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因恐懼而築
「人們不單建造房子、發明農耕以應對自然的威脅,還創作童話、傳奇,建構宇宙想像、哲學體系,將之作為心理的庇護所,用以逃避思維的混沌、對自然的恐懼。」
——《恐懼景觀》,段義孚
人類自古以草木磚瓦築屋,以牆垣抵禦外部混沌。我們在建築中尋求庇護,卻也時而被空間所囚:家的格局規範日常行動,城市規劃形塑集體記憶。建築於是成為自我的延伸:既遮蔽風雨,也映照我們對安全與歸屬的渴望。以脆弱的肉身行走於世,相信自己安全且被保護,或許正是對抗未知與恐懼的前提。
回溯展覽的起點,阮慶岳說:「建築最原始的功能,是讓生命在恐懼之中得以安息與療癒。」然而,隨著現代化與人類中心主義的擴張,建築逐漸捲入人的自我膨脹迴圈。當國族主義與資本權力崛起,建築不再回應自然與生命的節奏,而被窄化為權力的語言,一套象徵支配與秩序的符號體系,失去與天地萬物對話的能力。

「我希望避免過於表象或宣傳式的討論,想聚焦於更核心的問題。」阮慶岳說。這個「核心」關於回歸生命本身。於是,在「儀式」、「建築的法則」、「召喚」與「里山」四個子題與16組國內外藝術家/建築師的作品中,展覽擺脫傳統建築展框架,將建築視為與萬物生靈相關的回應;也因此,觀眾幾乎到展覽尾聲,才會看見熟悉的建築模型。
乍看之下,展覽似乎沿時間軸展開:由古老的「儀式」出發,延伸至當代都市建築構成與「里山」的修復關係;但走入展場會發現,16件作品在時而開放、時而如通道般的空間中交錯並置。阮慶岳說這是因為不希望觀眾被教條化地帶入。「我希望他們像在城市裡散步,有時路窄、有時路寬,感受空間的節奏變化。」

消逝的精神性
而象徵永恆與穩固的建築,如何同時成為令人恐懼、又足以療癒的存在?「建築的恐懼與療癒」以「儀式」作為回返的起點。「儀式是建築最早的形式。」阮慶岳指出,早期的建築並非僅為遮蔽而生,也關乎人與宇宙的關係。它是連結形而上世界與人之間之所,透過儀式人得以與自然和神靈對話,尋求秩序與安頓。然而在現代性之下,「人」的價值被無限放大,建築的精神性也逐漸被資本與政治的秩序取代,原初的「儀式性」也隨之消逝。
建築師賴伯威的《寄生之廟》正是從此出發。他長期觀察臺灣都市中的「寄生廟宇」,那些隱身於橋下、騎樓或違章建物間的邊緣空間,卻恰恰保存了最原初的神聖感。這些由信仰支撐的臨時庇護所,顯示出我們在極有限的空間條件下,仍然渴望一個能安放恐懼的場所。

這份神聖與敬畏,也延伸至人與自然之間的共感。顧世勇的《回音》取材自花蓮山景,以構成巨石的「石粉」為媒材。八張巨石輪廓的剪影排列於牆面,觀眾踩下鼓棒時便觸發聲軌,粉塵自壁面緩緩飄落,蟲鳴與山崩聲隨機響起。在片刻之中,恐懼與療癒並不相互抵銷,而是以一種不合時宜的方式共存。

而若說賴伯威與顧世勇將視角聚焦於人與信仰、自然的關係,那麼松田和久(Matsuta Kazuhisa)則將建築推向心靈的延伸,觸及一個悖論:我們在療癒自身的同時,是否也生成了他者的恐懼?以木結構構成、如星球般的球體裝置《集體無意識的行星》,靈感源自榮格學派的「沙盤治療」,個人藉由自由擺放物件,構建潛意識的微縮世界。
松田將這一原本私密的療癒形式轉化為集體經驗,思考個體在群體之中如何被定義、觸碰與排除。建築既無法脫離人而存在,也無法不成為人際心理的折射場。因而映照出我們既渴望靠近他人,卻又害怕被吞沒的心理界線。

與心靈的沙盤相對,曾志偉《冷槍》則回到集體記憶的物質層面。懸掛於展場上方的網格結構由多層金屬桿組成,這些形式各異與功能各異的長桿,來自他多年來在臺灣各部落蒐集的獵器、禮器、法器與樂器。它們曾是調節人與自然、神靈關係的媒介,在敬天畏地的集體信仰中,既對抗恐懼,也帶來療癒。然而,正如阮慶岳所形容,「現代人早已與這些物件所屬的世界徹底斷裂。」

