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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朱銘:寄神於形的雕塑大師,提前陪天上媽媽過母親節

緬懷朱銘:寄神於形的雕塑大師,提前陪天上媽媽過母親節

朱銘出身寒門、侍母至孝、為人磊落,一向靠著自學、苦思、冥想,觀察大自然,體悟天地萬物,化作他的藝術養分,數十年如一日,精神、毅力與成果都令人肯定與敬佩。台灣社會衷心感謝朱銘,在1980年代就代表台灣藝術界,在海外發光發亮,成為不折不扣的華人之光。

對於一位驍勇善戰、追求登峯造極的常勝軍來說,絕不能忍受自己墜落凡間,雕塑大師朱銘(1938-2023)走了,噩耗震驚全國,朝野同聲慨嘆追悼,洋溢不捨之情。距離今年母親節不過三個星期,朱銘生前非常孝順,也許他已迫不及待,提前和媽媽共度母親節。

雕塑大師朱銘。(攝影/唐紹航)

2021年5月4日,也是在母親節前夕,典藏採訪團隊曾赴外雙溪至善路的朱銘宅邸採訪。當時朱銘除了清瘦,身體硬朗,一身藍格子襯衫,慈眉善目,有說有笑。朱銘對自己的母親感念之深,眾人皆知,他也親手雕刻母親雕像,拙樸堅毅,真摯親密情感完全流露在作品上,令人動容。

30歲那年他北上登門懇求楊英風收他為徒時,手上就是捧著媽媽雕像,以及為太太雕塑的「玩沙的女孩」。一來,他希望與至愛的媽媽及太太塑像同行,增強信心;再者,他把對母親與太太的深情,表現在作品上,真情實感,作品果然成為他的成績單,也是他那時處境的寫照。

朱銘《玩沙的女孩》朱太太陳富美塑像。(攝影/唐紹航)

果然,閱人無數的楊英風(1926-1997),一見到二件作品,就知道眼前的年輕人心中有愛,刀痕中處處埋藏著他的真心,還有想靠自己努力,出人頭地的堅定信念。楊英風識才、惜才,不但收朱銘為學生,並啓發了朱銘。楊英風重精神、重靈性的創作理念,深深地影響朱銘,教導朱銘「丟」的減法道理,拋開手上已經很精湛熟練的技法,回歸單純簡約。

1976年3月,朱銘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首次個展,各界佳評如潮,他創作的《同心協力》等作品,充滿鄉土形象,廣受台灣文化界重視及討論,被視為1970年代台灣美術鄉土運動的重要象徵,更奠定了朱銘在藝壇的地位。

朱銘年輕時,身體羸弱,楊英風建議他學習太極拳,啟發他探索文化的精奧,以深化藝術創作層次。果然學習太極的過程,體悟簡化了「形」,更得以增加「精神」的內涵。朱銘並沒有停留於鄉土的造形,作品有了精神性的面貌與內涵,更獨創出個人的雕塑風格,很快就發展出「太極系列」作品,讓中國傳統的哲思成就了他的刀斧神工,例如:《單鞭下勢》、《太極對招》、《太極拱門》等等作品,一炮而紅。

朱銘太極系列作品《單鞭下勢》。(攝影/唐紹航)

1977年,朱銘首次赴國外展出,地點是日本東京中央美術館,展出28件木雕的「太極」系列作品,該展贏得當地藝壇的高度評價。當時日本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館長河北倫明(かわきた みちあき,1914-1995)就說,「朱銘是有重量感的,和日本近代雕刻家相同;而且,朱銘是有動感的,也和日本近代雕刻家相同。但是日本雕刻家中卻沒有人像朱銘一樣,兼具兩種特性。」

1978年,朱銘的《單鞭下勢》就被日本箱根雕刻之森美術館收藏,寫下朱銘的傳奇人生。

朱銘的孝思,並不因為他飛黃騰達而有所怠慢,當他打造朱銘美術館時,園內懷念母親的《慈母碑》都是他親手打造的塑像,有直接雕刻在石材上;有石膏雕塑或木雕刻再翻模,作戶外呈現。每回他到金山美術館園區走動,必先到隅角的《慈母碑》前向母親請安,有時在那裡靜思冥想大半天。朱銘常說,因為母親的含辛茹苦,才有健康、才思泉湧的他,朱銘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以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朱銘念母至深,照片攝於朱銘美術館內的「慈母碑園區」。(攝影/簡秀枝)

對母親如此,對家人與子女,也是照顧有加。在強化個人修行中,以身教言教作孩子榜樣。對朱銘來說,大半世紀在藝術領域的拼搏奮鬥,就是希望作個頂天立地、創意無限的傑出藝術家,光耀門楣,也為台灣爭光。朱銘投入志業,廢寢忘食,更展現出如何兼具東方內涵與西方技法、理念的作品,在東西融合間殺出新路。

