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副刊的主編高信疆是掀起洪通熱潮的旗手。(攝影:李遊,本刊資料室)
從香港趕回來,面對這有意義的展覽,心裡感受良深。對洪通而言,我特別要來主持這場座談,最早發現、肯定他,甚至引起各式各樣波濤,回首,幾十年之後,依然要說:「當年做得很對,完全沒有錯誤。」
剛再看這些繪畫,感受像重新回到那時代,充滿激情、希望和夢想,同時面對挑戰和困難,但,走過了,很多事成為大家認知、熱愛、倡導的理想目標。
洪通在首次個展記者會現場。(雄獅美術資料庫提供)
首篇專文發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就新聞工作者而言,面對時代風浪,要有決心和道義,扛起該扛的責任,走過風風雨雨。
最早介紹洪通,引起反響,不算太大,民國61年7月,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寫了介紹洪通文章,是全世界第一篇。覺得這位藝術人物,有南臺灣的陽光與土壤,從南鯤鯓鹽分地帶滋長起來,應受更多注意。我打電話給《雄獅美術》主編何政廣,希望用專業刊物角度,進一步介紹洪通,讓藝術界人士認識。
一天,他們約我到《雄獅美術》編輯部。看幻燈片,人人讚嘆不絕,雖然,到現在,有人仍表示懷疑洪通的藝術。但,記得大家讚嘆不已,何政廣、李賢文、還有很多藝術界朋友們。
記得第一次看到洪通,在門口,曾培堯與陳輝東陪我,洪通不讓進。突然,吟詩、唱歌,乍看,好像他排斥我們。聽不懂,問什麼意思?我也唱一首歌,他非常高興歡迎我。因此,打開新奇世界的心靈之窗,令人興奮,無限美麗而奇妙的天地,讓我屈服。林懷民等人去,他也用這方法接待。
洪通就像傳統吟遊詩人,即興,用自己語言表達。有天賦藝術本質,他能是好詩人,但,沒做成;能是好的學院派訓練畫家,但,他沒有機會。因為這樣的背景,藝術背景可能是空前,也可說絕後。從土壤成長起來,驚天動地,引起討論。
洪通的畫作,色彩鮮明豐富。(本刊資料室)
洪通絕對不賣,視為孩子的任何畫作
2月在《中國時報》介紹《洪通繪畫的通俗演義》、《逍遙遊》。3月,在中國文藝協會,文學界、藝術界有很多不同意見,大體肯定,是令人喜悅的收穫。他就是畫,高興就一路畫,讓我們學院或社會各方面的人,覺得非常新奇與感動。他的藝術價值,色彩豐富,線條細膩變化,構圖自由自在,樣樣具備藝術應有的特質。
民國65年在臺北展覽,展前畫作差不多被別人訂完。忽然,他對我表示不要賣畫,如有人願意出一筆錢,一次買,他願意,因為畫就是他的孩子,不願意孩子飄零各處。後來,我問生活怎麼辦?他說沒關係,只是不願意這些孩子流落街頭。
我內心有很大掙扎,後來,與何政廣等人討論,決定應尊重他的意見,終究是他的畫展。
民國64年,到臺南南鯤鯓訪他,住在五王爺廟,與他大兒子秉燭夜話,談了很多他父親的事。洪通是天真自然樸素,他經常被臺北藝文界干擾。他畫起畫就是幾天幾夜,有一次,他說畫畫必須專心一致,用了一個字眼,也許不雅,就像做愛(洪通用臺語講),相當生動,男女相悅要完全投入,不然畫不出好作品,不能用一般學院或過去的觀念看待他的藝術。
蔣經國曾去看他,把蔣經國關門外,僵持相當久,他在屋內批評政府對藝術家冷落與不關心,包括對他不關心。臺南官員十分緊張,終於見了面。不管什麼官員人物來,他不想見就不見,他心目中沒有大官或平民的概念,大家都是人。能給他唱歌,就高興,歡迎你;不能,就不要來。「對不起,請不要擋著我的陽光。」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ēs)正在曬太陽,有位人物來,想請問他事情,就是亞歷山大大帝。
在洪通身上有同樣風範,蔣經國又怎樣?不高興跟你談,就別進來。據我了解,好像因這個事情,地方政府原本願意蓋美術館,後來計劃成泡影。
洪通的畫作,構圖自由而繁複。(本刊資料室)
《中國時報》內部引爆強烈反對聲浪
