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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俞平小說連載II】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

【郭俞平小說連載II】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

我對每一位來到榕樹下的人們心懷期盼,希望他們會把我帶回地面,但這件事並沒有發生。隨著戰爭落定,人們重回田裡耕作、建造房屋,或許李家早已忘記他們的僕人,我陷入悲憤和枉然。一天又一天過去,宅邸來了更多年輕僕人、農人的孩子,有時候還有穿新衣的內眷,大家都來找老爺說話。醒悟來時我赫然一驚,卻也並非全然無悉。在我被子彈擊中倒地前,一道澄淨的光亮、一股強烈的情感流竄我的心中,就像我認定自己思所應思、為所應為時的感受,但卻又不一樣,那股高尚的思緒是我生前從未體驗過的。後來我蒼白的屍體被曝曬在空地,經過太陽和月光三次輪替,才被埋入土坑。

編按:藝術家郭俞平透過小說《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重新探尋並書寫藝術史中女性藝術家的生命軌跡。本刊將分三期連載此系列創作。
第一篇:【郭俞平小說連載】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

榕樹

小娘囝生於觀世音得道日。要生的那月份頭一日,誰走腳踏進門,無論遠近親疏,胎裡是男是女就跟著定下來了。六月初一,天剛薄亮,便有人來訪,門微掩著,那人輕喚一聲便自己推門進來,埕內光微昏,沒瞧見角落蹲著個待產婆。

是個城裡來的信差,他抽出竹筒中的一份手抄報章,落落好幾頁。

李妻躺在小花褥單上,褥子掀了一半,肚子隆起如釜,聽到說話聲,起身隔著窗櫺望出去,只見那人站在廳前坪,背對門扉,身長異於一般身等,骨相清朗,著一襲青衫,肩頸白皙乾淨,纖細修長,像個讀過書的。

原來陰濕靜氣的宅邸,因男客來訪而氣足神旺。嬤仔送上一盞熱茶,招信差歇腳坐坐,遞上紅紙裹著的錢,代李訓導向同鄉會致意。信差解下肩上的布包,除了報章,還有幾帖藥材和私信。

李妻自上月以來,雙腳時常發麻,鮮少下床走動。每到夜裡當身體放鬆,滑入意識與夢境間的模糊地帶,四周便充滿了不安份的畫面,那些夢裡的經歷讓她胸口彷彿要迸裂,血液像冰冷的河水襲奪全身,醒來後全身刺骨的僵硬,使她開始害怕睡著。嬤仔請來女師公替她收驚,日煎一帖補虛藥,是漳州那邊開的安胎散。每晚亥初過後,提來小炭盆到床沿,仔細拆開裹腳的布帛,將手巾燙熱後擰得半乾,敷上李妻的膝窩與足踝,趁熱氣未散,輕輕地揉按她蒼白畸薄的足背,再順著踝側往小腿肚和膝窩處推揉。這樣的做法只有起初見效,後來李妻仍晝夜困頓,無一日安寢,氣衰食減,時常瞠著眼躺在床上,或半夢半醒地發出咿咿啊啊的魘語。

廳堂閉著門,斗拱下的燕巢空了,卻有蜘蛛在結網。書房的案椅都用暗紅的幔子照著,地面還乾淨,想來是有人來打掃,她沿著檐下緩慢挪步,戒慎打量四周。倏地目光隨身子移換而來到遠處,停在矮牆外那無數氣根相互交錯在一起的老榕樹,樹下那閃現的一晶一亮的光紋,或者什麼別的顏色的小飛影,地面蒸散出一股濕酸的氣味,除此之外,更多什麼都沒見著,就只她自己一個人。她目光往樹上看去,從抬頭到眼睛定神,彷彿數十年,她愕然著,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那股缺憾再度冷不防地從腹裡深處漫出,冰涼刺骨,那樣迫切,又那樣無助。丈夫再娶了,因她生不出男兒。

身體動彈不得,費盡力氣卻像封在殼裡,只有目光掙扎地在樹梢間游動,一度往更高的枝葉上端去,只有這樣,繼續保持眼珠子移動,意識的大門才不會被關閉。越往更上頭看去,樹冠猶如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看得越高,就陷得越深,而她所渴望的東西,其形狀就越加清晰可見、越遙不可及甚或空洞。男子的背影無聲地滲入,她想張頭用目光去攫住人影,卻依然怔立在那。