朱銘獲獎無數,早年也邀約不斷,國外展覽與國際研討會,都讓國際社會越來越了解與欣賞東方藝術家的創作。朱銘的藝術足跡遍及台灣、新加坡、香港、英國、法國、日本等地,國際展出的成績豐碩。展覽之外,大型的戶外雕塑品也陸續被裝置在國內外的公共空間,其中一個著名的案例為1989年,與建築師貝聿銘(1917-2019)合作為香港中國銀行大廈新建物設置雕塑作品,並創作了一對太極系列作品《和諧共處》,與大樓形成強烈對比。

耿介本性,不卑不亢,尤其他信守藝術家原則,不會因為《單鞭下勢》好賣,就拼命回頭複製,也不會為了增加版次賣錢,無節制增加供應量,深受好評。對於早期買他作品,義助他資金的貴人,更是尊敬有加。他開口閉口,一再言謝;但是他不屑巴結權貴,不會因為看到大官或富豪就卑躬屈膝。朱銘一生留下正派、勤奮、創思盎然的形象。

從「太極系列」、「鄉土系列」、「三軍系列」、「三姑六婆系列」到「人間系列」等等作品,可見朱銘豐富多元、洋溢智慧的藝術創作之路;但反觀藝術市場,仍偏好他早期的「太極系列」作,尤其《單鞭下勢》。朱銘系列創意作品推出時,並沒有考慮好賣與不好賣,他專注創作,市場交給團隊。

然而,跨步向前,需要不斷有新資金挹注,尤其,買土地、蓋美術館園區,都是大成本的投入。以前景氣好,「太極系列」很受歡迎,藏家爭相收藏、金流順𣈱;但隨著美術園區的打造、整修,以及作品的安置,需要的資金越來越龎大。

朱銘美術館園區內的《太極拱門》作品。(朱銘美術館提供)

亞洲藝術市場在2000年丕變,隨著國際拍賣公司從台灣移到香港,加上千禧年後,中國大陸市場崛起,以三級跳姿態吸走不少資源,台灣藝術家逐漸被排除在拍賣主流市場之外。朱銘與陳澄波、廖繼春成為少數還能在香港交易的藝術家,幾件「太極系列」大作品,市場價格數度衝高,一再改寫新紀錄。

例如,2010年左右,香港漢雅軒的張頌仁,身兼策展人、評論家與畫廊主,積極以學術論述、國際研討會,拉高朱銘聲勢,讓朱銘的展覽與市場交易,都能走出國門,接軌國際;2014年與張頌仁中止合作以來,朱銘的所有活動都被框限台灣,與國際斷了音訊,對於美術館真正的國際推廣、交流,甚至國際拍賣市場、國際藝博會的關照,全面停擺。

反觀,台灣內部市場,朱銘作品與一般台灣藝術家相比,佔盡優勢,持續熱銷數十年,家家戶戶彷佛都期待收藏朱銘作品。一些收藏家扮演幕後金主,穩定收藏,對朱銘的藝術長路,扮演重要角色。但隨著台灣政經環境變化,產業榮枯消長,有朱銘的重要收藏家,在事業經營上發生變化,中止買進,而且反買為賣;甚至,以大藏家之名,行偽作變造之實,讓朱銘措手不及。

木雕作品,因為都是獨一無二,比較不受影響,但翻銅作品的真偽問題,受到挑戰。老藏家們開始持觀望態度,看待拍賣市場的交易,不惜睜睜睜看著作品流標;而新一代年輕收藏家,湧向卡漫公仔或更年輕世代、價位較低的作品。朱銘作品,對他們來說,不是嫌價格貴,就擔心買到假貨,更加卻步。因此,許多高價作品開始出現「有行無市」的情況。

朱銘於2019年全新發表的木雕創作《太極系列———太極拱門》,以埋藏超過5,000年的珍稀古茄苳沉木切割雕鑿而成,這件大型作品是他暌違十餘年再度創作「太極系列」。當時,朱銘表示這是他67年的木雕生涯中,尤為令自己感動的一次創作。(攝影/嚴瀟瀟)

偏偏,朱銘基金會對於真假作品的鑑定,態度保守,不願學習汽車巿場,只要車輛出過事,一定會大規模舉辦回娘家檢驗活動,讓消費者有信心,也把傷害降到最低。朱銘作品在市場出現疑慮後,拍賣公司徵件時,朱銘作品一定要附保證書才敢收,於是許多二手市場向朱銘基金會申請鑑定,但一件作品要等三個月至半年的時間鑑定,才能拿到報告,不但時間拖得很長、高昂收費也增加成本。拍賣公司高度競爭、徵件不易,最終使得各家拍賣公司對於朱銘作品越來越不熱衷。朱銘市場從市場最搶手,到目前流標連連。

