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底,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帶女兒去巴黎東京宮(Palais de Tokyo)看托馬斯.薩拉切諾(Tomas Saraceno)的「蜘蛛展」,隊伍大排長龍,不經意轉頭時竟看見排在我身後的是拉爾夫.魯格夫(Ralph Rugoff)—今年,第58屆威尼斯雙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的策展人。他耐心排著隊,正在手機上寫e-mail。我打趣問他,「連您也得排隊」,他笑笑說,「先前沒有聯繫美術館的人……」。薩拉切諾這幾年在國際藝術圈炙手可熱,魯格夫不可能不知道他,但仍堅持作品必須要親自觀看和體驗—而薩拉切諾亦參加了本屆威尼斯雙年展。
儘管全世界雙年展的數量據聞已達320個,創始於1895年的威尼斯雙年展迄今屹立不搖,仍是當今最重要的國際藝術盛會(其地位可能僅次於每5年舉行一次,以嚴謹學術精神著稱的卡塞爾文件展(documenta)—這一點,從三天預覽吸引2.5萬名貴賓和藝術界專業人士(包含藝術家、美術館館長、策展人、畫廊經營者、博覽會籌辦者、收藏家、評論家、記者等)申請入場證,以及其後5個月的展覽締造60萬名參觀人次可見一斑。除了威尼斯特有的國家館展覽模式,由策展人構思策劃的大會主題展,更是重頭大戲,往往被寄予了「呼應時代脈動」、「反映社會現實」與「揭示趨勢與未來」等種種期待。
魯格夫出身美國,自2006年起擔任倫敦海沃德美術館(Hayward Gallery)館長,並曾策劃2015年里昂雙年展(Biennale de Lyon)。這一次,他以「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一個西方人臆造並在西方政界廣泛流傳的中國咒語為標題,展出79組(83位)藝術家。他強調此次雙年展不以理論先行,也沒有主題,而著重在呈現一批「挑戰既定思維的藝術家」,以及「在一個開放的空間中讓作品與作品,作品與觀眾自由展開交流」,以開啟「對圖像、事物、姿態和情境不同解讀的可能性」。魯格夫指出,展覽不在給予答案;而是通過具多重視角的作品, 拋出問題,讓觀眾自己去探索、思考、反問;以多元、模糊、悖論、矛盾來重新喚起複雜性,對抗趨向簡化的公共輿論以及一味訴諸情感與信仰的假新聞和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
魯格夫在本屆雙年展開創了多項先河:大幅減少藝術家數量—相較於往年動輒100多位(例如上一屆是120位,2015年為130位), 83位藝術家的規模具「人性化」。他還將展覽一分為二:軍械庫(Arsenale)為A方案,綠園城堡(Giardini)為B方案,同一批藝術家分別針對兩個場地的特性展出不同作品,「以呈現藝術家多面向的創作」。 這也是威尼斯雙年展成立120年來首次實現「男女平等」;女性藝術家甚至超過50%(另有三位非二元性別者)—這肯定不是巧合,而是策展人有意為之;不論是否基於「政治正確」,我們仍值得為這對於女性藝術家遲來的肯定喝采。另外,有別於前幾屆策展人努力挖掘被遺忘的老藝術家或已逝藝術家的「趨勢」,魯格夫重新確認雙年展「每兩年一次考察藝術發展現況」的定位,只展出在世藝術家。今年3月,他在巴黎召開記者會時笑稱,過去一年走訪世界各地美術館、博覽會和藝術家工作室,「唯一沒去的是墓園!」今年展出的藝術家年齡從29到79歲,尤以1970和80年代出生,現年3、40歲的藝術家居多,總共佔3/4。
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和久門剛史(Tsuyoshi Hisakado)的作品《Synchronici》。
在藝術市場急速發展和擴張,以及與機構不斷相互滲透下,威尼斯雙年展既是藝術潮流的指標,也具有龐大的市場效應,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不僅國際知名度大幅提升,市場行情也水漲船高,作品將在6月舉行的巴塞爾博覽會(Art Basel)以及往後兩年間在畫廊和各地博覽會頻繁曝光,熱絡交易。也因此,每屆威尼斯雙年展藝術家名單一出爐,不僅引發畫廊重新布局銷售策略,收藏家調整關注方向,媒體也會用放大鏡來檢視,參加藝術家的國籍、居住地、年齡、性別、代理畫廊、創作媒介、風格,都成為判斷展覽是否提出新典範,昭示某個潮流趨勢,與市場關係等的依據。
今年也不例外,artnet.com針對藝術家出生地和現居地進行統計分析,發現83位藝術家來自38個國家,其中美國17位,高居首位,其次是法國和中國,各有6位。但若根據藝術家現居地,此一多樣性則大打折扣:高達26位(近1/3)的藝術家住在美國,其次是德國(主要是柏林)有14位藝術家—最後總結出「這是一次『美國中心主義」的雙年展」的評價!
