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藝所為皮耶.雨格(Pierre Huyghe)策劃之展覽,並未設定單一明確的主題,而是透過作品之間的「對應關係」來構築展覽脈絡。它們各自展現不同的生成模式,從影像、語言、自然元素到人工生態系統,交織出一種關於時間與變化的藝術實驗。其中,《Camata》作為雨格的最新作品,在此次展覽中扮演了關鍵角色。這件作品利用機器學習、感測器、聲音與人工智慧剪輯系統,探索影像如何在無人干預的情況下自我組織與演變。這與《Idioms》等其他作品產生共鳴,探討語言、影像與機械感知如何形塑我們對世界的認知。這次展覽並未採取傳統的單一敘事,而是希望讓觀眾進入一個多層次的場域,感受「時間」、「變動」與「自我生成」如何成為藝術作品的一部分。

通往其他地方的起點
自2019年文心藝所成立以來,便收藏著雨格的作品《Circadian Dilemma (El Día del Ojo)》,這是由一方液晶玻璃所製成的水族箱,會根據所在地氣候條件(如:溫濕度、降雨量等)的數據,來調整其玻璃面板的可見度。而水族箱中則有五條盲眼的墨西哥麗脂鯉魚(Mexican tetra),安靜而緩慢地穿梭於洞穴造景中;在演變的歷史長河中,原本的墨西哥麗脂鯉魚是明眼的,而為了適應黑暗的環境,眼睛退化皮膚包覆了原有眼球的位置,而留下一抹深色的空洞眼窩,體色素也消失,而化為蒼白的淡粉色魚身,成為另一個物種的分支。儘管失去了雙眼,盲眼的墨西哥麗脂鯉魚的器官(如松果體),仍舊能對光線作出反應,並展現生命內源中,對於晝夜節律的變化與生理時鐘的作息。(註1)

在演化上,盲眼的墨西哥麗脂鯉魚其迷人之處便是在於:洞穴的黑暗環境中,視力既沒有優勢也沒有劣勢,因此,任何可能損害眼睛或其發育的遺傳因素都可能不受影響地保留下來,對個體或物種並無影響。即使自然選擇對減少眼睛生長起到積極作用,「基因漂變」(genetic drift,註2)仍然存在。也就是說,魚眼視力有可能隨著環境變化或是時間推移,再次產生變化。而雨格所打造的封閉水族箱,人造洞穴中已然布滿紅藻,而不再需要額外餵食──成為能夠自給自足的系統。洽成為一個獨立的生態系統,能夠隨時讓其中五隻魚所組成的群體產生演化。
誠如雨格自述:
通常我們會把展覽視為一個結束,是某種事物的結果。然而,展覽其實並不是一個過程的終點,而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儀式──它是通往其他地方的起點。
皮耶.雨格(Pierre Huyghe)
我們所見的所有物種都不是定局,而是有可能隨時間而變化的。雨格的展覽亦如是,作品在展場不斷地生長變換,永遠保持有機與不定。

震盪靈魂的探問:「何為生命?」
文心藝所接續雨格2024年3月於威尼斯現代美術館展覽中展出的《Camata》,延續探討人類、非人類以及機器學習彼此交互的作用,這件作品拍攝智利阿塔卡馬沙漠中的一具男性骷髏、一方鏡面、一對機械手臂、一組機械手臂控制的固定鏡頭、一組環繞軌道的鏡頭,以及水晶球,並且透過機器學習的方式,及時自導並且剪輯影像。《Camata》這件錄像作品位在展場的最深處,一組機械鏡頭對著腐朽的骷髏拍攝,另外兩組機械手臂則抓取水晶球,再將其反覆放至其他位置。這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錄像作品,會不斷自行剪輯。也許會從落日到白晝,又轉到黑夜,面朝下成趴姿骷髏的鞋子碎片、衣料纖維脆化,而落於塵土之間,水晶球在光線的照映下,折射出清淡色彩,隨後又被機械手臂夾取、放下。

沒有肉身的人工智慧,不斷即時剪輯新的影像、學習增長出新的機械語言,而沒有靈魂的人類骨架卻在沙漠中不斷風化消散,兩者鮮明的對比,震盪出對於人類與靈魂的探問:「生命是什麼?」雨格透過改造一個充滿變化的環境,打造出一個不斷變動的空間。在這個場域中,時間、空間,以及所有進入其中的事物——無論可見或隱形——都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展覽本身像是一個孕育「主體性」的場域,這些主體性可能是抽象的,也可能是具象的,並且以無法預測的方式不斷變化、循環和顯現。這些作品就像具有感知能力的媒介,在其中,一種未知的語言正在被創造,無限延展、沒有固定的對象,透過聲音、動作與影像存在,同時不斷衍生出新的現實與想像的情境。