位在金山的朱銘美術館,有著朱銘大半生的創作成果,幅員廣闊,展品也很多元,在個體戶式的投資已經不容易,也算是很有看頭。朱銘生性節儉,籌建園區的建築與規劃,為了撙節支出,他採取土法煉鋼,少了專業建築師與景觀園藝專家參與打造,草莽味十足。近年力推親子活動,當代藝術的專業訴求與高度,反而少被強調,十分可惜。再加上,該美術館路途略遠,接駁車規劃不足,入園熱度受限,回頭客經營不足。

近三年受疫情影響,民眾不愛出門,朱銘美術館和國立故宮博物院等藝文館所一樣,不是閉所謝客,就是度小月中,看在朱銘眼中,都是壓力。

朱銘與至愛:陳富美女士。(攝影/唐紹航)

2021年,與典藏團隊的訪談中,朱銘信誓旦旦要繼續找新創意、做新作品,但畢竟年過80,體力、創意大不如前,朱銘自己很焦慮。得過國際藝術桂冠的朱銘,不能忍受藝術家的平庸,更別說江郎才盡。他曾對著典藏團隊逐一解說他當時的新作,塊狀雕刻的《百態人生》,舊瓶新裝,老創意賦予新色彩。

悠忽兩年已過,大家都在等待朱銘的新展覽或者大型回顧展,但似乎只聞樓梯響,未見人下來。至於朱銘為什麼選擇輕生,外界不得而知,台灣社會普遍以「死者為大」,尊重家屬的說法。

根據財團法人朱銘文教基金會於23日深夜的聲明,只說明朱銘於22日辭世,享壽85歲。該會全體同仁「以無比傷痛的心情,代表家屬,感謝海內外各界人士,長年以來對朱銘與朱銘美術館的支持。該會將持續秉持朱銘先生推廣藝術教育的精神,繼續深耕朱銘美術館,把藝術的種子,種活在您我的心田。」

財團法人朱銘文教基金會聲明稿。

朱銘出身寒門、侍母至孝、為人磊落,一向靠著自學、苦思、冥想,觀察大自然,體悟天地萬物,化作他的藝術養分,數十年如一日,精神、毅力與成果都令人肯定與敬佩。台灣社會衷心感謝朱銘,在1980年代就代表台灣藝術界,在海外發光發亮,成為不折不扣的華人之光。

藝術界在緬懷朱銘的藝術成就,特別推崇朱銘嚴守藝術家分際,創意至上,不回頭重複自己。也許朱銘累了,倦了,創意淡了;也許母親節快到,朱銘希望回到媽媽身邊,提前陪媽媽過母親節,因此用他最直白的方式,告訴家人,「他上樓去」,去了天堂。他在身心俱疲下,急於尋求天上的媽媽,還有創思泉湧的新天堂。

2019年朱銘美術館舉辦「不朽.朱銘.古沉木太極拱門」特展,朱銘於現場與新作合影。(本刊編輯室)

總結來說,朱銘的藝術成就,早在1970、80年代,已經定了調,烙印了鮮活記憶。然而,朱銘不只是朱家人的朱銘,更是大家的朱銘,他早已是社會財。但願朱銘一路好走,繼續追求他所愛,也愛他所追求。朱銘文教基金會團隊與眾家屬,敬請節哀順變,在辦完後事,擦乾眼淚之後,拜託再為朱銘做幾件事:

1、敬請配合公家美術館,規劃兼具質量的遺作展,好好把朱銘生前重要作品,透過展覽、目錄出版,作完整呈現,供外界品覽,也是未來作為比對作品的重要參考。

2、朱銘曾是華人當代藝術發展的領頭羊與先行者,請強化朱銘的學術論述。2014年之後,朱銘幾乎中止國際活動,在國際藝壇完全消音,如何重新找回朱銘的藝術高度、思維邏輯,凸顯朱銘在東西文化上的兼容並蓄,尤其太極藝術的時代性、國際性意涵,重返國際當代藝術舞台。

3、請建立朱銘作品鑑定制度,挑起鑑定責任,才能揚清激濁,重建市場信心,讓朱銘作品的藝術交易正常與健康化。

朱銘宅邸內所展示的關公雕塑作品。(攝影/唐紹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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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秀枝 (Katy Shiu-Chih Chieh)( 301篇 )

典藏藝術家庭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