一個近在咫尺,直達耳中深處的聲音:「他在那兒——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像是從樹裡冒出的尖叫聲或顫音,同時抑是完全沒有任何聲音,寂靜密實地直至吸乾了空氣。

李妻驚醒過來。

李妻自上月以來,雙腳時常發麻,鮮少下床走動。每到夜裡當身體放鬆,滑入意識與夢境間的模糊地帶,四周便充滿了不安份的畫面,那些夢裡的經歷讓她胸口彷彿要迸裂,血液像冰冷的河水襲奪全身,醒來後全身刺骨的僵硬,使她開始害怕睡著。圖/郭俞平。

日頭已高照,中庭有腳步聲穿過,細細碎碎的說話聲與碗盤的摩擦輕碰,隔著牆院也聽得見家僕灑掃的聲響,飯菜用攢盒送到屋裡了,有她愛吃的醃漬物,就是平常不過的光景。西廂外邊的竹林從兩邊合來,夾成一條狹道,蟬聲響亮,要回屋裡打飯的人各個從這裡經過。

不一會兒前李訓導才來廂房探視,報章擱留桌上,攤開的那頁寫著:

韓境近有民變,東學之徒蜂起,聲勢甚熾,倭人頻頻出使,動靜未明。朝中傳聞兵部已有調度之議。

李妻沒有看,看了也看不懂。

疲倦忽然猛烈地襲擊而來,使她腦袋和眼皮發沉,而她再也不想與睡著的強烈慾望作鬥爭,終於沉沉地睡去。

 

字與詞

孩子出生,三朝洗浴,桶裡添入柚葉和錢幣;彌月剃頭,備紅蛋和油飯,辦桌報喜。小娘囝是當男孩養的,穿男衣,戴虎帽,至學步時,鋪稻草為徑,搖搖擺擺踩過去,一人跟在後頭將腳下稻草剪斷,盼將來路途平坦,不會有磕絆阻礙。

明明是女胎當男兒養,人們又戲稱她為小娘仔,笑說這男孩怎生得這般秀氣。小娘囝,過來這邊,小娘囝,去到那邊,小娘囝膽子真大。李家規矩輕,不拿架子,讓長孫跟街邊鄰里的孩兒們一起玩,小個頭低低的蹲在地上,和隔壁間的姐弟頭嗑著頭,用水和了泥,捏成紅龜粿,排在月桃葉上,還捏了一尊小尪仔,編芒草為髮,綴酸桔葉為裙,太陽一曬,全散了。小娘囝玩累了就在前院睡著了,身上還蓋著芭蕉葉。

三歲那一年,弟弟出生,家中的器重不減,反因她出落的清秀可人,而且穎慧,寵愛更在弟弟之上。小娘囝早慧,自小跟著父親讀四書五經。四歲時請了蒙師破蒙。

李家備下活鯉一尾、公雞一隻、芹菜和蔥各一把,擺在書房東案上,分別意取求高中——「魚躍龍門」、「雞啼上榜」的吉辭,助開筆求文運,芹與蔥取其音,通「勤」與「聰」之義。先生依例已齋戒三日,當日換上新衣、沐手,正襟坐在案前左側,小娘囝則立於案前。焚香三柱,先朝上拜至聖先師孔夫子,再領童子一拜三叩首,香煙緩緩繞升,片刻後取筆蘸朱砂,在小娘囝的額心一點,象徵天眼初開,最後手把手地在白紙上落下一橫和一撇,破蒙儀式遂告完成。

開蒙後,小娘囝在先生的私塾讀書,書法在宅內由父親親授。

學寫字得從製墨起,磨墨重濃淡均勻,藉此沉神定氣,將心轉入紙面,從中建立敬字、敬文之心。蒙師送的兩條墨錠,一條有著紅木外盒,外裹宣紙,墨身扁而長,握在手中有絲沁涼,飾有淺淺的浮雕,是錦麗的鳥獸蟲魚;另一條藏於沉木香盒中,啟蓋時墨香夾木香撲鼻,底墊一層薄茶葉,墨身方闊沉實不加雕飾,頂上則有隻麒麟吐珠。這墨錠已有使用痕跡,稜角尚存,又沉又重,小娘囝要兩手才握的穩,沾水研磨時聲音清脆鏗然,墨汁落紙時漆黑如絲,不散不滲。