Artsy.com則對藝術家的代理畫廊做了調查,發現倫敦/香港白立方(White Cube )是最大贏家,有7位藝術家參加今年威尼斯雙年展(大會主題展5位,國家館2位);墨西哥的Kurimanzutto畫廊也有5位藝術家參加大會展,柏林的馬格斯畫廊(Spruth Magers)5位,紐約Gavin Brown’s Enterprise畫廊4位, 紐約瑪麗安.古德曼畫廊(Marian Goodman)、芭芭拉.格萊斯頓畫廊(Barbara Gladstone)和卓納畫廊(David Zwirner)則各有3位藝術家—其中多位藝術家是數家畫廊共享代理權。很顯然地,這次威尼斯雙年展名單,並不與市場相悖,但也未順應其權力結構。Artsy.com的文章特別指出:高古軒(Gagosian)沒有人和藝術家參加,佩斯(Pace)和豪瑟沃斯(Hauser & Wirth)等重量級畫廊也都各只有一位入選。
今年,artnet.com不無挑釁地發表了一篇標題為〈威尼斯雙年展的買家指南: 收藏家應該知道的關於(技術上)非商業活動的事〉的文章;《紐約時報》也祭出〈在威尼斯雙年展,藝術是可賣的,如果你知道問誰?怎麼問?〉一文,並直接引述本屆美國館藝術家馬汀.普伊爾(Martin Puryear)的代理畫廊Matthew Marks的一位高級主管的言論:「目前在美國館展出的雕塑售價在150至400萬美元。」事實上,早在數年前,比利時收藏家亞倫.瑟爾維斯(Alain Servais)即語出驚人:「威尼斯雙年展是世界最棒的博覽會」;弗朗索瓦.皮諾(François Pinault)於2007年買下義大利館西格瑪爾.波爾克(Sigmar Polke)所有的畫作,兩年後在威尼斯海關大樓(Punta Della Dogana)展出,或是2013年獲選為最佳國家館的安哥拉館中,整個展覽落入蔡茨非洲當代藝術館(Zeitz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frica)囊中,這些仍是今日藝術圈茶餘飯後的談資……。
威尼斯雙年展大會也知道,她和市場之間千絲萬縷的「危險關係」,是個必須正視的問題。大會主席保羅.巴拉塔(Paolo Baratta) 甚至發言表示,威尼斯雙年展旨在「力求呈現世界,但不落入市場陷阱」。魯格夫或許因長期在機構工作,對堅守專業倫理底線格外小心。今年威尼斯會場上,作品說明牌頭一次未標註畫廊,但畫冊和展冊上仍舊清楚標示畫廊名。此舉引來瑟爾維斯在推特上批評為「虛偽」—因為絕大多數作品的製作、運輸或保險的費用皆有賴於藝術家代理畫廊支付。事實上,魯格夫更多在表明一個立場、一個態度:威尼斯雙年展或許需要畫廊的資助,也無法禁止畫廊在威尼斯做生意,但至少可以力圖為觀眾提供一個相對純淨的展覽體驗。只有藝術家和作品,無其他市場雜音。事實上,在訊息發達的今天,有心者只要拿出手機馬上能搜尋到藝術家的畫廊,更何況,大藏家早在預展前就已經收到畫廊提供的完整資料,甚至已達成交易。
綠園城堡區和軍械庫展區的大會主題展一路看下來,整體而言,是一個兼具議題性和美感,且不乏趣味的展覽。展場設計成如迷宮般曲曲折折,形成一個接一個大小不同的展區—讓人得以專注作品的個別體驗,以及不同作品之間約莫可感覺到的關聯。作品許多細膩犀利、耐人尋味,談的是今日動盪世界的各種迫切議題,呈現事情背後錯綜複雜的社會肌理和歷史脈絡。然而這些從繪畫、雕塑、裝置到數位動畫,形式多元多樣、完成度高的作品,對平時常逛畫廊和美術館、雙年展的觀眾來說,可說「似曾相識」(Déjà vu)。這就不得不讓人進一步思索這份藝術家名單怎麼形成的?以及作品選擇的標準?
