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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俞平小說連載III】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

【郭俞平小說連載III】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

【Serial Novel by Kuo Yu-Ping III】How “Lienüzhuan” (Biographies of Exemplary Women) were Written

說老實話,她足夠理解纏足的疼痛。這是種良性的痛,就像經痛一樣。有某種東西將臻至完成,也就是說,某種內部過程即將完結,而不必要的東西將會被永遠移除。因此,痛會有,卻是必須要徹底奉行的工課。一股持續不斷的痛,肢體愈益難動、僵滯。每個時辰對她而言,都糟過上一個時辰。那是朝著某種讓人無法想像的幽冥前進,朝著彷彿由幻象構築、設下十重酷刑的地獄前進。即便如此,都還可以忍耐。因為有人引領她前行,牽著她的手,帶她一起走,跟她解釋疼痛的好處。痛楚不會只有痛楚,還有其他東西,她將獲得補償和獎勵。

編按:藝術家郭俞平透過小說《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重新探尋並書寫藝術史中女性藝術家的生命軌跡。本刊將分三期連載此系列創作。
第一篇:【郭俞平小說連載】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
第二篇:【郭俞平小說連載II】列女傳是如何寫成的

圖像

我只是純粹地看,純粹的視覺,雙目高懸於樹冠之巔,潛伏於隱約的陰翳裡。樹下是淺黃色的沙子,我生前未曾識見,乾澈的沙面被落下的果實濺上了暗紅色的斑點,有時候果實鏗鏘落地,冷瑩如玉,泛著青石之藍,這時沙地幻變為清澈的水鑒。

暑氣初始,整個河床地在風中經歷著前所未有的震顫,低垂的樹冠卻幾乎紋絲未動。天空澄朗,在西邊依然明亮的地平線上,雲絮正不斷地形成,它們沖向天空,然後又消失在彼處。緊接著,月亮出來了,風勢仍浩大卻刮得十分勻整,這時樹葉才開始沙沙作響。

從那裡我看到了一切,或者幾乎是一切。

日人將所見的濁水視為「暴流」。水自山中奔突而下,挾帶砂石與濁浪,翻湧直趨大海,河道時而南移、時而北竄,裸露的河床成爲荒蕪的沙洲。大雨來時河水漫入村落和農田,任其奔流的結果是年年蒙受巨額水害。他們精打細算,要與河川爭奪疆域,算出只要完成四十多公里的堤防,將濁水管制在劃設好的範圍,就能得到五千甲的肥沃新田。

我對日人想要馴化濁水的意志和作為深以爲佩。他們相信圖像比文字更可靠,凡肉眼無法盡攬之物皆欲收錄於紙中。他們雇用嚮導、伐木工和挑夫組成一支精良的隊伍,攜帶著充足的糧食和器材,尋著既有的山徑延河谷而上。山谷裡潮濕的熱氣混合著樹葉腐敗的氣味,汗水很快浸透那些水文學家燙得筆挺的白色襯衫和深色長褲,山蛭無聲地鑽入他們鞋襪的縫隙,留下殷紅的血跡。我看見那些製工嚴謹且設計精巧的測量儀具,在刺眼的陽光下閃著金屬的光澤。

令我驚異的是,澎湃洶湧的水流是可以被計量的。力圖馴服河水的日人先描繪出激流橫斷的面積,再以水速相乘,便得出流水之量;而水速的測定,是在水中投入一枚削過的竹片,紀錄它飄行的距離與時刻來推得。含沙之多寡、降雨量與流量的關係,亦皆被推算。最後廣袤的水路被縮繪為二千五百分之一的比例,化為掌中方寸。

恣肆奔突的水域在那些圖畫上可以被看成一個多肢的軀體,如同觀看河身被肢解於紙上。

我曾在那河中戲水暢遊,卻從未想過可以為一條河的各種形態命名,像日人所描述的那樣:一個個牛軛湖,一片片沖積扇,一重重河階,一道道峽谷與急流,一片片沙洲與洲渚。這條河曾經是神的化身,如今在日人的圖上,被截斷的一條條蜿蜒曲折的支流猶如彩帶般在紙上翩翩起舞。