李訓導寫得一手筆勢寬博的顏體,線條遒勁,落筆略頓後收鋒的圓滑自洽。他先在礬紙上寫下範字,覆上一層薄紙,透出筆跡,讓小娘囝尋跡描臨,初始有六字:

「一」、「人」、「大」「口」、「日」、「山」。

先學提、按要分明,行筆時保持在筆畫中軸,一息之間力道均衡,留意頓筆回鋒。續著指導何為撇、捺與折之分,在臨收筆的剎那收勢間,逐漸收斂。六字反覆描臨至腕生穩,即轉入顏真卿《多寶塔碑》:

「夫」、「其」、「法」、「華」、「之」、「教」、「也」。

小娘囝在院中把紙鋪在桌上,研了磨,潤了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午後嬤仔搬來一扇斑竹屏風想替孩子遮遮光,看到紙面正中央一個黑汁液淋灕的大「佛」字,登時嚷著要人都來看看,一時院中嘩然。李訓導尋聲來察,臉一沉,即轉身回書房。

那日起,父親認為孩子臨帖不過數旬便旋入碑帖,學太急,心性未熟,字一繁便筆力不達,貪求形似,反倒學了些描邊取樣的偏鋒,筆下無骨,流於皮相,於是要小娘囝改臨趙孟頫的《道德經》,線條較為含蓄,欲以婉轉之筆調理其過度張揚的性情。

一日,先生抱著一卷焦痕猶存的書稿來訪,說是日軍初至之際,村塾遭焚後搶救下來的書冊,這些日子他細細從中理出未全毀的稿子,雖知書稿殘缺,文字也未必是佳構,卻不忍心棄之毀去,想找人商量。進書房見到小娘囝在臨趙孟頫,身子坐的挺直,寂靜貼上她的身體,目不旁視。

李訓導看過先生帶來的書稿,二人在書房停留片刻,便移步至宅前的榕樹下。

老榕樹年年發新枝,氣根如簾般垂落,樹下安了一具石桌,四具石鼓凳,從這裡往正廳望去,宅邸的牆上爬滿了長春藤。

「遮个茶葉是頂擺府城个商人捎來个,今仔日船仔查真嚴,欲買一寡攏歹啊。」李訓導在小巧的瓷杯中注入琥珀色的茶湯,推過去,說:

「來,嚐看覓,這是第二泡呢。」

先生的唇對上薄薄的胎壁抿了一抿。

「遮味真熟似,阮牽手若聞著,準會講阮偷開伊个罐仔茶咧。」

「你牽手个鼻,真遐爾靈喔,這款細味,平常人聞袂出呢。」李訓導以壺蓋掠過茶渣,再添入少許熱水,立刻,本能,不假思索。

「伊阿兄早前攏會對埔里捎過來,伊攏愛藏咧。」說著,先生用食指去撥浮在茶面上的渣,那細梗卻怎麼地也撈不起來,指頭越往裡頭伸,幾乎整隻泡了進去。

李訓導用手扇了扇,作勢要先生的手移開,替他注入新的茶湯。「講到埔里,我看彼款查某人較細聲,講話軟軟;若府城个,就較會應對,有時咧聽嘛驚咧。」

「雲鬢花顏金步搖,一聲低過耳邊香。」(註2)先生嘴角微揚,眼神狎昵地迎過來。

「詩是詩,香是香,攏攪做伙就俗去矣。」李訓導嗅聞茶蓋上的氣味,回覆道,眼神沒有去攪和,想壓制過那令人不安的曖昧。

「失禮失禮啊!」,先生感到一丁點惋惜,身子向後仰,笑意懶洋洋的散開。「我予恁个茶香走到手指頭去矣」。

水從高處落下,沖向壺底,鐵鏽色的葉子再度舒展開來。

「分明是恁先起頭講个。」先生琢磨著自己受到的妨礙。「好啦,講回正經个。恁內口个腳,猶閣束咧無?」

「日本人講放腳較袂出病,這款講法我嘛信一半。毋過查某人若踏出一雙粗腳,看起來真歹勢,講起來實在看袂落去。」先生迫切說話,像是把許多不滿意順勢一籮筐地傾倒,聲勢碾壓過空氣。

李訓導忽然清醒過來似的。「有日本醫生講過話,講這樣做,婦人的行動較為順,氣脈也較為通。」他說,「我無全信,但感覺有理。」

就在此時,先生開口議論,語聲從容,卻句裡藏意。說人品即見書品,趙孟頫雖筆致秀雅,終究是宋宗室卻為元朝廷做官,於義理難安,那字裡間的柔婉,在他眼中並非謙謹含蓄,反倒透著一股諂媚與妖嬈,說著說著,臉上竟露出慨然之色。