恐怕就連魯格夫本人都難以梳理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他長期在美術館工作,看展、研究藝術家資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早已積累了一份長長的藝術家名單。2015年策劃里昂雙年展以及今年的威尼斯雙年展,更提供了他頻繁旅行世界各地和接觸最新創作的機會。於巴黎的記者會上,魯格夫表示這一年至少看了2,000位藝術家的作品,拜訪了數百位藝術家。他說明自己的工作方式並非採取先設定主題和理論框架,再找藝術家填補的工作方式;而是帶著開放和好奇的態度去建立藝術家網絡,其中一個途徑是請藝術家推薦。「我會問邀請的藝術家希望旁邊展誰」,他在接受myartguides.com的專訪中透露,「有些名字已在我的名單上,讓我覺得走在正確的軌道上了;若是出現陌生的名字,我則有機會去認識新的藝術家。」
我們至少看到他重新延攬里昂雙年展的部分藝術家—如邁克爾.阿米蒂奇(Michael Armitage)、戴倫.貝德爾(Darren Bader)、喬治.康多(George Condo)、阿歷克斯.達.科爾特(Alex Da Corte)、西普里安.蓋拉德(Cyprien Gaillard)、安特亞.漢密爾頓(Anthea Hamilton)、卡麥隆.傑米(Cameron Jamie)、劉韡、奧托邦戈.恩坎(Otobong Nkanga)、艾芙瑞.辛格(Avery Singer)等人,或是海沃德美術館合作過的李昢(Lee Bul),也可以推測他或許在去年科欽–穆吉里斯雙年展(Kochi-Muziris Biennale)相中了夏爾芭.古普塔(Shilpa Gupta)以英文、阿拉伯文、中文、印度語、俄語朗讀世界各地被囚禁作家和詩人創作的裝置《For, In Your Tongue, I Cannot Fit》,在阿爾勒攝影節(Rencontres d'Arles)為索漢姆.古普塔(Soham Gupta)的「焦慮」(Angst)系列所打動,在紐約PS1當代藝術中心(PS1 Contemporary Art Center)欣賞了德里藝術家戈里.吉爾(Gauri Gill)戴著喜怒哀樂不同表情面具實現的「顯現行為」(Acts of Appearance)系列;在倫敦賽迪HQ畫廊(Sadie Coles HQ)畫廊一項中國藝術家群展看到中國藝術家于吉和娜布其的作品,或在上海、光州等地的雙年展接觸到他們的創作,抑或去上海時恰巧在香格納畫廊看到娜布其那件一頭牛不斷繞著軌道轉動的裝置(《真實發生在事物具有合理性的瞬間嗎?》) ……身障藝術家片山真理(Mari Katayama)以表演性來建構自我身分的照片則曾在東京森美術館(Mori Art Museum)和許多國際攝影節展出;現年不過33歲的泰國藝術家寇拉克里.阿讓諾度查(Korakrit Arunanondchai),已是雅典、柏林、雪梨等雙年展和東京宮等重要當代藝術機構常客;這次最年輕的藝術家是來自立陶宛,1990年出生的奧古斯塔.瑟拉皮那斯(Augustas Serapinas),而他也已經參加過拉脫維亞的里加雙年展(Riga International Biennial of Contemporary Art)和波羅的海國際藝術三年展(Baltic Triennial of International Art)……。
索漢姆.古普塔(Soham Gupta)的「焦慮」(Angst)系列(攝影/Francesco Galli,©La Biennale di Venezia)
今天的策展人—尤其是組織威尼斯雙年展這類大型國際展者,不太可能親身在各個國家做田野,尋找尚未被挖掘的璞玉;而更多是將走訪世界各地看到,已經被畫廊或地方策展人推出來,在雙年展、美術館、畫廊、博覽會展出的好藝術家和好作品,根據展覽的定位和方向挑選並匯聚一堂。換言之,好的策展人是一位用功收集資料和勤奮看展的研究者,從中整理出一套屬於自己的藝術觀和價值判斷。另一位參展的中國藝術家尹秀珍即透露,魯格夫主動聯繫要來參觀她的工作室,到訪時手上一疊資料,對她的作品非常熟悉,這次參展的4件作品,包括《木馬》(2017)、《無處著陸》(2013)等,全是由魯格夫親自挑選。
當代藝術圈本是一個公共和私人,非營利和商業共同運作、往來密切、相互影響的共同體,資訊、藝術家、作品在這當中快速流通,自我複製。30年前讓–于貝爾.馬爾丹(Jean-Hubert Martin)以「大地魔術師」試圖動搖西方中心的權力結構;2002年文件展,奧奎.恩威佐(Okwui Enwezor)反思和顛覆「中心」和「邊陲」的關係,推動多元化的全球視角—他們不只做展覽,而是試圖打破既有的權力結構,開創一個更平等、多元的藝術圖景。魯格夫的「願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無疑是個「好看」也「言之有物」的展覽,但並未走出主流藝術的同溫層,反而進一步確立、維護和鞏固了建立在美術館、畫廊、雙年展等當代藝術機制的權力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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