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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策劃一個以生態為主題的展覽?「我們的生態:生活在地球上」策展幕後

如何策劃一個以生態為主題的展覽?「我們的生態:生活在地球上」策展幕後

How to Curate an Exhibition on Ecology? Behind the Scenes of Curating “Our Ecology: Toward a Planetary Living”

策展人馬丁・格曼認為「傳遞想法而非運輸展品」並不新鮮,尤其雙年展中更是頻繁出現,是否以此策展還是需要根據其展覽脈絡和情狀。不過,在展覽進行過程中,他個人萌生更基進的想法,希望日後能夠舉辦一個藝術家僅能用森美術館周遭一切轉化成藝術的展覽,徹底用網絡來取代物件。他更期望藉由這個尚在構思的展覽回應第十屆東京雙年展「Between Man and Matter(人與物之間)」,該展標誌著東京雙年展的轉型,從過往國家授獎舞台,轉為關注當代藝術的實踐,並有意識地將日本與世界趨勢連結。

森美術館在2023年邁入20週年,團隊思及過去20年間變化最劇烈的主題,將目光鎖定在如今迫切面臨的全球環境危機,由館內策展人馬丁・格曼(Martin Germann)與椿玲子合作策劃「我們的生態:生活在地球上(Our Ecology: Toward a Planetary Living)」一展,集結共34位藝術家,分成四章探討其對於當前生態現象的看法,並提出對於未來的思考外,更在其後隱藏著以此展覽回應歷史的意圖。

策展人馬丁・格曼(Martin Germann)與椿玲子合作策劃「我們的生態:生活在地球上(Our Ecology: Toward a Planetary Living)」展覽現場。©森美術館

自工業革命以降,人們對地球的影響遠遠超過過去數千年的變化,而以生態為主題,談論環境危機的展覽也早已並不算新奇,「我們的生態:生活在地球上」該如何提出屬於自己的觀察與主張?

策展團隊在首章節「萬物相繫」先畫出大架構,即人類的生活與整體系統緊密相連後,第二章「回歸大地」旋即將論述收攏至日本當地,邀請伯特・温特—馬基(Bert Winther-Tamaki)教授專注於1950-1980年代日本藝術家如何參與環境運動為主題,並藉此此點出全球環境危機其實源於工業化國家的當地事件與隨之而來的環境災害,並進一步延續到邀請當代藝術家以作品回應經濟造成的當代問題之「大加速」一章。而在最後的「未來就在我們之中」,則是藉由從靈性、原住民智慧或是在地知識等多種面向出發的作品,提出對於當今問題的解決可能方法。

然而在展覽表層的敘事脈絡之下,還隱含著三個重要的策展概念如「建立藝術家跨越時代的對話平台」、「回顧在地事件之重要」與「以運送藝術家取代運送展品」。本文特別專訪策展人馬丁・格曼,剖析策展團隊如何在回顧歷史的同時展開當下的對話,更呈現全球與在地的論述,使觀眾明白整個世界是相互聯繫之餘,也將日本帶入全球網絡。

建立藝術家跨越時代的對話平台

尚未步入「我們的生態:生活在地球上」前,隱約聽到喀啦喀啦的聲響,走進後發現是尼娜‧卡奈爾(Nina Canell)將大量扇貝殼打碎鋪排在展場中的《肌肉記憶(5噸)(Muscle Memory〔5 Tonnes〕)》(2023),觀眾開心地行走與躍動於上,貝殼與鞋跟碰撞的聲音迴盪在展場間,而與其相臨的則是已逝的德國藝術家漢斯‧哈克(Hans Haacke)1967-72年攝影系列「無題」。

尼娜‧卡奈爾《肌肉記憶(5噸)(Muscle Memory〔5 Tonnes〕)》(2023)將大量扇貝殼打碎鋪排在展場中。©森美術館

策展團隊有意地將兩位藝術家並置在展覽的開頭。儘管在策展論述並未明說,但是「我們的生態」一展的核心即為引入1960-70年代便以藝術行動介入社會的藝術家們,如漢斯‧哈克、安格尼絲. 丹尼斯(Agnes Denes)與傑夫‧蓋伊斯(Jef Geys)等人,希望觀眾可以對其實踐有更多了解之外,策展團隊並不停留於回看歷史,他們真正目的是打造對話平台,邀請當代藝術家與前輩展開對話,而漢斯‧哈克與尼娜‧卡奈爾的並置,便昭示了隱藏在展覽論述下的策展手法。

策展團隊有意地將兩位藝術家並置在展覽的開頭。儘管在策展論述並未明說,但是「我們的生態」一展的核心即為引入1960-70年代便以藝術行動介入社會的藝術家們,如漢斯‧哈克。圖為漢斯‧哈克1967-72年攝影系列「無題」。©森美術館