這條河曾經是神的化身,如今在日人的圖上,被截斷的一條條蜿蜒曲折的支流猶如彩帶般在紙上翩翩起舞。圖/郭俞平

 

凹凸

當我遠遠觀察宅邸,發現有時候它兩翼的護龍會微微展開,牆垣、門樓和院埕的界線也隨著鼓脹,屋脊如弓弦張滿。宅邸在合圍的姿勢中將自己推擠出來,凸起成拱形向我迫近,彷彿要將我擠出去一樣。

然而在堤防開始修築的那幾年,宅邸開始逐漸往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廣闊、混屯,不再有鮮明輪廓的那種沈默——凹陷進去。那待傳達的發現至今仍縈繞心間,歷時悠久。無論如何,在這段日子裡,宅邸時仍會像往日般隆起向我壓逼過來,但隨著歲月的推移,這樣的現象日漸減少,凹陷日益加深。

倏又臘盡春回。

我發現能在空間中活動,推動我的力量是思想,甚至最微不足道的願望就能使我飄動起來,於是我走進了他們的溫暖肌膚、熱呼氣息、濕潤的眼珠與溫暖生熱的衣襟。

人們深愛孩子,希望他們的人生充滿甘美而少受艱苦;也珍視他們的一切特點,無論是逞強或柔弱之處、說話時的習慣、含糊不清的咬字、腦袋與髮絲散發的香氣,抑或小手握在掌心的感覺,在在是獨一無二。

我大聲呼喚她。小李娘望向我的身後,她似乎瞥見遠處某個東西。

她的臉快樂光燦。她說:父親。

她要拆下纏足布的那天,嬤仔跟在我們後面,態度一貫卑屈謙恭,又是彎腰,又是微笑,但年歲越老,越是畏畏縮縮,拖沓而行。再過不久老嬤仔便害眼,布袋枕裡塞著桑葉,據說可使人眼目清涼。我時常念起兒時聞到的積存在嬤仔盤起的灰白髮絲裡,汗水混合著柴火的煙味。某晚我坐在木板榻側,傾身欲覓其氣息,老人家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插的銅簪,略一轉側,桑葉便沙沙作響。

不管是魅力個性、天賦、品味,小李娘都是父親的翻版。

她坐在擦得發亮的木椅上,腳邊有一盆溫熱的水氤氳起薄霧。堂內的長桌被移開,磚地上鋪著新草席,母親和幾位嬸母端坐在靠牆的太師椅上,神情各異。廚娘和院裡的孩子也都偷偷地湊近來,隔著窗隙摒息張望著。

就算不向外看,她也感覺到一種令人屏息的光從眼角射進來。這光同時持續不斷地與周遭各種物體產生作用,但只有在那奇妙的來自內部的微小抖動中,才感受到它本身的亮度,藉此她的意識便獲知:布帛被解開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

帶著泛黃斑痕的長長布帛鬆散開來,因汗漬與藥粉而僵硬,盤旋脫落在地上,像蛇皮。

在指腹的觸摸下,腳跟微微陷了下去,未曾見光的蒼冷。稍微一抽,布便繃開,露出整個足弓。裹腳婆用指尖的最尖端輕輕拉開足弓的內裡,露出隱藏的部位:四趾合攏著一個接著一個地排列在裡面,包藏在靜默的和諧中,姿態未圓熟,宛如掀開活物的腹膜,看見仍在生長中的形體。

在指腹的觸摸下,腳跟微微陷了下去,未曾見光的蒼冷。稍微一抽,布便繃開,露出整個足弓。裹腳婆用指尖的最尖端輕輕拉開足弓的內裡,露出隱藏的部位:四趾合攏著一個接著一個地排列在裡面,包藏在靜默的和諧中,姿態未圓熟,宛如掀開活物的腹膜,看見仍在生長中的形體。圖/郭俞平

她沒哭。相當自制,舉止莊嚴篤定。

我能感覺她放在地上的腳掌,能知道腳趾舒張開來的滋味,我無法逐字描述她的思想但大抵如此:鬆開布帛的感覺真好。是的。這有錯嗎?褻瀆嗎?不,不,這是進步的,這樣做是對的,於我有益。我相信如此。這是個秘密。