面具構築的自我存在
在雨格的創作中,「面具」是一個重要的象徵。他認為,每個人都戴著面具,這不僅僅是個體在社會中的角色變換,更涉及文化、歷史、物種層面的建構。我們所認知的身份,不論是個人、族群、社會,甚至整個人類物種,都是層層疊疊的面具所塑造的結果。
雨格關注不同文化如何透過行為模式與信仰系統來定義自身,這些制度與價值觀本質上都是「面具」的不同形式。他認為,這些面具看似賦予我們身份,但其實它們也是一種限制,使我們難以看清「真實的自我」是否存在,甚至可能發現,這些面具之下並無所謂的核心本質,只有一個不斷變動的結構,或者說是一種「虛無」。這種思考被具象化為不斷變形、學習、甚至自我生成的系統。他曾創作一系列具備語言學習能力的面具裝置,這些作品能夠吸收語言並自我進化,彷彿是一種擁有自身意識的存在。然而,這些「面具」最終並非真正的人類身份,而是某種由數據、演算法與環境因素影響下形成的「另類自我」。透過這些實驗,雨格進一步挑戰了「自我」的概念,我們是否只是外在條件的產物,而並無一個固定的、真實的內在本質?

雨格的《Idioms》讓觀者意識到,身份的構成其實是多層次且動態的,文化與社會塑造了我們的角色,而我們的認知也反過來影響我們如何理解自我。他的創作不只是對身份的再現,而是對身份本質的質疑,讓人們在觀看作品的同時,也開始反思自身的存在方式。我們是否能真正脫下所有的面具?抑或者是說,沒有了面具,我們便無法被辨識,甚至無法存在?他作品不僅關注人類如何建構自身,也觸及了更廣泛的哲學問題。
我們是在塑造自己的存在,還是僅僅遵循一個更大系統所建構的規則?
(Are we shaping our own existence, or are we merely following the constructed rules of a larger system?)
皮耶.雨格(Pierre Huyghe)
也就是說僅僅是想像一種不同的可能性,就能質疑我們所處的規則。雨格以此揭示我們如何建構自身的信仰體系與價值觀,而進一步思考「我們的存在是否是自發的,或者我們只是受控於一個更大系統?」他的創作路徑提供了一種詩意而深刻的視角,讓我們重新審視身份的流動性,並挑戰那些看似穩固的現實框架。他也提到:
藝術不是為了提供答案,而是透過想像不同的可能性來質疑我們當前的世界與價值觀。
(By imagining another set of rules, we put into question the ones we are living in. Art is not about giving answers, but about showing how we construct our belief systems and values.)
皮耶.雨格(Pierre Huyghe)
他的創作並不聚焦於回應最新科技技術的發展,例如:Photoshop、網際網路或AI等,而是在試圖探索這些技術如何影響人類的信仰體系與存在狀態、挖掘更深層次的哲學問題,例如:「意識是什麼?」、「身份如何被構築?」、「我們如何理解並適應世界的變化?」等。他認為,現實世界的運作基於一系列我們習以為常的規則,而他的創作則是去想像另一種可能,藉此質疑我們所處的系統。其作品往往呈現出不同的秩序與條件,這些世界與我們日常所知的現實互相交疊,迫使觀者重新審視自身的認知模式。例如,他透過機器學習、自主影像剪輯與感測器技術來創造一個能夠自我調整與生成的影像世界,而這些變動的場景並不是預設好的,而是根據不同條件不斷演變。

雨格強調,藝術是一種打破邏輯框架的方式,而不是提供明確答案的工具。他的作品並不試圖指引觀者往某個方向,而是讓人意識到世界的多重可能性,使人能夠感受到那些難以言喻、甚至無法完全理解的「未知性與不可掌控性」。這種不確定性,正是他所關注的藝術本質——
在世界的邊界之外,存在著更多等待被探索的可能。
(Simply by imagining that there is another possibility of the set of rules that we are living through, we can put under question the rules that we are living in.)
皮耶.雨格(Pierre Huyghe)
我們所認知的現實只是世界的一部分,還有許多未被感知的維度尚待探索。他的創作不是為了複製現實,而是試圖創造一個「外部世界」,讓觀者短暫地脫離日常經驗,進入另一種存在狀態。此處所指的「世界」並非基於宗教或超自然信仰,而是一種對現實邊界的質疑與拓展。在他的作品中,他讓現實與虛構交疊,並藉由機器學習、自主影像剪輯、人工生態系統等技術,創造一個能夠自我運行的世界。例如,《Camata》 透過感測器與 AI 影像生成系統,使影像不斷變化,這樣的運作方式並非由藝術家直接控制,而是由系統本身根據環境條件自我演變,從而顯示一種「非人類中心」的感知方式。

