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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點的哲學和領悟,「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M+博物館週年特展

波點的哲學和領悟,「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M+博物館週年特展

The Philosophy and Realization of the Dots: M+ Celebrates First Anniversary with Special Exhibition, “Yayoi Kusama: 1945 to Now”

香港M+博物館在開幕一週年,呈現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Yayoi Kusama, 1929-)的回顧展「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作為其首個收費特展。呈現草間彌生經典的系列作品,藉以探看她如何直視內心、與疾病共處,並真誠地透過藝術將其人生哲學顯現於創作之中。此回顧展之精彩在於,並非回顧草間彌生創作生涯的成功,而是回顧她的執著、迷惘和感悟。

香港M+博物館在開幕一週年之際,以著名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Yayoi Kusama, 1929-)的回顧展「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作為其首個收費特展。著實說,這注定是一個不容易處理的展覽。不光是因為草間太知名、作品攝獵極廣、創作生涯長,更是因為有關她的展覽已經非常多,在下筆之際,全球至少有三個草間彌生的展覽正在展出。如何能在一個已經被不斷深度剖析、廣為人知的藝術家身上,再發掘新的命題,是這個展覽的挑戰。

延伸閱讀|香港M+迎來開幕一週年,草間彌生大型回顧展11月登場,2023年度重點展覽預先發布

《南瓜》(2022)於「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 年。(攝影:鄭樂天,M+提供)
「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年。(攝影:鄭樂天,M+提供)

展覽以草間彌生的各式自畫像展開敍述。小走廊上的自畫像彷彿是個小引子,雖然是草間彌生如何表述自己的一環,但同時亦是觀者如何以第三者、最抽離的角度,以表象認識此人。走過擁擠的小走廊,便來到倘大的展廳,一下子由外觀的世界被吸進了以草間視覺為中心的世界——波點和網狀。許多人都知道,草間彌生從小就受幻覺所困擾,眼中的世間萬物被網狀和波點覆蓋。她以此融入創作,以重複性極高的波點為人所熟悉,具普普風的設計亦被受商業品牌青睞,令她被譽為「波點婆婆」。但若然只是以平面波點來認識草間彌生,未免太過扁平化她了。單是從技術上來看,她早期網狀的作品足以證明她是飽受訓練的藝術家。60年代一系列的網狀作品,如《太平洋》 (1960)、《No.10.F.B》(1959)等,乍看之下和當時的單色畫非常相似,但其細節卻異常豐富。無限重覆的網和點呈現一種張弛呼吸的狀態,透過線條粗細和密度,控制整個畫面的明暗、顏色和波濤的動態,即使只使用兩種顏色,作品仍然極有動感和視覺深度。在2001年的《星塵的累積》上更容易看見這些精心設計。每個圓點的光向都經過思考,如何做出相鄰而不相撞、每個點之間的關係,置前或置後,大小波點之間的節奏感,這些都不是純粹平面的波點能足以形容的。人們都以為草間只是把波點鋪上所有事物上以成名,但卻漏看了她每個精心設計背後所需要累積的紮實訓練。

草間彌生,《太平洋》,油彩布本,183×183 cm,1960。(東京都現代美術館藏 ©草間彌生)
草間彌生,《星塵的積累》,塑膠彩布本,194×390 cm(共三屏),2001。(松本市美術館藏 ©草間彌生)

波點所承載的不單是其技術,更是草間彌生貫徹一生的人生哲學。展場有一句她的自述:「這些波點是聚成網眼虛空部份的粒子。我的願望是以這些波點預測和丈量宇宙的無限。」確實,回看草間彌生的作品的確有這種想法。她的網並不是直線交織,而是以圈的形式編織成網,每個圈同時亦圍起了一小片底色成點。草間彌生極力以波點覆蓋在萬物之上,企圖以波點消除個體差異,讓自我消融在萬物之中。她的想法並不難理解。試想一下,草間彌生不但從小有幻覺和強迫症,她對藝術的熱愛和前衛的思想,無一符合當時保守的日本社會。生於一個集體意識強大的民族,她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亦格格不入。故此想讓自己消融於世亦無可厚非。這種希望消融的狀態在《圓點執念——渴望天堂的愛》中表現得很徹底。

《無限的網(OQABT)》(2007)於「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年。(攝影:鄭樂天,M+提供)
《圓點執念── 渴望天堂的愛》(2022)於「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年。(攝影:梁譽聰,
M+提供)