建築的身體
在精神性逐漸失落的時代,建築也不得不重新思考它的「身體」。再抽象的理念,終究必須藉由結構、材質與比例落地成形。談及此,阮慶岳說:「你還是要面對建築的核心:它構築的邏輯與法則。那是建築的身體,沒有那個身體,你的思想只是漂浮。」
嘗試以理性結構重新尋回建築的感性意義,建築師組合楓川秀雅(楊秀川與高雅楓)的〈構築空氣〉正是其中之一。作品以細長的不鏽鋼線條懸吊於半空,彷彿欲捕捉空氣流動的形狀。微光穿透纏繞的金屬,投射於地面與牆面之上,使光與影成為結構的一部分,介於金屬的重量與空氣的透明之間,以可見捕捉不可見的形體。

洪浩鈞的《外掛桃花源》取材自臺灣城市中常見的「外掛」風景。那些游走於法規邊界、卻蘊含旺盛生命力的附生空間。以紅丹色網布與金屬骨架構成圓筒體,內部垂掛著向上延展的電漿燈管。簡易的結構與半遮掩的網布,看似可隨時拆卸,卻又具有近乎永久的韌性。這些在縫隙中生成的空間,以現地的適切性回應城市的生存條件,呈現出一種在限制中生長的庶民建築精神。而與之相鄰的展間,則在符昌鋒的紀錄片《黑潮——流變中的臺灣建築》中,聚焦於建築師李祖原之作,回望現代化浪潮下臺灣建築在權力與資本之間的共生與牽制。

穿過這幾件作品不遠處,一道忽明忽暗的光源被鑲嵌於極簡的白色立方體中。陳家毅建築師事務所的《未竟之距》,以四面連續的方形框架層層遞進而成。繞行其外,矩形框架以秩序性的節奏推進與退縮;而在中心深處,光源如燭光般閃爍,為這座純白幾何體注入一種肅穆的莊嚴感。它看似封閉而自足,卻在理性而秩序的結構中隱含著安定與療癒。

與之相望,可見到今年以《大象教堂》榮獲威尼斯建築雙年獎推薦獎的泰國建築師布恩森・普瑞姆塔達(Boonsom Premthada)之作《藥草之廟》,回溯文化與儀式所承載的庇護意涵,靈感源於泰國醫院與廟宇常相合一的傳統記憶,並以藥草「龍腦香葉」召喚祖先的智慧。遠遠望去,《藥草之廟》的造型宛如一顆巨大而原始的毬果;乾燥的龍腦香葉層層覆於彎曲的金屬管架,構築出一道拱形通道。在藥草香氣與葉層滲透的微光籠罩下,行經其間,彷彿完成一場身心淨化,穿越了幽暗,迎向新生光明。
建築既因恐懼而生,也因療癒而續。阮慶岳談到,自己在策展期間正經歷病痛,因而開始重新思索身體與空間的關係。「所有生物都需要建築,因為可以在裡面得到保護,這件事已經幾乎快被忘掉了」他說。身體是心靈的建築,而建築庇護著我們脆弱的肉身。從個人經驗出發,他回望了那個被現代性掩蓋已久的原點:建築作為生命庇護所的初衷。

離開與回返
「衰老使恐懼無限再生,它將存在不斷拋回開端。⋯⋯墳墓邊的恐懼是神聖的——我沉入這恐懼,我是恐懼的孩子。」
——《聖人》,〈我的母親〉,喬治・巴塔耶
當「庇護」再度被理解為建築的根本,展覽的視線也隨之從身體的安頓,緩緩轉向精神的歸依。無論我們佔據何處,其外總有另一個世界在召喚。走出熟悉邊界的好奇慾望,與對原初庇護的追尋彼此拉扯,使我們在出走之際仍不斷回望,想在面對陌生的恐懼時仍保有一處安身之所。

「所有的巢穴、洞穴、居所,都是召喚。它們有讓你想回去的力量。建築應該要有這個力量,一種對家的召喚。」阮慶岳說。
這份召喚,首先在個體的時間裡顯現。在《歲月與空間的距離——母親的房間》中,廖偉立於一次次返家之間,為90歲的母親速寫:母親躺著、坐著、等待,隨著她姿態的細微變化與房間物件的移動,那些隨衰老將永不再有的時刻,被凝結成永恆。
高齡83歲的藝術家吳增榮,在人生中年階段毅然放下建築師的身分,轉以繪畫回應空間與記憶。在《度假住宅》、《墾丁》,以及在1995年參與二二八紀念碑競圖之作中,由大片色塊、濁綠、赭紅、灰藍與深褐的色調構成的抽象畫面,使建築自理性框架中鬆開,轉而映照出人與時空間那種無法丈量的距離。

