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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向深淵底部的反叛疆域:雍維「良瑞流亡辦公室 ︳國家博物館:絕對反叛」

探向深淵底部的反叛疆域:雍維「良瑞流亡辦公室 ︳國家博物館:絕對反叛」

在雍維看來,藝術家不應扮演明確回答問題的角色,其工作應是「重構(reframe)和重新提出(reask)問題」。懷揣著類似於發起一場個人對國家進行反叛的「戰爭」之心態,他將自己的行動力透過藝術創作來釋放,並在純然的藝術家精神指引下,製造出流動而無定勢的意涵表達。黑格爾與紀傑克所提出的兩個概念,也因此在微妙的互補中成為了硬幣的一體兩面。
「當一幅圖像重複出現足夠多次時,唯有透過抽象一途,方能開始理解它。」
與一些出身貴族或政要家族的藝術家選擇不在其創作中處理身世相關內容有所不同,薩望翁.雍維(Sawangwongse Yawnghwe)卻是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藝術探索後,更為直接地面對與其家族休戚相關的緬甸政治與歷史。「良瑞流亡辦公室」(Yawnghwe Office in Exile)是他近年來藉以創作與發表的「單位」,這一「一人機構」巧妙扮演了橋接其創作中個人化與公共性的角色;而透過日前TKG+ Projects推出的雍維個展「良瑞流亡辦公室 ︳國家博物館:絕對反叛」,我們更得以仔細分辨藝術家在那其間所部署的層層灰階。
薩望翁.雍維(Sawangwongse Yawnghwe)及作品《被遮蔽的現實》。《被遮蔽的現實》(2019),油彩.麻布,182.8 x 208公分。(© TKG⁺ Projects)
身為緬甸撣族良瑞王室後裔、卻成長於流亡之中的雍維,政治顯然是其生活中無法繞開的議題。其家族在上個世紀後半葉的一系列遭遇,更是直接與緬甸現、當代政治與歷史、緬甸民主進程及其陰暗角落、國內多元族群遭遇等公共性課題相關聯。然而對於自幼即被迫隨家人離開緬甸的雍維而言,卻是直至年過而立後,才真正與這些同國族歷史密不可分的家族記憶產生深刻連結:2004年父親去世,回到家族旅居地加拿大整理遺物的雍維,在家族相簿中邂逅一幕幕緬甸現當代歷史場景,在父親留下的文字間終於打開一扇得以接近他的大門;就其個人而言,也從父親在世時始終被視為不應被捲入政治的孩子之角色,蛻變為更為完整的人,真正體認到此前一直困擾自己的「深層失落」(profound loss)的根源所在。
薩望翁.雍維《我的祖母/撣邦軍事委員會主席》(2019),油彩.麻布,161 x 208公分。(© TKG⁺ Projects)
正是這種根植於流亡而失根之生命歷程的「深層失落」,在那之後成為雍維在藝術創作中著手處理的首要議題。此次個展是雍維作品在台灣的首次集中展示,主要聚焦於近兩年新作系列,而這一系列也恰是他戮力探尋家族史與國族史的重要轉折點與交會點的初步成果。一系列繪畫作品中,又以距離展覽入口處不遠的《在仰光的家》(2019)最具特殊意涵:與其他作品大多以人物肖像或群像為畫面中心有所不同,這幅畫作描繪的是雍維家族在仰光的故居,也是他的祖父被捕、叔叔被害之地,因此也意味著其家族流亡歲月的起點。這幅作於麻布上的畫,也是整個展覽中唯一未錶框、而以原樣呈現的作品,從記憶之根處透出靜默的力量,以及深沉流淌的家國鄉愁。
薩望翁.雍維《在仰光的家》(2019),油彩.麻布,196.2 x 223.5公分。(© TKG⁺ Projects)
「良瑞流亡辦公室 ︳國家博物館:絕對反叛」展覽現場。(© TKG⁺ Projects)
此次展出的其他作品,大多以雍維家族成員的舊照為「基礎圖像」,包括曾任緬甸聯邦第一任總統、後遭逢軍事政變而卒於獄中的祖父蘇瑞泰(Sao Shwe Thaik)、後流亡並在撣邦獨立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祖母召婻哏罕(Sao Nang Hearn Kham)與父親Chao-Tzang Yawnghwe,以及1962年政變之夜死於槍彈的叔叔Sao Myee。於此同時,雍維卻透過「良瑞流亡辦公室」、「國家博物館」這般虛擬的框架部署,將家庭相簿式的主題作了高度的「官方化」處理。在雍維看來,這是失根三十餘年的自己,得以接近家族肖像、接近緬甸歷史的唯一方式。藉「博物館」之名,他運用了與國家機器支配之下官方敘事相類似的展示機制,但實則尋求的,卻是直接針對這種被操控的官方敘事、以及支配社會的權力結構而進行反擊式的批判與反叛;並且這種反叛機制與個人化平台的建立,皆是在藝術範疇內得以實現。因而這一系列作品更應當從一個整體性視角去觀看,是一種全然觀念性的創作。
