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繪畫大師抗戰時期作品系列展」是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利用於抗戰時期重慶的地位和地緣特色,進而規劃的特色展覽,旨在向觀眾展示中國近代繪畫大師們在抗戰這一特殊時期所創作的精品佳作,呈現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挖掘背後的精神追求與文化內涵。「三千大千─張大千抗戰時期繪畫作品展」就是這個系列展的第三期,今年適逢張大千誕辰120周年,舉辦本次展覽具有紀念意義。除集合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32件大千精品,四川博物院所收藏的張大千作品,數量和品質均屬上乘,亦展出31件,吉林省博物院也提供21件展品,總共84件,洋洋大觀。展覽名為「三千大千」,源自佛家的宇宙觀,既是張大千名號來源,常用印章名,也代表了他在繪畫中創造出的大千世界。
張大千1944年作《大寫意荷花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展覽主要表現張大千抗戰時期的繪畫成就,單元劃分以山水、人物、花鳥為線索,並把大千在藝術成長道路上的交遊,以及對他畫風轉變尤為重要,臨摹敦煌壁畫時期的作品作為副線呈現,輔以抗戰時期使用過的印章、出版的畫冊等展品。展覽中部分題畫詩傳達的愛國情懷與民族氣節,貫穿大千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守。
展覽的序章名為「五百年來第一人」,語出徐悲鴻對張大千繪事的讚譽,挑選了四個對張大千意義重大的代表性事件來呈現,鋪墊觀展情緒,分別是求學重慶求精學堂、「張爰」與「張大千」的來歷、39歲自畫像顯示的不屈氣節、遠赴敦煌對傳統文化的執著堅守。
第一單元「東西南北之人:大千朋友圈」,主要展示張大千與親朋的合繪作品。合作畫一方面佐證了畫家之間的交往和雅集,一方面也能自畫家們共同營造出的圓融美好意境,彰顯他們精湛的技藝。張大千秉承了四川人的豪爽與熱情,為人重情重義,交遊十分廣泛,可以通過繪畫、上款等窺探他一部分朋友圈,比如與汪溶、謝玉岑、于非闇、溥儒、王雪濤、晏濟元等,同時也反映了張大千藝術成長之路。
第二單元「汲古為我:大千山水」,是整個展覽中作品最多的部分,作為一位全能型畫家,山水畫是張大千發揮天賦才能之處,其中展覽又分三個小節突出大千在抗戰時期的山水畫成就。
第一節「師古人與師造化」,顧名思義展示了張大千的摹古功底和寫生能力。他早期的山水畫以臨摹石濤為主,兼及石谿、漸江、華喦、張風、倪瓚、王蒙及宋元諸家,風格清新秀雅,30歲左右就有「石濤再世」的美譽。他臨摹技法之高超,所仿石濤讓陳半丁、黃賓虹等鑒藏名家都看走眼。同時張大千也酷愛遊歷寫生,以造化為師,將師法古人的傳統筆墨運用到自然山水的創作之中,比如圖繪華山、嚴陵瀨、巫峽等。
張大千1945年作《仿石濤嫩寒清靄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第二節「三作黃山絕頂行」集中呈現了張大千圖繪黃山的作品。他曾三遊黃山,帶回無數畫黃山的稿本,黃山成為他永遠繪不盡的題材。他還以黃山風景為主題創作了大量題畫詩,這些題畫詩也充分展示了張大千的文學修養,詩畫輝映,使畫面充滿著文雅之致。三遊黃山的經歷對張大千的山水畫創作意義深遠,開拓了黃山畫藝術的新天地,是他山水畫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1937年7月爆發全面抗戰,張大千被羈留在頤和園,拒受偽職,堅守節操,之後冒死離開淪陷區,輾轉經上海、香港、桂林、貴陽等地回到大後方,舉辦抗日流動畫展,後隱居青城山,直到1941年西赴敦煌,歸來之後又上青城。第三節「風雨不動安如山」主要展示了此間張大千創作的山水畫,其中不少題畫詩尤能體現畫家憂國懷民的愛國情感和剛毅堅貞的民族氣節,比如《看山圖》、《祝融峰圖》、《龍門圖》、《越山圖》。這一時期張大千陶醉於青城的清幽山色,「以自然為師」,看似歸隱,實則內心仍然牽掛外面紛亂的時局。