「趙子昂(註3)是按呢,今人嘛無啥差別。今時个讀冊人,袂講氣節,攏講出路,啥人還會當咧看風骨?」說到激動處時先生卻像消了氣,聲音低了下來,帶著幾分自問。

還是在試探呢?李訓導沒有作聲。

茶已泡到第三道,水色由蜜琥珀轉為淺金,初時的焙火香已散,尾韻略帶澀意。

「時勢變啦」先生決定說到這裡。這句話不是一個想法,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信念,或者,僅是下潛後的換氣呼吸。

李訓導發現茶沒有回甘,喝起來很苦。

一日,先生抱著一卷焦痕猶存的書稿來訪,說是日軍初至之際,村塾遭焚後搶救下來的書冊,這些日子他細細從中理出未全毀的稿子,雖知書稿殘缺,文字也未必是佳構,卻不忍心棄之毀去,想找人商量。圖/郭俞平。

石桌上漫開來的水漬,其位置、大小、圖案,具有規則的力量,只有泡茶的他才看得到,當他在這樣的力量中感到從容不迫時,打眼看去,對面前這張赤裸裸的面孔既是感到熟悉又是憐惜。這種天真,這種仇恨,這種驚奇,這種友誼,這種悲傷,這種孤寂,這種死亡恐懼,在戰爭時期夜夜纏繞著他。某天醒來後,就像得到了夢幻般酣暢淋灕的滋潤,來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他能感受到遠遠在自身之外那個節奏在大幅震動,他想要追隨它。

「係啊,只是我這軀骨較硬,嘛袂曉咧會轉得快無?」沒錯,這不是他第一次說這句話了。

榕樹下一時無話,僅有微風拂面,先生以指節輕扣石桌,說要回去了,李訓導才意識到自己的指尖和指腹反覆摩挲著。

日軍來前,正逢儒學衰微、八股將廢、報章與西學漸盛,在漳州已有地方書院改設學堂,引進算學、地理、格致甚至英文課程。如今新政當局在台北設立新制學校,授日本語和西學科目,欲移風易俗。李訓導感覺到世界將變,知識也將變化,他知道自己不如先生般對新學心懷戒慎,但心底又憂懼外來的知識是否將侵蝕本有的倫理綱常。假使有人剝開他的冑甲,探看那沒有防禦的柔軟肉裏、他的脆弱之處——到時候,那些如他以經義立身之人,還會使人敬重嗎?

當晚一塊烏雲以迅猛的速度遮蔽天空,原本灑落竹林間的光線迅速黯淡,榕樹枝融入灰影裡,幾滴若大的雨珠噴濺地面,不一會兒便轉為轟隆大雨,嘈雜的雨聲猛鞭著這座李訓導避身的竹寮。

日落前他不顧規距,沿著竹林獨行,漫步河岸間來到此處歇腳,這座竹寮是他死去的養子搭建的,經過了好些時間竟還好端端的,只有幾處綁樑的黃藤泛出霉斑。大雨不斷翻攪土壤的泥濘聲,以及湍急水流的拍擊聲,竹林在層層的噪音中震顫,除了水聲,其他什麼聲音再也聽不見,使他更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與自己展開一場無言的交談,然而此時的他,更想講給另一個人聽,好像這樣就可以解釋一切,或者,終止那狠狠嚙咬他胃部的晦念。

凝視著暴漲的河水,彷彿所有時間的集合、一個龐大的整體,向遠方推進。霎時間他停止下一次次片段來回不定的經歷,找到了立身之地,他體會到動好過於靜,改變總比不變來得崇高。凡事靜止不動者,最終必然崩解、衰退,化成灰燼,而動者甚至能持續到永久。

這時遠處草徑中浮現一盞晃動的燈火,他知道家裡派人來尋他了。

***

五個月後,李訓導被選薦,進入台北就讀國語學校(註4),畢業後從事新式教育的工作,隨著調任輾轉於各地,數年後終於返鄉服務。這時他已經可以憑新的語言與日人對話,這讓他感到格外的安穩,像一件合身的時髦新衣,即便這件衣服既古怪又裝腔作勢也無妨。