她撒謊自然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僅在回應需要她去充任擔當的期待時,才對自己說謊。這種期待從各方面注視著她,是由所有她所敬重的人——她只熟識這樣的人——寄予的,也是不容她辜負的。

而且說老實話,她足夠理解纏足的疼痛。這是種良性的痛,就像經痛一樣。有某種東西將臻至完成,也就是說,某種內部過程即將完結,而不必要的東西將會被永遠移除。因此,痛會有,卻是必須要徹底奉行的工課。

一股持續不斷的痛,肢體愈益難動、僵滯。每個時辰對她而言,都糟過上一個時辰。那是朝著某種讓人無法想像的幽冥前進,朝著彷彿由幻象構築、設下十重酷刑的地獄前進。即便如此,都還可以忍耐。因為有人引領她前行,牽著她的手,帶她一起走,跟她解釋疼痛的好處。痛楚不會只有痛楚,還有其他東西,她將獲得補償和獎勵。

而如今這份疼痛將被喊停。

這時女眷手端布料,步出院落,向老爺及會同之學校教師、醫師與日人官員呈報:小姐已解纏足。

 

小李娘的腳以前是凹。現在是凸。

 

一股持續不斷的痛,肢體愈益難動、僵滯。每個時辰對她而言,都糟過上一個時辰。那是朝著某種讓人無法想像的幽冥前進,朝著彷彿由幻象構築、設下十重酷刑的地獄前進。圖/郭俞平

化民成俗

開校典禮那日,校長穿著深色的洋服,在太陽下泛著一層藍光,有人說那是黑,有人說是灰,筆挺的背心和長褲,在一群身著長衫的人當中顯得格外突出。油亮的短髮整齊地往兩側後腦勺梳去,在中央形成一道筆直的分界,露出的淺色頭皮特別地寬,很像果子狸臉上那道白斑紋。據說他頗有漢學素養,精通朱子學與漢詩經典,經常向剛派來的臺籍女教員切磋經書章句。

在一大片將狗尾草連根刨去、壓實成平的黃土地上搭起了臨時的竹棚,他們宣布這裡名爲「運動場」。檐口掛上紅白相間的布條,前檯中央兩面日章旗交叉地張開,在風中獵獵作響。旗下兩側各一排藤椅,右側坐支廳長與校長,左側是一群我熟悉的面孔。

庄裡的孩子紛紛走出來,稀稀疏疏地,害羞擰著雙手,站在那兒,不可置信,快樂;有的已變嗓,還有乳牙未落的,穿著他們的草鞋、短褲、目汁、皺布衣、腿上的泥漬與瘀青。老師仔吆喝著要他們列隊排好,要像田裡的稻苗一樣整齊。

小李娘也在裡面。

我看到她如卵石般的雙足站立的地面,冒出各種大小、顏色、形狀、香氣的盛開奇花。

誰想得到支廳長竟是穿著暗綠色的短個子,肩上壓著肩章,胸前一排閃亮的金屬扣,那雙眼睛細小如豆,不見眼白,紅通的鼻下亂生著雜色短鬚,像極了昂起小腦袋巡視四方的食蟹獴。

他起身用日語致詞,通事用西螺話再重複一遍:「感謝地方仕紳與住民協力建校。自本地納入帝國以來,民生日益安定,教育亦得普及,風俗日新,文明日進。近亦有名流奉邀入內地觀光,親見學術工藝之進步,深有所感,願與帝國同進。」他放眼望去,臺下那些孩子的腦袋高低參差,黑壓壓的一片,彷彿狗尾草換了顏色又重新長了回來。

校長隨後起身,頭頂上筆直的髮線已有些微鬆動。他開口前嘴角總先揚起一笑,說話間頻頻點頭。課程既述,卻依舊端立不動,正容昂首,面朝無雲的天空,就在眾人疑惑間,空氣裡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玉不錯,不成七」,(註5)

臺下一片安安靜靜的。

「人不學,不知倒」,另一句接著傳出。

寂靜中,我感覺到一個小小的手勢、一條面頰的線條、一瞥急促的目光,還聽到許多喙水咕嚕下喉的聲音。校長抬起頭來望向眾人,時間才甦醒重新躍入那持續不斷的行列中,有人點頭相應,低聲附和、讚許。