民國65年,《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對洪通展覽連續一禮拜的專題報導,引起內、外攻擊,在座各位當然不清楚。如總編輯、總經理與發行部主任立刻找我開會,強調「報紙沒有這樣編的,針對一個人,連篇連日報導,作為個人宣傳,立刻停止。」會議裡,我不太禮貌,也不太尊重前輩與長輩。我回答:「我學新聞,記者出身,瞭解新聞爭一時的意義,但,新聞是面對廣大群眾的事業,對社會文化負責,將來就是歷史,面對子孫後代,如何為歷史重要關鍵作見證,應該有風範與職責,不該一天新聞題材,報導完就丟,未免不負責任。感覺在臺灣那樣背景下,洪通具有多樣象徵意義與可能性,有某種啟示。對臺灣本土文化,意義不止於此。如覺得不當,明天貼佈告,我自然就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不會再登,如不開除我,這是我對報紙職責與新聞人良心專業的認知。」
他們很不高興向董事長余紀忠表達憤怒。開完會,董事長立刻打電話叫我,董事長說:「你今天表現非常勇敢,但態度過度魯莽,我也告訴他們要尊重你這樣年輕人的熱情與堅持,因你有所堅持與理想,我們相信你會做出一番的有意義的表現。相信你做這件事情,對洪通的肯定與堅持,也支持你的認知,但是對長官、總編輯與總經理們,講話要客氣點。」
我向他們道歉,一一打電話,因董事長堅持,可繼續做下去。做了洪通,又做朱銘,造成社會面很大反響。尤其在現代詩運動之後,鄉土文學運動之前,傳播界開創出非常好的氣候,培育很好的土壤,讓文化重新有再生長發展,找到自己面貌的機會。
我說這話,也許不是每個人都認同,但是,給很多年輕人開闊發展的道路,從廣闊的文化或藝術角度看,蠻覺得欣慰。終究,藝術文化不該只是政治的欽定,當權派決定什麼就是什麼,它充滿無限可能與生機,透過不同的人、對象表現,等於就是對世界的回饋。我講過:「最鄉土就是最現代,最傳統就是最前衛。」,重要的是:有沒有敏銳的心靈?創造的生機?好的眼光?假使沒有一切的傳統就是墮落,如音樂家馬勒,若沒辦法開創出一條路子,就受困於它。
誰決定藝術是什麼?西方19世紀藝術發展,印象派以來,人類文明發展,對傳統教條的突破,對民間滋養的吸收,開創文化新的領域,及新的藝術表現。想想《四庫全書》,連小說都不收,認為那些是荒野奇談,但,小說變成多麼重要的滋養!以前對歌謠、歌仔戲是什麼?人們沒概念,今天明華園代表我們到歐洲、中國。人的思想觀念應不斷擴展,沒什麼能限定應如何?尤其是藝術發展,定於一尊,等於取消了藝術。
洪通帶著精心寫有「中華民國」的襯衫進入記者會現場。(雄獅美術資料庫提供)
國民黨中央下令批判洪通
提到當年,《中國時報》之外,不同媒體,甚至官方,出現相當的干擾,如中央黨部下過命令,用各種機會批判洪通事件。一位熟悉國民黨的黨員好友,跑來拿給我看一公文,哪個黨部發的?他沒說。但用這機會去批判、消毒是很可悲的現象。本來是臺灣社會非常蓬勃、可貴的奇葩,土地誕生的藝術,不但供給我們,也送給世界最珍貴的禮物,變成毒氣,變成污染,要消毒,要滅音。
此外,還有很多雜音也出來,例如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3月,文工會副主任陳叔同,邀請近五六十位,臺北各報紙刊物負責人、總編輯、主編等檢討三個事件「洪通、朱銘和陳若曦」,而這三個事情,不幸都是我做出來的。本來,我以為是討論報紙刊登文字等事項,覺得這事無聊,但社方表示,最好去一下,發現所有談話好像針對《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而來。最好的抗議是沉默,很不幸到最後。陳叔同就是陳布雷的弟弟,陳布雷是當年大陸淪陷為國民黨舉槍自殺的,是我非常佩服新聞界真正又血性有才幹的人士。因他的真誠,李敖曾開玩笑,國民黨培植了多少人才,只有陳布雷為國民黨真正而死。
身為陳布雷的弟弟,我也很尊敬他,覺得蠻遺憾,很多問題針對人間副刊。當時表達個人的觀點,對臺灣好,對國民黨好,不要把藝術自自然然的現象,看待成陰謀,這裡面沒有任何政治陰謀。就個人而言,我既非國民黨,也非黨外,什麼都不是,國民黨也許對我有一點誤解。面對這塊土地,有土地的責任,面對讀者,有傳播者的職責與擔當,面對未來的千百代,曾經經常思考:100年或200年後,別人怎麼看我們?別人透過媒體認識我們,也因此對媒體我們要分外認真而小心。不要這樣看待洪通,你們覺得洪通的意義是對臺灣學院藝術教育的顛覆嗎?沒這麼嚴重吧!