《圓點執念——渴望天堂的愛》是位於地下潛空間的委約作品,把大大小小的立體波點鋪滿漆黑的鏡房空間,透過鏡與鏡之間的多重反射,營造無垠的感覺。看似與一般沉浸式作品並無異,但體驗卻外意地令人印象深刻。鏡房是一個小小的空間,並限人數進入。在關上門的一刻,無縫反射的空間彷彿突然擴張,四周乃至地板,整個空間充斥著圓點,人有懸浮的錯覺。在某些角度下,你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一切消融在宇宙之中。你不是走進了作品,而是掉入了深淵。比起一般的沉浸作品,最大的分別是,《圓點執念——渴望天堂的愛》的體驗並不是那種沉浸在無垠星空和燈光之中的驚艷和愉悅,反而是一種被吞沒的失重感。同行的友人說,那是一種讓人害怕的感覺。高度融入其中但卻讓人失去自我。人就是這樣矛盾的生物,想盡辦法融入群體後又極盡其力地想要突出自己。我說,可是,我們兩人是這個空間唯二不是圓形的物體。我們的存在本來就特別。集體和自我;網和點;消融和存在,就是這般二元對立又必須同時存在才成立的關係。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圓點,眾多小圓點走在一起,才成為包羅世界的一張大網。你想消融於世界的同時,你本來就是網中的虛眼。每一個圓點都特別。

《神經的死亡》(1976)於「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年。(攝影:陳映亘)

從鏡房走出來便會看到從二樓垂吊到地下二層的大型裝置——《神經的死亡》。這件作品是呼應1976年同名作品,而1976年版則置於二樓展廳「死亡」的部份之中。1973年,草間彌生由紐約返回日本,面對父親和靈魂伴侶康奈爾(Joseph Cornell, 1903-1972)的離世、前衛藝術又不受日本歡迎,那段時間可謂草間彌生的人生低潮。接連的打擊令她精神狀況變差,而《神經的死亡》彷彿是她體內的寫照。儘管肉體仍然運作,但體內的神經線早已鈣化、腐朽、死亡。它們是一組組虛軟無力的組織,會不受控制地高低起迭,即使是高亢的時候,仍具惰性,只是不情願地被吊起。然而更多的時候,這些神經線都只是盤踞在身體的深處,糾結成團。不堪精神病的折磨,此時的草間彌生多次想尋死。她形容,死亡是她用以治療精神病的藥。可命運弄人,即使她願意以最珍貴的性命作交換,亦不能得償所願。更弄人的是,她一直活到現在,93歲,多少人盼也盼不到的高壽。換個角度想,對於一個一生尋死的人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殘忍。

《神經的死亡》(2022)於「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年。(攝影:陳映亘)

命運似乎就是要她生存,並高壽,走過一生,然後領悟生命的意義。透過2022年的《神經的死亡》,我們能感覺草間彌生的狀態好像有點不同。她為神經重新注入色彩,就像為已腐朽的血管注入鮮血。脫離了黑白色調,神經線上的黑點不再像蝕洞,反而像裝飾。裝置作品變得更巨大,觀眾不再是在外面觀望神經線的起伏,而是像變成小矮人一般,穿梭在她體內的神經線森林,感覺不再抽離和拒人於千里。這種重生的感覺亦見於展廳的佈局之上。從充滿掙扎和頹唐氣息的死亡部份,通過小門,一下就來到生命的力量的部份,充滿色彩的作品,讓人豁然開朗。這部份集合了眾多草間彌生近十年的畫作,她雖然長期住在精神病院,但維持著一天一創作的習慣,產量驚人。她的作品仍有一貫的特徵:網狀、圓點、監視的眼睛,但筆觸和排列顯然比年輕的時候從容了許多,少了令人精神緊張的執著感。我不會說草間彌生克服了精神病,畢竟她也真的沒有,她的作品仍然有強迫症般的高度重覆,但令人寬心的是,經過了漫長的人生,她似乎找到與精神病共存的狀態。

「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年。(攝影:鄭樂天,M+提供)

有些人會把梵谷和草間彌生類比,因為他們都是患有精神病的藝術家。不同的是,梵谷命喪槍下,而她走了下去。而因此,草間彌生的藝術並沒有定格在抑鬱的深淵,而是走出了一條感悟生命的道路。患病是不幸,可是也是病痛逼她面對自己、世界和死亡的關係,造就不凡的創作。她和病,不是要誰要戰勝誰的關係,是點和網,共存雙生的存在。世界對她的理解亦不應該只停留在波點和患病之上,深入其中,草間彌生是一個充滿著人生哲學的人。這個回顧展精彩在於,並非回顧她一生的成功,而是回顧她的執著、迷惘和感悟。

「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現場,2022年。(攝影:鄭樂天,M+提供)
陳映亘( 1篇 )

Harmony,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管理系的九十後。原本想好好打工到老,但遇上社運和疫情,變成了文化斜槓青年。專注於博物館教育、藝術導賞及詮釋。深信文字和說話都是人與作品建立關係的方法。文章曾載於立場新聞、香港畫廊協會和1a 空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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