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
一八九五年秋末,一日辰時起,天已光透,太陽逐漸曬熱了泥土碎石小路,蒸發掉每一滴生在含羞草上的露珠。宅邸靜悄悄的,照理說這時候矮九應早把水給燒熱,趕鴨子出去了。
嬤仔沒來給燈芯入油,空氣裡沒有香末燃盡的微醺,也沒有飯粥的飄香,矮牆外榕樹的老葉和細碎蒂梗落到前院,風來時便一陣翻滾刮擦。門掩上了,堂屋裡暗著,供桌的香爐上一小堆灰白,落在斑斑的捻痕上,卻不見有人來開新的香火。宅邸在看中游動,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了,目光謹慎地掃過橫樑、東西廂房、窗櫺、紅磚赤泥牆還有床椅桌几,一切是那樣寂靜而生悸。
正廳匾額上刻著「敬德堂」三個斗大的漢字還是殷實的,烘托著紅木聯牌鑲著鏨金的字跡,視線拉近到更小的細節,桌案上鋪張著一條黃幻幻的銀線蝙蝠紋樣的絹布,上頭瓷瓶裡的一段青竹仍蔥翠,小小的八角形螺鈿盒、石硯都是有的,但空氣裡沒有一絲動靜,看起來像是靜止的畫面,有點怯生生的。宅邸忽然倒抽了一口氣,原來它們僅僅是維持著,所有東西都持續維持著本有的姿勢、型態,聚合成一個合情合理的整體,然而它們不再按照原本時間逝去的方式,無論是均衡持久,抑或斑駁褪色,它們的形象將被中斷,陷入結結巴巴、吞吞吐吐,或乾脆無聲無息、躲到黑暗之中,或另闢蹊徑,無法克制地往未知而去。宅邸彷彿知道點什麼,又不很明白究竟是什麼。

矮九 之一
矮九不是世僕,是李訓導的養子,赤著一雙腳,腳板又厚又寬,總是穿著同件洗褪了的葛布衣,褲角捲至小腿,用帶子一縛緊貼脛骨,腦後拖著那根三股長辮梳得緊實不毛躁,嘴巴寬寬大大的,面額和鼻樑曬得紅裡透黑,眼神裡沒有一絲滑笏。
矮九擔水的時候從不潑潑灑灑,劈柴時斧頭劃出的弧線優美俐落,他的身影往復出現在宅邸和街庄,像針尖穿透布面,時而浮現時而沒入,動作敏捷又協調,當日頭潛潛移轉,在宅邸裡的人們未必察覺到變化,生活已然被織得密密實實的。
沒有人知道矮九的年紀,不知道也不在意,就連矮九自己也不大想過這個問題。
他出生的前後那幾年是可怕的,一條人們稱其為「濁水」的河肆意氾濫,衝進堤岸,拔根了莊稼,灌入街庄的所有一切縫隙,順著只有它自己知道的路線潛流,淹沒建在低處的房屋,沖走了牲畜。洪患引發連年的饑荒與疫病,人們稱其為「惡年」,矮九正是在惡年出生的。
濁水
據說那天沒有風,也沒有太陽,白色的天空靜止不動,又寬又長的河流四周被平坦的卵石灘地包圍,悄聲無息地流淌,只有波浪拍打河岸的聲音。岸邊的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竹筏緩緩升高,沙洲的形體愈來愈小,直至消失,四周的寂靜相當刺耳,只有遠方的山隱隱地傳來低鳴聲。
沒有人目睹水是如何淹進來的。濁水來時,街庄的人們措不及防,有的剛把一口食物塞進嘴裡,水就從腳邊冒了出來;有人試圖將門給掩上,想把水阻攔在外;還有的緊緊抱住裝滿值錢東西的木箱,跟著木箱一起漂浮起來;幾人將神像五花大綁在木杆上,奮力地在沒膝的流水中奔逃,眨眼間水就淹過了胸坎,只見人在水中撲騰、掙扎、吼叫著,不一會兒已分不出在水中翻翻滾滾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通通沖散了,神像也不知去向。許多足不盈三寸的女子因行走不便,來不及逃跑,葬身濁水之中。