第三單元「清華旖旎:大千人物」著重展示高士與仕女,這是張大千人物畫中特別突出的兩個類型。張大千的高士圖,在各個時期,取法前人有所側重,逐漸形成了個人風格:相似的橢圓形臉龐,幾縷鬍鬚,束髮或戴巾,衣紋勁簡飄逸,形象瀟灑出塵,最重要的是畫面總充滿著恬淡高雅的古典情調,成為其獨特標誌。畫家喜歡的高士題材有蘇東坡、陶淵明、李白、竹林七賢等,也有模式化的高士類型,如《牧牛讀書圖》、《柳蔭高士圖》裡恬靜自得的形象。而張大千圖繪仕女畫的成就,既完勝古人也異於同輩。張大千早期的仕女畫,師法明清諸家,近於改琦、費丹旭一派纖弱娟秀的風格,人物背景多為柳、梅、松、竹等,如《柳蔭仕女圖》、《攜梅仕女圖》,除了古裝仕女也畫一些現代女子題材,如《為陳書舫寫影圖》,生動傳神,善於把握人物的氣質。敦煌求藝之後,他臨摹了大量佛像、菩薩、天女、供養人壁畫,畫風隨之一變,仕女的造型更加圓潤健美,充滿了時代朝氣,旖旎動人。
張大千1932年作《移居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第四單元「奕奕傳神:大千花鳥」展示了張大千類型豐富,別具特色的花鳥畫。他師法古人,也注重對物情、物理、物態的細緻觀察,30歲之後開始從明代陳老蓮上追宋人精妍巧麗的工筆花鳥,以雙鉤重色為主,偶作寫意,《古松棲鴉圖》、《白頭郎圖》、《仿宋林椿筆意圖》均是上乘佳作,《雙猿圖》、《烏騮圖》更能看出畫家多面的繪畫技法,對物象形態的精準把握。而在花卉的描繪上,他喜歡以具有內在精神的花卉入畫,比如梅、蘭、竹、菊、芭蕉、水仙等,認為如果以此贈人,不僅是期許自己,也是敬重對方(註1)。花卉中他尤愛荷花,因為荷花有著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氣質。張大千的繪畫技法是多面的,潑墨與小寫意,水墨與工筆都能信手拈來,他的工筆牡丹用宋人的雙鉤之法繪出,層層渲染,賦色極為濃烈大膽,牡丹的富貴之姿躍然紙上。
臨摹敦煌壁畫的經歷是張大千抗戰時期繪畫中無法繞過的一頁,也是奠定他繪畫大師根基的一頁,展覽的最後單元「向古而生:敦煌朝聖」就是這一時期的成就。在兩年七個月的時間裡,張大千朝夕與中古藝術對話,逐漸清醒地認識到繪事本應恢宏壯闊,眼界決定心胸,這為他日後畫面中呈現的壯闊氣度和震撼人心的力量埋下伏筆。他也更加重視線條和勾染的力度,開始廣泛的使用複筆重彩技法,使得畫面更加瑰麗,氣韻更加渾厚。1944年5月,「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在重慶兩路口中央圖書館展出,引起各界的極大震動,不僅樹立了國人對傳統文化的自尊心、自信心,增強了抗戰必勝的信念,還感召了一批有志之士終身投身於敦煌文化的保護和研究之中,「也算略盡書生報國的本分了」。(註2)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收藏有張大千作品約36件,均作於1949年之前,代表了他藝術生涯早中期的成就。本次展覽是首個對張大千抗戰時期繪畫作品進行集中展示的展覽,也是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張大千作品第一次如此大規模呈現。下面沿著展線的順序,就館藏重點展品做一個簡介。
張大千1931年作《猛虎貫日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1931年發生的「九一八事變」是日本侵華戰爭的開端,這年冬張善孖(1882-1940)作《猛虎貫日圖》激勵抗戰士氣,圖中繪一猛虎踞於山巔,俯身對遠方的落日狂嘯,落日象徵日本帝國主義的隕落,寓意深遠。張大千亦深受感召題字其上,言辭決絕果敢,慷慨激憤,這幅作品是展覽作品的起始,既是張氏昆仲情深的表達,合作的見證,更是他們堅貞愛國的體現。