輪到秀才公代表回應,他起身展開紅箋,按古禮以文言讀賀詞。通事把大意譯給日方聽,支廳長示意領會。這時秀才公奉上卷軸一幅,展開是賀聯與橫披。

雅課開端陶士子

清風在迴啟來雛

敦品勵學

平正中規,合乎時宜。

這時有人移來一張小几,校長脫下外套,袖口往上挽一指寬,女教員隨侍一旁熟練地擂墨。呼應秀才的賀聯,他在嶄新的紅箋上用端楷題下「敦品」、「勵學」作為校訓。又在另一張宣紙上書「學而時習,不亦說乎」,落款署名,用的是他在內地受教時得來的漢文名。

秀才公請現場酬對。「詩書啟後昆」,請校方續下。校長思索片刻,以漢語回道「禮義昭家國」。支廳長也想示信,令通事將意思轉成文言,再由他提筆在小紅箋寫下「化民成俗」四字。字型橫長、扁平,工整卻硬直。女教員把兩張新寫的字懸掛在竹棚柱上,紅箋在風裡蕩漾。

 

河堤

樹枝低垂。微夙輕拂。我卻憂懼恐居。

小李娘遠赴台北期間,村莊裡時常見到外地來的技師與日籍監工,還有來自上游與平原間各庄的雜工和苦力,他們季節性地移動,蜂擁而至,隨著工程來去,既是災蟲又是生機。

日人在工地附近設置臨時工務所,新屋角立起一座掛鐘,正午時從這裡看過去,暗橙中帶綠的金屬色暈會一閃而過,一聲低沉的悶響在空氣中層次分明地被向外推開。不久之後,學校也掛上從都市調派來的掛鐘,兩種鐘聲在村子裡輪流作用,孕孵著一種新穎的思維。也就是說,在鳴鐘時到下一次鐘響是一次間隔,接近鐘響來臨前則成為一種過渡,而當鐘聲為日子確立了第一個起點時,那麼所有事情就要以這樣的方式一點一滴地繼續下去。

河邊堆起了土袋、石龍和石塊,粗壯的胳膊用木槌拍實泥土,節奏分明的敲擊聲,穿插著工人鈕扣的喀喳聲,或一整台牛車傾覆的轟隆聲。

當黑夜降臨,燈火散落在堤岸與田埂間,一座座石山的稜線在闃然的夜色中,包圍住那已被鏟得平整的河岸。河灣已被填平,河面兩側的寬度和形狀悚然一致,斜坡角度整齊。

下雨時工程暫停,晴日再繼續。一道灰褐色的堤線逐漸顯露。村里的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煤油味。

我坐過了所有樹枝,反覆觀察過樹下的每一顆石頭,田埂間的每條小徑、荒草步道,我都走過、跑過、爬過;涉過所有小溪,對此處不同泥土的質地與味道瞭若執掌;我從四方穿透每一道牆,像水滲漏新砌的泥壩;我看過穿著布衣即將出嫁的緊張婢女,病褟上全身斑紅的老嫗,聽到娃兒哭啼連忙跳下床點燈的母親,還有臍帶尚未剪斷紫通通的新生娃。我詳記著人們的髮型、服裝、髮飾,長衫變短、布料漸細、花樣漸繁。我追尋,不斷追尋,反覆琢磨究竟何事令我羈留此一哀愁的深淵。

往年清明時節,總有水霧瀰漫,帶來潮氣與泥腥。如今在同樣時節,河岸兩側的灘地和芒草已不復存在,水的聲音、氣味,也一併從村子裡消失了。

往祖墳所在的舊河岸通道被堤防截斷。那條路原本從村口竹林間蜿蜒而下,沿著河彎通往對岸的高埠,如今被筆直的土堤橫切過去,盡頭形成一面高牆。而我生前的遺軀所在的陷馬坑,是靠近舊河灣目前僅殘存的一塊灘地。