暴漲後的河水就這樣躺在地上一個多月的時間,蕃薯和甘蔗在水下腐爛,發出刺鼻惡臭,當溫暖的風吹來,蚊蠅在盛宴中歡快飛舞,人們沒有食物可以吃,還一個個地染上吐瀉病。
當濁水退去,那些從避難高處回來的人,眼裡見到的是一片單色、彷彿由低劣的手藝製成,模仿人類生活樣態的集合物:房屋歪歪斜斜的,有的膨脹鼓起,或溶解化開了;一座磚砌的房子被土石淹沒,只露出上頭還頂著的燕尾屋脊;有些泥沙色的構造讓人聯想到穀倉,另一個像豬舍,充塞滿砂石與斷枝,若細看裡頭那些纏結的圍籬,可在當中找到類似人和家畜的遺骸。濁水將那些軀殼中的生命沖洗殆盡,把輪廓抹除,讓存活下來的人通過這樣的比較而更加認識自己——一個裝有魂魄的皮囊。
在河水漶漫的盡頭處,淤泥劃出的那道水痕外緣,人們發現竟有座神像被緊緊纏在一支衫木桿上,臉色墨黑,低眉斂目,像一炷香筆直地插在地上。
災後濕氣不退,衣服總是曬不乾,腳踩在土地上還會冒出泡沫。許多人不敢接近水井,生怕邪靈還蟄伏在地底黑洞。
宅邸在街庄外圍地勢高處,安然度過了洪災。嬤仔日日以草藥煎水,再燒符入水煮粥。她將香茅與芒萁伴在一起,在鐵桶裡點上火,帶著苦澀清香的白煙從宅邸的前院冉冉升起,以一種令人眩目的方式滋長、蔓延,直至籠罩了整個宅邸,孩子們發現煙霧可以使人輕易地不見蹤影,驚奇地衝進來又衝出去,嘻笑亂竄,嬤仔大聲叱罵,生怕他們在煙裡撞上還沒投胎的鬼魂。神像被重新請回復祀,李訓導與其他士紳發起集資,在廟埕前搭了一座矮爐,焚燒好幾竹簍裝的金銀蓮花紙,誦經三日三夜以超度亡靈。土地原有的界石被沖毀了,誰家的田到哪兒全靠一張嘴皮子,講不攏就開罵,吵不過的只好告上官。惡年乃因果輪迴,既是天災也是報應,不孝逆親者、失節的婦人,都被點名責難。災後李訓導收養了三個孩子,一個是他門生的遺孤,另一個是僕人的稚女,然而最後只有矮九活了下來。

矮九 之二
嬤仔說起這段往事時上半身會前後輕輕搖晃,眼神迴避地只盯著她手上的活,讓矮九覺得自己聽到了他不該聽到的事。
矮九就像他所生長的土地,黝黑、濕潤、柔軟。他一早出門前會到供桌捻一小撮香灰,祈求一日無事平安。
他覺得每樣東西的意義跟價值都是安排好的,不必費心去猜,而李訓導是宅邸的軸心,一切都圍繞著這個軸心打轉和發展,他很滿意自己能跟著宅邸裡的所有事物在各自的軌道上共同轉動。當他巡過田頭回來,會把庭前掃得一番清爽沒有絲毫落葉;要是進入中庭送信,會走得筆直穿過庭心,絕不東張西望,即使廂房飄來的粉香鑽入鼻頭,他的心底也不曾有過一絲臆想。
開灶煮水時矮九想著的是那團火;上街採買時矮九想著的是手上的清單。劈柴的時候他用腳尖輕輕把木柴立直,想著它內在的紋理,雙眼毫不猶疑地落在下斧的位置,當斧頭落下,木柴裂開的脆響使他胸口升起一股冰涼的快意。
矮九和他自己之外的所有東西打交道時都按照某種與生俱來的運行模式,他從未把自己想成「我」,他只用其他人看他的方式想自己,因此矮九可以看得到鬼魂。