紀錄片導演吳耀東則追隨建築師李承寬的足跡,在《李承寬紀錄片——旅程》中捕捉他那種「道法自然」式的節制與開闊,於是建築不再僅是造物,而是宇宙的延伸。永恆不逝的建築與繪畫、有其時限的肉身,在消逝恐懼中我們一次次以建造之名回返,理解時間、空間與生命。
南方陰影與里山共生
「在自己家中,卻沒有如歸的安適自在感,這是道德的一部分。」
——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
心靈的安適並非無中生有,它仰賴外在的回應與庇護而生成。若說「召喚」象徵回歸庇護的起點,那麼「南方」則代表一種新的建築倫理:在熱帶氣候的體感之中,重新思考屬於此地的建築法則。沿著由屋簷、走廊與棚架構成的木造展亭前行,中國建築師陳東華的《影之道》以「南方的感官」重新詮釋建築。從我們所身處的熱帶出發,不再追求大片落地玻璃所導入的耀眼陽光,而是回到遮蔭與陰影之中,尋回貼近身體、貼近氣候的生活節奏。

一座大傘立於展間中央,傘下陰影覆蓋了一方空間。在南方,「陰影」作為一種生活智慧:它保留餘裕,製造涼意,讓人得以歇息。也正在此時,觀眾才看見了傳統建築展中熟悉的建築模型,陳東華以「增量美術館」、「連州攝影博物館」、「黃涌市集」與「父母之家」等作品,構築出一條橫跨「城—鎮—鄉」的空間譜系,在全球化浪潮中,這些建築以地方化切身回應環境,展現出一種獨特的能動性。

自展覽開端,聲音藝術家澎葉生的《曲流溯行》便串聯起所有空間與通道。他以錄音與行走記錄從新店至鶯歌之間的聲音地景,讓溪流與鳥鳴交織成一條可被「聽見」的軌跡。至展覽尾聲,節奏亦從建築結構與心靈精神的尺度,回歸至人與自然共生的微觀層次。

此時,阮慶岳談到源自日本的「里山」概念,位於平原(里地)與高山(奧山)之間,代表著人類與自然長久共生的智慧。他指出,臺灣許多地方其實很適合發展這樣的結構。「家、工作與自然之間,應該形成互利的循環,不必總是依賴三百公里外的資源。」也進一步補充,「一個社會不能只靠中央系統運作,必須能自成單元、彼此支撐,這就是一種微型城市的概念。」

「里山」倫理也在尹子潔《白森林》與徐婷「窗前的灰塵微粒」系列之間得到呼應。前者以最日常的衛生紙為線索,追溯其背後的紙漿供應鏈,從生活的柔軟面回到印尼邊界的人造林地。那些看似自然的森林,自萌芽之初便被編入工業的循環體系;而後者則將視線拉回都市的黎明,清晨七點的窗前,微光照見漂浮的灰塵微粒,彷彿顏色在空氣中凝聚成形,化為對日常生活細微、近乎靜止的觀察。
「如今所有當權者都相信『越大越好』,但『里山』提醒我們小的價值。」阮慶岳說道,「小的系統能讓人看見自然對你的重要,也能讓你立刻意識到自己對自然造成的破壞。」
穿越恐懼
「建築的恐懼與療癒」的策展思考,部分延伸自人文地理學者段義孚的著作《恐懼景觀》。「他在書中挑戰了景觀學界的浪漫傾向。我們太習慣把自然美化為風景畫,卻忘了自然本身是可怕的。它擁有真實的力量,那種神聖也讓人畏懼。」阮慶岳指出。
然而,若從歷史脈絡來看,浪漫主義的誕生正是對啟蒙理性過度自信的反動。唐吉軻德式的「騎士精神」象徵著人願意穿越恐懼,追尋崇高與神聖的勇氣。「穿越恐懼」也成為他思考建築的一個轉折。「我不希望大家逃避恐懼。『恐懼與療癒』這個題目一開始或許讓人覺得太形而上,但我認為這正是我們應該談的。建築不能永遠甜美,也不能只談夢幻花園。」

步出展場那一刻,我們會迎面讀到臺灣文學作家陳映真在〈故鄉〉中寫下的:「家鄉便時常成為了夢靨。」如一道突來的陰影,籠罩於所有關於「恐懼與療癒」的思考之上。然而,在整場談話中,阮慶岳語氣最為輕盈的時刻,出現在談到與家鄉同樣貼近我們日常生命的菜市場時。他笑著說,「如果問我比較喜歡菜市場還是美術館,我選菜市場。因為菜市場充滿了生命力,有食物、有聲音,每個人都充滿希望、開心滿足。菜市場超級療癒。」
建築的恐懼與療癒
展期|2025/10/4至2026/1/25
地點|新北市美術館6A、6B展廳(新北市鶯歌區館前路30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