村里的白晝變長了,濕氣與黯月無光隨同竹林一齊向後退去,我輩能休憩的地方越來越稀少。

我能持續在此逗留時間乃不得而知。

因此,我應保留氣力。

對於前往北方探視,我則想也不敢想。

空曠。風蝕。嶄新。哀傷。

一天,村人們熱烈的交談聲讓樹梢鳥兒振翅而飛,往下看去,他們傳看著一份新報,刊載女子學校的學生前往台北名勝遠足的報導,眾口歎異。油墨在紙上形成一幅幅小圖畫,線條細密,光影分明,我彷彿看到小李娘與其他人一樣穿著同樣時髦款式的衣裝,像扇子一般工整的裙摺,腳踏白襪,頭戴草帽,列隊井然,咧嘴笑開。

剎那間飄回我生前的一幕:一個口音輕軟,面頰生熱,雙眼澄澈的女童信步地在泥濘小徑上領路,搖晃的粉赭色裙褲上沾滿了鬼針草,手上繫著著由狗尾草繞結成的花環。我們要前往河邊我搭建的休憩處。她沒有絲毫疑懼,腳步輕快。我心中泛起一絲羞愧,她已領略到我是一位僕役,亦即,比她還要更矮小,甚至不懂讀寫。而不僅是這樣。

我想再看一眼她的小臉蛋。小手。

我想再看一眼她的小臉蛋。小手。圖/郭俞平

 

歸影

堤頂鋪上碎石路。許多在提防修築期間學習築堤、砌石的男男女女,紛紛往堤外和城裡尋工。

李家已在籌備女兒的妝奩,有一箱書畫,另備紙墨諸具。李家長女經媒妁之言,于歸嘉義張姓醫師世家。張府母氏性慈質慧,善調羹擇曆,亦出身名家,才貌兼備,當世士紳譽之為容貌、體格、足小、淑德、才華五者兼備,是為美人狀元。張氏聞李家長女素稱才名,特以詩相贈,以勉女紅與中饋之事,示為人媳之本分,題詞送抵府邸。

詩云:

「女紅文學夙稱長,遠近傳聞姓氏香。只恐未嫻烹飪事,調羹要囑似姑嚐。」

李家長女亦以詩回應:

「女紅中饋貴兼長,姑姒名傳烹飪香。願拜下風茲切手,寸蔥方肉佐蒸嘗。」

迎娶隊伍的樂聲自遠方傳來,嗩吶聲穿越過田埂與竹林,沿著炊煙列轉過竹籬,紙屑一路飛散,穿過屋前的甕缸與曬蓆。轎旁的旗花和繡球、提著朱紅托盤的男女花童的輝煌行列在榕樹下重整隊伍,徐徐進入宅邸,盤中擺著檳榔、紅包與金戒。

在那一剎那的屏息期待中,屋裡外忽然靜止下來,紅綠相間,有著金線花樣的繡花鞋面悄聲跨過門檻,那姿態維妙維肖的,天衣無縫地。

我看見天空落下豔紅色的扶桑、火焰般的鳳凰花、金箔貼成的雞蛋花,還有繪上童年後院的繡花紙折成的朱槿。紅色、粉紅、黃色、白色、金色的泥球,紛然墜地,帶著香氣,還有許多纖細的未被歲月蒸過的像花朵般女子的手掌,翩翩地在空中揮舞。接著許多像是被拗斷的巨大花梗和斷枝墜落,在地面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俯身細看,竟似字帖上的各式筆畫——橫的、豎的、撇的、捺的——在泥地上拼湊出「一」、「人」、「大」「口」、「日」、「山」等形狀。我傾身貼上那冰涼的金屬般的龐然形物。

我抹抹臉,試圖壓抑某個剛浮上來的思緒。顯然並不成功——那思緒排山倒海而來。

天空傳來一聲不知是雷擊還是山崩般的震動,緊接著是令人膽寒、伴隨爆裂現象的霹靂聲響。

當聲響退去。樹木轉灰,宴席消失,流水退去,凜風停歇,歌聲杳然。

此時在河岸上我的土墳閃起一陣炫目的光。


註5  「玉不錯,不成七」出自《禮記・學記》原文「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意指玉若不經琢磨,無法成器;人若不學習,無法明理。此句為儒家教育思想的核心箴言,象徵教化與修身的重要。校長誦此句時的訛傳(「錯」與「琢」、「七」與「器」)反映語音混雜與殖民語境下的轉譯現象。日本自奈良、平安時期即以漢學為正統知識基礎,明治維新後雖引入西學,仍以儒學為道德修養之本。殖民初期派駐台灣的日本官吏多具漢學素養,他們在儀式場合引用經典,不僅為展現文化修養,也象徵帝國以「繼承東亞文明並加以更新」為自我定位,透過掌握他者的經典語言,強化文化統治的合法性。