在宅邸的一天當中,他有關一股朦朧不清的寄望和夢想會隨日頭從遙遠的地平線那端升起, 在一日結束後安然地落下。當矮九沉沉睡去,夢見他的孫子輩都長得很勻稱、個頭大、活潑好動且鬧騰著,與他們的祖父有很多相似之處。
謠言
春末的最後一波花灰還未飛入城裡,像外來的不速之客潛伏在關卡處、在防風林中、在谷地的巨石堆裡。來河岸荒地捆新草的矮九目光鎖在比他還高的蘆葦叢上,他意識到眼皮眨動時的瞬間好像變長了,纖細的蘆葦梗被鐮刀劃過,露出的切面竟然如此清晰,歷歷在眼前。
這一個月來,李訓導頻繁地進城打聽官局動靜,東廂書房的學生開始容易忘卻或漫不經心,墨跡已乾的字帖被濕氣催皺,邊角捲起,久未翻頁的書冊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沙塵。不久後宅邸門前貼出了募兵文告,學生們不再登門。李妻足不出西廂,誦經的時間比以往更長,聲音更低,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菜市口裡剛買了雞蛋的嬤仔沒留意荷葉上的細繩鬆了,圓滾滾的蛋破殼在泥中,蛋黃糊塗流了一地,要撿也撿不回來。謠言踩踏出一條條小道通往四面八方,負疚中夾帶著不懷好意,在人們耳邊低語:日本人要來了。他們會要男人割除髮辮,禁止敬神,而且死後還要火葬,不能入土。
有錢人家的動作特別快,趕著拋售銅錢換成銀元或布匹,還安排女眷回山裡的娘家避風。街道上的人少了而顯得太過明亮,暗巷則流傳著據說可以擋子彈的碎紅布和避邪的符條,平日在街庄四處遊蕩的半仙不曉得被誰抹成一臉烏黑,露出紅紅的、濕濕的、半瞇著的雙眼,嘴巴張的大大的。只有狗兒還準時出現在廟前大啖半點殘羹剩飯,牠們貪婪地吃著,然後消失,隔天又會回來,到了夜晚,牠們成群聚集在牛棚後方互相撕咬,嫉妒的吠叫,瓜分母狗,聲音似失去原有的粗鈍,聽起來格外刺耳。
矮九將草束擱著向河的方向走去,駐足在深深塌陷的河床邊緣,斷面下一直延伸過去佈滿了參差的岩塊,而越是接近河水,礫石就愈小,也愈圓。他望著水奔湧著,將鵝卵石上的泥沙洗去,太陽一曬,濕潤的石頭好像露出白嫩的腹部。
風向上游方向吹,在河面上掀出一層層急湧的浪花,河水彷彿朝天的方向流,在這幅景象裡,一個巨大的螺旋狀的流層變得越來越實在,許多黑呼呼的深色的東西,猶如扔入水中的小狗小貓似地旋轉著。矮九置於一種靜靜的震顫中,感覺到要是細細觀察每個片刻,就可能會因恐懼而窒息。
遠方傳來「砰!」一聲。
接著第二聲。
矮九猛然一震,身體比他的意識還要快轉身,往來的方向奔逃。沒跑幾步,右腳不慎踏進了礫石縫,膝蓋彎折,整個人向前傾斜摔在石堆上。
土葬
酒腸空闊感無端,烽火笙歌頃刻看。
一代山河多變故,千年人物此衣冠。
清樽且博今宵樂,好會難追去日歡。
同是登場同是幻,祇應當作夢邯鄲。(註1)
北邊的山區戰事激烈,日軍少將被清兵炮火擊中,當場死亡,統帥親王則受重傷。然而日軍對內外封鎖了消息,繼續以騎兵和步兵各一大隊向南前進。
煙雨籠罩的黑幕中,穿簑衣戴斗笠的義勇軍影影綽綽,手持長茅與槍來到濁水下游北岸的村莊,要防堵日軍南下。他們一進入村莊即在當地徵募壯丁,先挖墳,再分發竹槍、鋤頭,壯丁集結的數量隨著部隊東進而逐量增加。兩軍在樹林中交火,義勇軍不敵日方的現代兵器,很快地只好分批渡河向南岸撤退。