漢斯‧哈克早在1960年代便提出藝術不僅是繪畫或雕塑,也可以是一個過程和事件,更重要的是他將自然去浪漫化,顯現出人們無法真正掌控自然,人類僅是巨大循環的一部分。策展團隊先以其攝影作品為開端,旋即接續到尼娜‧卡奈爾鋪排扇貝殼構成的《肌肉記憶(5噸)》,此件作品不僅在展覽開端提供給觀眾快樂體驗,同時每個殼都可被視為一棟由小動物建造而成的建築,並同時回應森美術館所在的森大樓本身——因為扇貝殼經過重新處理後便可作為建材。

馬丁・格曼表示:「藝術同時也是微小的事件,而生態學正是無處不在的事件所組成,意味著森美術館就是這星球循環的一部分。」

接續到智利藝術家塞西莉亞・維昆亞(Cecilia Vicuña)向韓國傳統紡織致敬的作品《Quipu Girok》(2021)與小廢物組成的《電晶體(不穩定)(Transistor 〔Precarios〕)》(2014)。塞西莉亞・維昆亞最早的藝術創作是在沙灘上雕塑,而非於傳統的白盒子空間,不過有別於漢斯‧哈克試圖顛覆所有傳統的藝術理念,塞西莉亞・維昆亞則期望在作品中重新連結傳統知識,將過去被壓抑的知識體系重新帶回當代。

智利藝術家塞西莉亞・維昆亞的作品《Quipu Girok》(2021)是向韓國傳統紡織致敬。©森美術館

策展團隊著眼於藝術家的藝術實踐,並以此在空氣中交織出對話網,穿梭於不同時代背景的藝術家之間。而這個概念貫穿於整個展覽間,成為展覽的伏流。除此之外,團隊更在第二個章節提出在地事件的重要性,將觀眾原本關注於整體世界的視角,重新聚焦回日本當地。

回顧在地事件之重要

疫情之後,森美術館意識到在地敘事比以往更為重要。展覽第二章節旋即從1950-1980年代日本環境運動史出發,由伯特・温特—馬基教授梳理戰後日本在經濟高速成長的同時,背後所引發的嚴重環境問題,以及隨之而來的藝術行動。

此區由1955年桂YUKI《人與魚(Man and Fish)》與岡本太郎的《燃燒之人(Man Aflame)》兩件作品起手,鮮明而扭曲的繪畫,皆描繪了日本鮪漁船福龍丸在比基尼環礁受到美國核彈試爆波及的苦難。隨即是日本錄像藝術先驅中谷芙二子的《水俁受害者之友-錄像日記(Friends of Minamata Victims – Video Diary)》(1972),這部錄像記錄了日本惡名昭彰的公害事件,該事件起源於日本窒素株式會社未經處理便將含汞毒廢水排入水俁灣,造成當地環境的生態災難,以及大量居民因食用有毒的海鮮而受汞中毒所苦。中谷芙二子請策展團隊尋來映像管電視,重現當時在電視上播放該事件與其受難者行動的樣貌。此外,現場也展示一系列《日本的公害》攝影集與1960年代初的前衛藝術團體「嗨,紅色中心」(Hi Red Centre)的行動,將日本曾被壓抑的慘痛歷史攤開在觀眾面前。

桂YUKI《人與魚(Man and Fish)》描繪了日本鮪漁船福龍丸在比基尼環礁受到美國核彈試爆波及的苦難。©森美術館

策展團隊以此提醒,如今人們經歷的全球環境危機都源自於微小的在地事件。團隊選擇不要以百科全書般呈現世界各地的藝術與事件,而是專注於回望日本的危機,以小見大的同時,也呈現其重新關照在地歷史的意圖。

「無論日本或其他地方皆癡迷於預測未來,卻鮮少回顧過去。」馬丁・格曼說:「我認為藝術的角色之一,就是在回顧過去的過程中重新進入未來,過去事情是如何決定?而我們未來會用何種不同的方式決定事情?」

以運送藝術家取代運送展品

「我們的生態」的展覽新聞稿特別強調展覽不僅論述永續為何,展覽執行也講求永續,例如團隊刻意避免建造過多新展牆,或是將牆面保持粗糙不修飾,甚至部分牆面與作品可以回收再利用,希望藉由實際的策展方式回應環境永續的議題。不過馬丁・格曼認為,更重要的是關於想法的傳遞,也就是「藝術如何是網絡,而非僅是限縮在展品」。

此概念可以回溯至1960-70年代,當時藝術家即提出主張,認為藝術並非奠基於藝術品的運輸上,而是想法在不同地區的傳遞。而此展的代表性案例即是比利時藝術家傑夫‧蓋伊斯的《藥草網路六本木(Quadra Medicinal Roppongi)》(2023)。