雨格的「外部世界」並非脫逃手段,而是重新理解現實的方式。透過詩意的象徵與概念性的探索,讓人們意識到所熟知的秩序與規則並非唯一可能存在的框架,而是可以被重新定義的。他希望觀者在進入這些作品時,不僅能看到另一種世界的可能性,也能反思自己所處的現實,從而開啟新的理解方式。
相遇緣起──由質疑轉為無可忽視的吸引力
這場展覽的契機來自於文心藝術基金會董事長葉曉甄(Jenny)希望將《Camata》帶到臺灣,讓觀眾們能夠在第一時間接觸這件最新的作品。當葉曉甄談到對雨格作品的關注,這始於她在2015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雕塑花園中觀看《Untilled (Liegender Frauenakt)》時的震撼體驗。當時,這座一具無頭的女性裸體的雕塑,其頭部由一個活體蜜蜂群組成,讓她深感不安與困惑。「我甚至不敢走進花園,因為有太多蜜蜂。」她回憶道:「我當時心想,這真的是藝術嗎?」然而,最初的驚恐,卻轉化為一種無法忽視的吸引力。

雨格的這件作品體現了他對生態系統與時間性的關注,而蜜蜂群體則成為雕塑的一部分,其活動規律決定了作品的展出時間——夏季是蜂群最為活躍的時期。不僅是靜態雕塑,而是一個自我運作的生命系統。蜜蜂不僅為雕像塑造「頭部」,更象徵著「思想」與「集體意識」,呼應了人類社會結構與自然共生的關係。

葉曉甄在深入探索雨格的藝術世界後,逐漸欣賞他如何透過動態與生命體,打破傳統藝術的界限。這種持續的思考促使她開始收藏雨格的作品,最終促成這場展覽。從最初的疑問與震撼,到對藝術新可能性的開啟,雨格的作品成為她收藏旅程中的關鍵轉捩點。隨著時間推移,她在歐洲、日本等地多次邂逅雨格的作品,發現他的藝術不僅是雕塑或影像,而是一種能與環境對話的動態世界觀。她收藏雨格的第一件作品是「Timekeeper」計畫(註3)的作品,相較於其他較抽象的作品,這件作品讓她較容易理解。然而,雨格的藝術並非能一蹴而就地被解讀,每次觀看,她都能感受到不同的層次,甚至至今仍覺得自己未必完全掌握其創作精髓,而不斷深究雨格之作。
Pierre Huyghe 個展
日期:2024-11-09 ~ 2025-03-30
註1 Masato Yoshizawa, William R. Jeffery; Shadow response in the blind cavefish Astyanax reveals conservation of a functional pineal eye. J Exp Biol 1 February 2008; 211 (3): 292–299.
註2 基因漂變是一種隨機的進化機制,特別是在小型族群中更為顯著。這些隨機事件會導致某些等位基因(allele)的頻率增加或減少,甚至完全消失。參見:Cartwright, R., Schwartz, R., Merry, A. et al. The importance of selection in the evolution of blindness in cavefish. BMC Evol Biol 17, 45 (2017).
註3 「Timekeeper」計畫是雨格探索展覽作為時間性體驗的代表作,始於 1999 年維也納分離派展覽館(Vienna Secession)個展《Le procès du temps libre》。該展覽館的 Hauptraum 展廳是歷史上第一個「白盒子(White Cube)」空間,雨格在此創作了一件僅存於展覽期間的場域特定裝置,透過揭示牆面層層疊疊的歷史痕跡,使空間本身成為作品的一部分。他使用電動圓盤砂光機磨去白牆上一條 20 公分高、與視線齊平的區域,層層揭露過去展覽留下的漆面痕跡,呈現出同心圓狀的色彩紋理,宛如樹木的年輪。較外層的色彩來自近期展覽,而最內層則代表時間最久遠的遺跡。透過這一動作,雨格將美術館的歷史物理化,將展覽牆體轉變為「時間的肖像」,使觀眾得以直觀感受美術館內時間的積累與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