這種高度觀念性的創作理念,也歷經十多年的探索後才逐漸成型。這次展覽同時也展出了雍維創作於2004、2005年間的幾幅畫:速寫風格的《我的祖父》(2004)中並未描繪肖像細部,加上《在撣邦軍中的父親》(2004)與《嶄新的自由II》(2005),三件舊作皆為明顯有別於新作的小尺幅,清晰表明了雍維在開啟家族肖像的創作時,尚未明確那些影像、那些家人與自己之間的真正連結。雍維將這十多年來的創作歷程視為一種「無止境的探索」,也將身分失根、及其面對它而工作的過程中所必然遭遇的迷惘與痛苦,納入正向的策略之中,也即,試圖將之轉化成為創造新觀點、新意涵的契機。
薩望翁.雍維《我的祖父》(2004),油彩.麻布,30 x 25公分。(© TKG⁺ Projects)
薩望翁.雍維《在撣邦軍中的父親》(2004),油彩.麻布,26 x 33.5公分。(© TKG⁺ Projects)
在雍維看來,藝術家不應扮演明確回答問題的角色,其工作應是「重構(reframe)和重新提出(reask)問題」。從這層意義上看,他在展題中直接引用和並置了黑格爾「Absoluter Gegenstoss」與紀傑克「Absolute Recoil」的做法,也並非多此一舉。透過這種對二者間微小差別的提醒,他強調了前者的主動出擊力、與後者不那麼主動的反作用力,是如何統一於自己的創作之中。懷揣著類似於發起一場個人對國家進行反叛的「戰爭」之心態,他將自己的行動力透過藝術創作來釋放,並在純然的藝術家精神指引下,製造出流動而無定勢的意涵表達。黑格爾與紀傑克所提出的兩個概念,也因此在微妙的互補中成為了硬幣的一體兩面。中文展題「絕對反叛」則在翻譯之難為下,在統合上述二者的同時,也傳遞出微妙的新解讀可能。
「良瑞流亡辦公室 ︳國家博物館:絕對反叛」展覽現場。(© TKG⁺ Projects)
觀看這一系列作品時的另一有趣之處,則在於雍維為這一觀念性創作而使用的視覺語法。雍維將藝術作為自己進行反叛時「最後的退守陣地」,因此他也充分利用了藝術語言超越日常圖像的特質,大量在畫面佈局上進行抽象、異化等工作。同樣的視覺意象會反覆出現在不同作品中,譬如演講中的父親、佛教儀式中的叔叔等等,雍維藉助黑格爾式的「重複」,不斷嘗試著在對之進行抽象、提煉的同時,讓自己推向更為深刻的理解與連結。他對色彩的直覺式運用也令人驚豔——如《父親在緬甸獨立日的演講》(2019)中幾乎淹沒人物的大面積鈷綠,又如《我的祖母/撣邦軍事委員會主席》(2019)中源自撣族傳統家具、因而也代表某種鄉愁記憶的紅色(多少在人物身旁起了隔絕外圍晦暗色系的作用)。他的色彩選擇大多不具明確的象徵意味,因而時常是在反覆的實驗中生成,卻也不時在反覆的上色過程中抹去,改變了原有的畫面表現,反而製造出畫面物理意義上的多重層次,進而直接作用於觀者的心理經驗。
薩望翁.雍維《父親在緬甸獨立日的演講》(2019),油彩.麻布,150 x 209公分。(© TKG⁺ Projects)
《帶領他們走過漫長的飄泊》(2019)則是展覽中的一個異數。在以之為始的最新系列中,雍維從家族的影像檔案,轉向文字書寫的寶庫,從父親筆記本中發現的這個句子催生了這件作品,也繼而為他開啟新一階段創作搭了一座橋。當文字成為另一種極致抽象化的「肖像」,藝術家將得以打開另一層意涵次元,為反叛行動的藝術陣地拓出新的疆域。
薩望翁.雍維《帶領他們走過漫長的飄泊》(2019),油彩.麻布,80.5 x 65公分。(© TKG⁺ Projects)

良瑞流亡辦公室 ︳國家博物館:絕對反叛

展期:2019.05.11-07.07
地點:TKG+Projects
地址:114 臺北市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B1

 

嚴瀟瀟(Yan Xiao-Xiao)( 164篇 )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