報紙媒體介紹新生事物,大家帶著開闊多元角度思考,很不幸,在那時代強調多元,本身已帶邪惡,有一點點不公的意味。那場對話,我充分表達態度與觀念,結語,陳叔同說:「很遺憾,本來希望有所溝通,沒有成功,希望以後有機會再溝通!」笑完之後,我對陳叔同說:「溝通不是說服,今天充分溝通了!難道說服才是溝通?太不公平吧!難道你站在官方立場太久,不自覺以官方姿態出現?」 他說:「你講的有理 ,但終究希望你能瞭解我們的道理!」我說:「我瞭解你們的苦楚,希望你們也瞭解我的理想。」
洪通狂熱過後,洪通依舊在陋室畫畫。(攝影:林俊安)
堅持關心本土藝術的理想
從其他方面而言,臺北市有一個展覽,從南海路美新處排隊,長龍排到重慶南路,估計從來沒有過,有人覺得好像在耍把戲,非常奇特的表演,也有人說是對老藝術家的侮辱。
當年做了專題,連張大千展覽都沒這樣多人看,都沒做這樣多報導,莫名其妙鄉下的瘋子,這樣報導,不是他瘋了,是編輯人瘋掉!我從沒瘋過,只是看法跟他們不同,面對這些事情、風雨、各式各樣言語、各種要求,感覺非常疲倦。
尤其,我沒獲得其它利益,只是關心本土藝術成長,關心純樸真正的真人出現,關心這個環境一些人可自由自在做他想做的事,在那種情況下,相當不容易。在不容易之下,有許多動機與猜疑。我說今天講的這些,很多人都沒聽過,這些事情在媒體上都沒看過,本來我也不想講。剛剛在路上,周渝說這些事應讓別人知道,因此,把很多不為人知內幕,告訴各位,讓大家知道。
我們對藝術環境的開拓,對藝術表現的肯定,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是在單一封閉的社會容易發生的事,對我而言,就看到這一切。
其實,洪通的藝術是天籟,大自然賜與給我們的生命創作結晶。也許他的生命有無可奈何的悲劇,這與他的生活環境、教育背景及現實社會的折磨有關。假使沒有那麼多媒體把他當作西洋鏡看待、純粹從藝術、生活、文化、本土等各種角度看待,容易還原原來真實的面貌。
我幾乎每年去看他,2年半在美國,當然沒法去。後來,回臺灣去看他,帶錢丟給他,他追著我,要還給我。有一次,作家郭丰與研究攝影的兒子郭力昕陪我去,塞了錢,我們坐著車跑掉,縱然如此,於事何補?
有一次,參加鹽分地帶文藝營,我和林佛兒去看他,他不在家,我們走出來,黃昏夕陽,洪通一人推著腳踏車,從田埂邊走來,我們蹲馬路邊聊了一個小時。他蠻能溝通,林佛兒幫我翻譯,他瞭解社會上人的態度,有他的執迷和狂熱,還是堅持要一筆錢買他的畫。他也很感傷,很多人欺騙他,都市文明人的欺詐,面對鄉下人的純樸。
洪通一人居住的簡陋畫室,1985年。(攝影:林俊安)
傳媒漠視洪通的藝術而聚焦花邊新聞
對拿筆執著畫畫的朱豆伯而言,可能真的造成了很多傷害,他的言談中,感覺到媒體對他有很大不公,因總拿他要娶細姨做題目,而不談他畫什麼?難道張大千沒娶細姨嗎?難道國學大師錢穆沒娶細姨嗎?難道有名的畢卡索沒娶細姨嗎?有的還不只一個呢!媒體為什麼不把這些拿來開玩笑呢?很不公平,因他不會還擊,我覺得媒體對待無力還擊的傳播弱勢時,有很多講起來不道德的態度,這種刻意扭曲、嬉笑怒罵、嘲諷,成為花邊新聞來炒作,對這樣新聞的表現,過去我不滿意,今天我不滿意,未來,我也不會滿意。
回首歷史,蠻感慨,當年多熱鬧的人物,今天在哪裡?對洪通,或《中國時報》,或臺南市立文化中心而言,講句良心話,我嚇一跳。人事蕭條,人情冷暖,令人感慨,當年看洪通畫的人,哪兒去了?無論如何,洪通過世,當時我辦造型象棋大展,3月底公祭,對當年辦展覽的人說:「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不用了,我沒時間。」同樣是文化界的人,對同樣那樣支持的人! (啜泣聲)抱歉,沒想到53歲,還會哭泣,非常感謝各位今天能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