歷時數年,經過多時的地形勘查與技師丈量,又歷居民讓渡土地、拆屋等過程。某日,村人聚在廟埕前,聽李訓導轉述新政指令,河岸南側提防工程將於明年春季開工。

 

現形

我與人們之間隱含著一種玄妙的關係,我既不孤獨,亦未受認可。他們朝著我望過來,我便點頭回應。榕樹的枝幹在風雨中揮舞飄搖,面前的宅邸,在我眼中既是熟稔,亦覺生疏。

一開始大多數的時候我都待在樹上,凝視著庄裡的街屋、屋頂,察覺地面上的世界是如此美好,心中既是舒坦,也是感傷。樹枝像我一隻隻的手臂向四方均勻張開,卵般大小的葉片群聚揮舞,迎來輕柔的微風,隨著枝條密生交錯,一層壓過一層,有如巨大的華蓋。松鼠高高在上,啃食嫩芽,咬齧成串的青綠色果球,果屑與枝末隨著微小的花絲與苞片數以千計地飄落,卻幾不可聞。

我對每一位來到榕樹下的人們心懷期盼,希望他們會把我帶回地面,但這件事並沒有發生。隨著戰爭落定,人們重回田裡耕作、建造房屋,或許李家早已忘記他們的僕人,我陷入悲憤和枉然。一天又一天過去,宅邸來了更多年輕僕人、農人的孩子,有時候還有穿新衣的內眷,大家都來找老爺說話。

醒悟來時我赫然一驚,卻也並非全然無悉。在我被子彈擊中倒地前,一道澄淨的光亮、一股強烈的情感流竄我的心中,就像我認定自己思所應思、為所應為時的感受,但卻又不一樣,那股高尚的思緒是我生前從未體驗過的。後來我蒼白的屍體被曝曬在空地,經過太陽和月光三次輪替,才被埋入土坑。

醒悟來時我赫然一驚,卻也並非全然無悉。在我被子彈擊中倒地前,一道澄淨的光亮、一股強烈的情感流竄我的心中,就像我認定自己思所應思、為所應為時的感受,但卻又不一樣,那股高尚的思緒是我生前從未體驗過的。圖/郭俞平。

深呼吸,沒事的。

感到某種牽引。

某種渴望。

希望離開這裡。

到其他地方。

比較舒服的地方。

於是越過了樹葉和陰影,越過了光點,進入永恆的影子裡。

***

對這顆榕樹而言,諸多世事不過意味著樹幹添加了兩道縱痕、年輪增長了一寸,它愈來愈粗壯。氣根垂落又扎入地面,埋入土中後膨大成柱,生出粗糙的樹皮,又再度蜿蜒向上攀附、纏繞,與主幹癒合,有如一座不斷滋長的建築,一點一點地向外擴展。油亮的綠葉孜孜不倦,不斷汲取陽光,化爲養分。

日漸一久,我便有了新的發現。

果子各自符合不同人期許,只消那人的心中掠過某種顏色、某種形狀,樹梢上有一天就會應聲結實,長出與他所思的形狀和顏色相符的果實,只是不會有人知道。當夜晚的涼風升起,伴隨各種讓人舒適的氣息:曬過的蓆草、鹹菜乾、炒米茶、豬油、紅糖、皂香味——出現在人們的夢境中,這而名單則因人而異。


註2 原句「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出自唐代詩人白居易〈長恨歌〉,描寫楊貴妃雍容華美的儀態與宮中春宵的情景。

註3 趙子昂即趙孟頫(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元代書畫家,宋太祖趙匡胤之後。南宋滅亡後仕元,官至翰林學士承旨。書法取法晉唐,筆致秀潤,世稱「書中神品」,為元初書壇領袖。然因宋室宗親而仕元,被後世部分士人批評為失節。

註4 國語學校為日治初期為推行日本語教育所設之師資養成機構,主要培訓可於各地公學校任教的本島師範生。課程以日語與新式教育法為核心,學生多為地方仕紳或成績優異的青年,畢業後分發至各地擔任教員,成為殖民地現代教育體系的中介者。

(責任編輯|陳思宇)

郭俞平( 5篇 )

創作橫跨繪畫、錄像、裝置、行為與書寫等多種媒材,長期關注個人生命經驗與歷史結構之間無法銜接的斷裂與創傷。她的作品經常從近身觀察與關係性出發,藉由包覆式的沉浸空間建構,捕捉日常生活中幽微且難以言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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