日軍渡河後,在河邊的蘆葦叢裡發現一個矮小黝黑的男子,他的腳踝似有骨折,日軍將他的髮辮與其他被俘男人的髮辮結在一塊,五、六人為一團,迫其繼續前進。沿途村莊中所見無一男子,婦女皆狼狽搬運家產。日軍以土匪鎮壓費為名,向人們抽取獻金,只要繳出銀元就可以避免被燒殺的不幸事件。
兩個月後,領導清軍的欽差大帥敗逃,軍人開始掠奪暴動,商人們因而懇請居住在城內的英國長老教會牧師引導日軍入城平亂,於是日軍在未遭抵抗的情形下進入了城中。在發生過暴動的地區均遭到嚴重燒毀,荒廢的村內只剩下重病者和無人照料的老人,此外別無人煙,田地荒蕪的景象令人鼻酸。即使付出了血汗、在田畝間所種植的穀物終於成熟,人們也不願回到田地收割,只有任其腐壞。
***
日軍將數十位男子帶來到榕樹下。
矮九身體歪斜著,暈眩欲吐,左腳支撐著幾乎全部的重量,與地貼得緊緊的,彷彿要延伸至榕樹的根莖,試著尋找到更為穩固的平衡點。
村人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臉蛋沿著牆邊慢慢湊近,無論高齡者還是年幼的孩子,神情竟像同個模子鑄出來似的,恐懼,不安,甚至好奇,渴望的東西都微不足道。矮九覺得每當他們與自己愈是靠近,就好像在把時間一點一點的消耗、吃掉。
這是一個無法比擬的時刻,在往後將使他一昧地尋求,試圖捕捉,又一再地錯失。因為這一刻的之前或之後,就在它們要獲得某些連續性之前,就會立即中斷。
當矮九與一個孰悉的稚嫩臉孔四目相交,一股溫柔的牽掛像河水般從胸口漫溢出來,霎時間他免於痛苦,彷彿煥然一新,擁有光燦的新生命。
倏然地,又從上方看見自己——一個髮辮散亂,穿著布衣而全身是泥的男子站在一排和他頗為相似的人之中。一個守護者。一個努力想要保護自身家園的人。一個被擺到戰場正中央,在炙熱天空與濕潤的土地之間,要阻擋惡人的人。
一股憤怒感襲上全身,他想立刻動身起來,搶走日軍的步槍,將他們拉近黑暗的入口,踩踏上一個疊起一個的屍首,走過屠殺的煉獄,往光的方向前進。可是身體卻無視他的想法——他連自己的一隻腳都動不了。他逼自己行動,踏出一步,卻沒想到這會如此困難。所有的環節都斷開了。他被留在地面。他離光越來越遠。臉蛋僅剩模糊不清的薄影。
「砰!砰!」,接著是一連串珠般的槍響。

日軍將被槍決的屍體曝曬多日,以示警惕,最後悉數扔進義勇軍先前挖好的坑裡,再把土填回去。
註1 〈席上觀有感〉為詩人林幼春(1880-1939)寫於1902年的詩作。林幼春生於福建,四歲時與雙親返臺定居,其舊學根底深厚,十九歲時以詠乙未抗日人物的〈諸將〉六首詩而聞名,為日治時期詩社「櫟社」成員。林與詩社友人共同創立臺灣文社,刊行《臺灣文藝叢誌》,1921年時與林獻堂等人共同籌組臺灣文化協會,1923年再成立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並因而違反殖民者的《治安警察法》入獄服刑。代表作《南強詩集》在他去世後由長子編輯出版。
(責任編輯|陳思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