不聊生等的政治錯誤，讓當今社會難以理解，但這卻形成淵遠流長的傳統學問，南朝史學家沈約即撰寫《宋書．符瑞志》，娓娓道來歷代帝王遇到的吉祥徵兆及所發生的故事。
這門「祥瑞學」，也成為中國君臣千年以來避免過失、為國家著想的必修課。除了文字記載，亦有人用圖示各式祥瑞的徵兆，據傳早於三國時期，吳國皇帝孫亮（243-260）即命人製作薄而晶透的琉璃屏風，上方即鏤雕120種瑞應圖。如今這座琉璃屏風已不復見，透過後人孫柔之效仿的《瑞應圖》文字著錄，推斷屏風上描繪的祥瑞分八種：天象、神仙、神物、水、礦物、器物、動物及植物。其中動物尤為有趣，當中囊括了鳥類、獸類、水族、環蟲（此指大蚓），水陸空俱全。（註2）這些祥瑞動物若不是外貌殊麗如鳳凰、色彩稀罕如白烏、赤雀，便是具有智慧的神話奇獸，像是能言善道的「白澤」、懂四夷之語的「角端」。每當君王展現德行善舉，這些動物就會現身，以行動表達支持。反之，皇帝也搜羅珍稀動物，證明自己統治「仁德兼具」，是天命之人。
宋徽宗《瑞鶴圖》。畫中描繪宋代政和壬辰上元時節（1112），一對白鶴駐足於宮殿屋簷的鴟尾，周圍也有多隻鶴盤旋空中，吸引百姓及文武百官的圍觀。仙人常與白鶴相伴，因而白鶴被視為仙禽。宋徽宗見此景大喜，認為鶴在宮中盤桓是祥瑞之兆，故圖繪紀錄之。（©維基百科）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有「神獸」相挺？
祥瑞出現，照理意味著天下太平，君王更是品德無瑕。但有趣的是，歷史上祥瑞神獸「傾巢而出」的時代，有時常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帝王統治。如清代的雍正皇帝，傳言皇位搶得卑劣，是竄改康熙詔書而登基。不過在他短暫統治的13年內，來自上天的祝福源源不斷，臣民經常上奏，向皇帝報告自己見到的祥瑞之兆，像是一莖只長一穗的稻禾，竟然奇特地出現了四穗、八穗，抑或是清代的皇家陵墓上長出靈芝。更有人指證歷歷，說瞧見色彩斑斕的鳳凰。
清代郎世寧《聚瑞圖》。根據研究員林莉娜考察，畫中瓶花所插的植物皆具有祥瑞意象，像是有雙生蓮蓬並蒂、一莖長出二穗的稻禾。（©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專區）
回溯至明代，永樂皇帝亦是備受上天眷顧的一員。永樂皇帝朱棣（1360-1424），明代第三個皇帝，父親朱元璋過世之後，發動史上著名的「靖難之變」，搶奪姪兒皇位而登基。即便登基的程序不合儒家倫理，更在爭戰中殺害無數，但永樂皇帝統治期間，確實為王朝帶來興隆富裕，他不僅興修水利，軍事力量震懾東北亞。
這般奮力自強之下，永樂皇帝等到屬於他的祥瑞祝福。除了出現黃河變清澈的異象、一莖多穗的嘉禾生長在皇陵一帶，神獸更是紛紛來到大明王朝——有白象、神龜、騶虞（虎身獅頭、白底黑紋的動物）、麒麟、白鹿，好不熱鬧。根據國立故宮博物院藏的明人《瑞應圖卷》，文臣曾棨便在序中寫到，說自己親眼所見：「白象至。神龜見。黃河清。騶虞兩出。麒麟再獻。以至白鹿嘉禾甘露之瑞。」
明代《瑞應圖》描繪的「黃河清」異象。黃河行經黃土高原，因此河水夾帶泥沙，總是混濁不清。古人認為「黃河清，聖人出」，黃河水變清澈便是一個祥瑞徵兆，代表聖人出現在世上。（©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專區）
這些神獸的到來，「鄭和下西洋」幫了不少忙。永樂皇帝登基之後，命令鄭和出任外交工作，先是前往日本、暹羅建立邦交朝貢關係，而後他帶領龐大船隊，七次遠航至西太平洋、印度洋一帶，為明朝帶來更多的盟友國家、新知，還有神獸。永樂二年（1404），安南（今越南）送來一頭白象給皇帝朱棣，引來眾人圍觀驚呼。中國傳統認為，若帝王的政教事業能遍布各地（王者政教行於四方），白象便會前來，因此這項外交禮物讓永樂皇帝龍心大悅。不只如此，榜葛剌國也在永樂十二年（1414）進獻身軀龐大的「giri」，永樂皇帝及大臣斷定是中國神獸麒麟。不過今人一看應會啞然失笑，因為這隻「giri」神獸只是動物園常見的長頸鹿。而長頸鹿也在糊裡糊塗之間，成為中國強盛的佐證。
明代《瑞應圖》中的白象。當時透過圖繪的方式，將外國使節進貢的罕見白象紀錄下來。（©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專區）
到了今日，所謂的「神獸」脫離神秘色彩。全白罕見的烏鴉、鹿或大象等動物，實際上是白化症造成的現象。隨著資訊及交通運輸的發達，身處東亞地區的人們，也能看見世界各國的動物，不再少見多怪。
然而少了神獸，是否就能擺脫對「命定之人」的迷思？這就不好說了。
直至今日，少了祥瑞鑑定學，但似乎仍有尋找命定之人的執著？（許雲喬提供）
張筠( 73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