張善孖年長大千17歲,是其藝術道路的領路人,早年二人以「雙髯」、「二雄」並稱於藝壇。善孖尤善畫虎,抗日戰爭爆發後,他以畫筆作救亡宣傳,繼而遊歷國內、歐美舉辦畫展為抗戰募捐,可惜1940年10月回國後病逝於重慶歌樂山寬仁醫院。兄弟二人於1934年合作了《五伯圖》,「五伯」即春秋時期的五霸,張善孖以五虎雄踞象徵五伯爭霸,暗指國內局勢動盪多變,而群聚的猛虎則代表著團結匯成力量,只有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才能打敗倭寇,收復河山。畫中輔景由張大千繪製,以斧劈皴俐落的掃出山石,迎合猛虎之勢,旁出的松樹和紅葉恰到好處的點綴畫面,蘊含著頑強、堅貞和希望。
張大千1934年作《五伯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花卉圖》由張大千繪花卉,汪溶補蟪蛄。1925年冬,張大千由滬赴京,寄居汪溶(1896~1972)家,汪溶善繪小寫意花鳥,二人時常切磋畫技,加上年齡僅差三歲,甚是投緣,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而經由汪溶,張大千也結識了北平畫界眾多名流。此幅上款中的「燕孫」即著名人物仕女畫家徐燕孫(1899~1961),1930年代初張大千與于非闇合作《仕女撲蝶圖》,題跋「若令徐娘見,吹牛兩大王」被徐認為有戲謔之意,遂聘請律師狀告張大千惡意誹謗,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二人後經各方調停,握手言和,大千的名氣也越來越響。
張大千1932年作《花卉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山水人物圖卷》的引首由謝玉岑篆書「忙裡閒情」,此卷有兩幅畫心,一幅以迅速而穩健的筆法寫黃山風光,皴染點結合,設色清雅秀麗。一幅以瘦削的筆法寫高士,與江南才子謝玉岑(1899-1935)秀挺的秋樹相契合,妙合畫境。1931年,謝玉岑與張大千在上海相識,成為親密無間的知己,他們時常合作,大千作畫,玉岑題詩,「謝詩張畫」一時為人稱道。由題跋可知,此卷應繪予晏濟元(1901-2001),晏張兩家交往甚密,1930年代晏濟元居上海數載,深得張氏昆仲關懷。
張大千1933年作《山水人物圖卷》局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木葉西風圖》作於1933年的蘇州網師園,此幅以典型的肖似石濤的荷葉皴及密密麻麻的苔點寫宋人詩意,畫境與詩情相契合,有著曲折不盡的意味,題跋以隸書寫就,意境幽邃而高遠。
張大千1933年作《木葉西風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黃山峰巒起伏,煙雲變幻,如此鐘靈毓秀之景成為張大千筆下取不盡的素材。《黃山舊遊圖》是畫家存在於記憶中、腦海裡的另一種黃山,會隨著作畫時的心情幻化,圖中山石以簡約的斧劈皴揮就,畫家「比泉坐雨」,用寫意筆法迎合記憶中黃山的形態,煙雲氤氳,別有風致。
張大千1938年作《黃山舊遊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移居圖》、《為曹纕蘅寫佛像》均畫予曹纕蘅。曹經沅(1892-1946)字纕蘅,以書生從政,工書善詩詞,被稱為「近代詩壇的維繫者」(註3)。《移居圖》筆清色潤,秀雅俊逸,是張大千為賀曹經沅移居北平宣武城東而作。圖中策杖高士落筆勁簡,是他早期人物的典型面貌。《為曹纕蘅寫佛像》繪一坐佛低眉沉思,由圖中馮若飛的題跋結合張大千年譜可知,此幅很可能畫於重慶(註4)。