「假設一位無家可歸者牙痛,他可以咀嚼什麼?他該如何緩解疼痛呢?」

曾於鄉間小學任教的傑夫‧蓋伊斯長期關懷社會,《藥草網絡》計畫2009年於威尼斯雙年展首度展出,當時藝術家邀請維勒班、紐約、莫斯科、布魯塞爾等地的居民記錄居家附近的12種「雜草」,在展覽時以植物學歸納整理,並出標注雜草的藥效,藉由藝術的集體共創形塑另一種的知識系統,將藝術與社會結合。

當傑夫‧蓋伊斯過世後,他希望計畫不要隨他一同消逝,而是能夠走到更遠的地方,因此該系列在2023年來到森美術館,策展團隊邀請館舍所在的森大樓周遭之居民和上班族圍繞著六本木採集雜草,並在植物學家的協助下辨認雜草與其用途。

「我們希望表明藝術可以如此簡單,甚至能帶你去理解周遭環境、理解雜草的價值。這對藝術家來說十分重要,重點並非他的作品,而是能讓大眾理解植物所帶來能量。」馬丁・格曼說,「傑夫‧蓋伊斯讓我們審視周遭,而非朝遠處看。再者,他使用網格來呈現雜草,而這些網格也是金融投資常用的表現手法,甚至我們可以說世界是以網格呈現。藝術家以資本主義的形式來呈現非常無政府主義的行為。」

除了再現《藥草網絡》,展覽也邀請許多當代藝術家來到日本當地創作,包含前述的妮娜・卡内爾(Nina Canell),還有紐西蘭藝術家凱特・紐比(Kate Newby),她以步行於六本木和銀座之間發現的垃圾與媒材,創造出《火!!!!!!!(FIRE!!!!!!!)》(2023)。而科威特藝術家莫尼拉・艾爾・卡迪里(Monira Al Qadiri)以《騷亂(The Disturbance)》(2023)成為本次展覽視覺亮點,巨型夢幻的乳白珍珠懸浮於展場高處,但仔細聆聽珍珠背後傳來的低語,正描述日本珍珠養殖業的崛起,如何遙遠地牽連著故鄉科威特的經濟。美國藝術家丹尼爾・特納(Daniel Turner)則從一艘在印度拆船場拆解的日本化學材料貨輪,取下其中一個青銅的氣壓計,他將其磨成粉末,並且在森美術館的牆壁上打磨成一朵劇毒的烏雲。

科威特藝術家莫尼拉・艾爾・卡迪里以《騷亂》(2023)成為本次展覽視覺亮點,巨型夢幻的乳白珍珠懸浮於展場高處。©森美術館
紐西蘭藝術家凱特・紐比以步行於六本木和銀座之間發現的垃圾與媒材,創造出《火!!!!!!!(FIRE!!!!!!!)》(2023)。©森美術館

這些藝術家的想法,形塑了展覽本身,並交織成為新的網絡,穿越歷史與現代,並將日本與世界各地聯繫在一起。

丹尼爾・特納將青銅的氣壓計磨成粉末,並且在森美術館的牆壁上打磨成一朵劇毒的烏雲。圖為丹尼爾・特納作品展覽現場。(攝影/王欣翮)©森美術館

結語

問及本次的展覽方式會成為未來森美術館的範式或模板嗎?馬丁・格曼露出微笑。

他認為「傳遞想法而非運輸展品」並不新鮮,尤其雙年展中更是頻繁出現,是否以此策展還是需要根據其展覽脈絡和情狀。不過,在展覽進行過程中,他個人萌生更基進的想法,希望日後能夠舉辦一個藝術家僅能用森美術館周遭一切轉化成藝術的展覽,徹底用網絡來取代物件。他更期望藉由這個尚在構思的展覽回應第十屆東京雙年展「Between Man and Matter(人與物之間)」,該展標誌著東京雙年展的轉型,從過往國家授獎舞台,轉為關注當代藝術的實踐,並有意識地將日本與世界趨勢連結。

「我們的生態:生活在地球上(Our Ecology: Toward a Planetary Living)」展覽現場。©森美術館

策展人也再次重申美術館也必須要回應歷史,將歷史脈絡納入展覽之中,「不然美術館會成為純然的娛樂機器。」他說。回顧過去並非單純懷舊,而是站在當下去回看過去藝術家們如何思索和朝未來邁進,這也是為何展覽刻意納入許多活躍於過去的藝術家們之作,並以此與當今進行對話。

而無論森美術館未來的展覽將會如何進行,他們依舊在20週年之際,透過與歷史、與在地和全球的書裡,提出屬於森美術館對於「當代藝術該如何應對環境危機?」的解答。

王欣翮( 13篇 )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與考古學系碩士。曾任MoNTUE北師美術館媒體公關暨行銷負責人,操刀「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與「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兩檔展覽社群與媒體行銷。目前為文字工作者,擁有個人臉書專頁「Felix culpa 倫敦糜爛生活」,但因名字太恥了不知該從何更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