節錄自《張李貞英回憶錄》,張李貞英 著,許妙和 中譯

那一年日俄戰爭爆發,聽聞許多日本人倉皇返國。戰事使得島上的情勢一時動盪,然日本政府仍積極宣稱「文明開化」在殖民地推行順利,學校亦未停辦,反而更加致力於女子教育的推動。在此時局下,台灣第一所高等女學校誕生。最初僅設一班,隔年即增至三班。

余出生成長於交通不便的鄉里,如井底之蛙。幸而當地支廳長頗具漢學素養,時常與本地女教師切磋經書章句,獎掖後進。西螺公學校的校長亦頗熱心教育,因此之故,終使余順從眾人期望,遠離故鄉,負笈前往當時全台唯一的士林本校就讀。若非師長諄諄勸導,縱使家父篤信教育,家中尚有慈愛的祖母,怎捨得離開其膝下溫情遠走他鄉?

當時綜貫鐵路還未全通,從西螺、斗六之間以扛轎度過濁水溪、雷公溪與虎尾溪,再轉乘火車到葫蘆墩,然後改搭台車。數次橫越險惡河流,越過田螺殼似的嵯峨怪山,緩緩回旋平地,漸次登上山頂,再自高處一路飛瀉平地,才得放下忐忑不安的心,但魂魄早已飛越九天雲外。途中亦聞後面三台之後跟隨而來的一輛台車脫軌,墜落八坑谷,四人中二人重傷,兩人骨肉粉碎,慘不忍聞。故鄉祖母與雙親,直至接獲余平安抵校的電報後,方從深深憂慮中解脫。

明治三十八年夏天,學生宿舍新近竣工,預備迎接第二學期的住宿生,余亦在其列。宿舍南邊日照良好,南北的通風順暢。入口進去,右側是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接待室與舍監房間,左邊為四間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寢室、舍監辦公室、作法教室、裁縫教室等,椽子附近放置風琴。相連的另一棟建築中設有澡堂、化妝室、女工友的房間及大型廚房。賢妻良母的養成為課程的主要方針。宿舍規劃宛如家庭,舍監女士如母親,學生彼此若姐妹。

宿舍內的擦拭掃除、衣物的清洗到廚房事務,除一位女工友協助外,皆由學生分工打理。舍中沒有權勢富貴之別,同執抹布擦拭、一齊削芋頭,期使諸生習得家庭主婦所當為之事。

附錄乙 〈士林女子本校課程筆記抄〉(據張李貞英手稿,錄自《張李貞英回憶錄》)

幸福 こうふく
何ヲ以テ幸福ト曰フ。 心満タサルル狀態ナリ。
ココロガ ミタサレル ジョウタイデス。
快樂者 一時ノ感也。
幸福者 心満足ノ狀也 為長久ノ心。
タノシイコトハ イチジノカンジデス。
幸福ハ ココロガ ミタサレル ジョウタイデス。
吃糖果 看戲 放假 是快樂。
アメヲタベル エンゲキヲミル ヤスム タノシイデス。
能勤學 守禮 家中平安 是幸福。
ベンキョウヲツトメ レイヲマモリ イエノナカガオダヤカ ソレハコウフクデス。
先生曰
努力者 幸福ヲ得。 怠者 福遠シ。
又曰 快樂如花開一瞬 幸福如根深之木。

(責任編輯|陳思宇)

郭俞平( 6篇 )

創作橫跨繪畫、錄像、裝置、行為與書寫等多種媒材,長期關注個人生命經驗與歷史結構之間無法銜接的斷裂與創傷。她的作品經常從近身觀察與關係性出發,藉由包覆式的沉浸空間建構,捕捉日常生活中幽微且難以言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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