張大千1939年作《為曹纕蘅寫佛像》。(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紅妝馴貓圖》曾經刊登在1946年第55期的《禮拜六》上,註腳寫著:「紅妝馴貓圖」,在帷幕的裡面露著畫題──人和貓的一角,這是電影中的特寫手法,位置得恰到好處。此幅展現了畫家在構圖上的新穎與巧思,美女雖著古裝,但面龐豐腴,看向畫外的眼神充滿朝氣,畫中背景、桌面的重色平塗,以及花瓶墊子上的卷草紋飾均顯示著作品與敦煌壁畫之間的關聯。
張大千1945年作《紅妝馴貓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張大千對古代院畫作品特別鍾情,其中又最欣賞北宋院畫,因為宋人對物情、物理、物態的觀察極為細緻,他一度對韓幹以馬為師,易元吉入山觀猴的故事津津樂道,特別注重寫生,自己也養馬、猿、貓、犬等動物。《烏騮圖》仿北宋劉永年真跡,線條剛勁有力,背景渲染乾淨而層次分明,設色簡淡,對比強烈。《雙猿圖》擬易元吉雙猿圖,「與原跡不同」又深得精髓,猿的形象生動,毛髮細膩傳神,體態自然,動靜相諧,綠葉施以複筆重彩,極具裝飾美感。
左為張大千1945年作《雙猿圖》,右為張大千1945年作《烏騮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張大千愛荷、養荷、畫荷,從青年時代直到晚年,是公認的畫荷高手。他十分重視對荷花的觀摩,月夜、清晨、雨中、霧裡的姿態,都爛醉於心。他以八大山人的筆法繪荷花,荷葉以潑墨寫就,濃墨醒出葉筋,墨色充滿了自然的活力,而且必求清朗,雖然荷葉濃淡交織,但是層次豐富,從沒有模糊不清的筆墨。《潑彩荷花圖》以大筆蘸淡墨、淡花青掃出葉體,再層層渲染,浸潤酣暢,荷幹以頓挫之勢繪出,乾濕相接,畫面清氣滿溢。《大寫意荷花圖》的荷葉以水墨和淡花青渲染,墨色水溶交互,層次濃淡分明,掩映在淋漓荷葉中的白色花朵,婉約疏影,成為點睛之筆。
張大千1941年作《潑彩荷花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提供)
照殿紅、潑墨紫和佛頭青是張大千生平最喜歡畫的牡丹種類。《仿刁光胤潑墨紫圖》中的花瓣用花青打底,再用淺洋紅平蓋,接著用深洋紅留出水線,複填多次,花瓣以深洋紅勾出,最後加勾泥金醒出神韻,將畫面的裝飾意味發揮至極。
張大千堪稱20世紀藝壇奇才,詩、書、畫、篆刻、鑒藏無一不精,他研習傳統,也發展傳統,他熱愛藝術,也熱愛生活,於是乎既能將傳統運用得恰到好處,又能把握時代的脈搏,創作出雅俗共賞的佳作。這位「現代的古人」無論在氣質、風度、談吐和藝術上,均是其筆下瀟灑謙沖的高士再現,是中國傳統文人士大夫的現代典型,更是堅守民族氣節及傳統精神不可替代的卓越表率。謹以此展紀念張大千誕辰120周年!
本篇原名為〈重慶、四川、吉林,強強聯手──三千大千:張大千抗戰時期繪畫作品展〉,刊載於《典藏古美術》第325期。
註釋:
註1:陳滯冬編《張大千談藝錄》,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1998年,頁74。
註2:見張大千《我與敦煌壁畫─亞太地區博物館研討會專題講演詞》,李永翹編選《張大千藝術隨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頁79。
註3:胡迎冬《民國舊體詩史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頁19。
註4:李永翹《張大千年譜》,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1987年,頁121。
三千大千─張大千抗戰時期繪畫作品展
展期:2019.07.13-10.13
地點: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