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由北宋第一偶像蘇軾(1037-1101)所導演的西園雅集,率領黃庭堅(1045-1105)、李公麟(1049-1106)、米芾(1052-1108)三位男神擔綱演出,加上其餘12位魅力演員,組成歷史上永遠無法超越的文藝天團與卡司陣容,讓無數粉絲嚮往不已。這股影響力,也傳播至韓國與日本,成為東亞文明史上最璀燦的一頁。適逢國立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年及臺北開館一甲子,特別精心規劃「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特展慶祝之。千年前的盛會不一定存在,不過就在2025年10月10日,既是國慶也是院慶的這一天,四大男神的作品本尊即將聚首外雙溪,實現一場無人敢作的夢。在追求知識、文化與教育平權的現代,這次不用再透過任何管道或特殊關係,只要您親自來到展場,就可以參與這場千載難逢的文化饗宴,徜徉於藝術史上第一天團的文化魅力中,一起走進未來的傳說中。
概論
展覽由「西園雅集」系列圖像揭開,畫中可見到蘇軾寫字、李公麟畫〈歸去來圖〉、陳景元(1035-1094)彈奏、米芾題石,最後是圓通大師談無生論,全部共計16人,後由李公麟繪製成圖。除了展出參與者的作品外,更搭配司馬光(1019-1086)(圖1)、歐陽修(1007-1072)(圖2)等名臣墨蹟,共同譜寫出大時代的歷史背景。


第二單元「舒心暢意」,著重於蘇、黃、米、李的傳世精品傑作,為本特展的重心所在。書法有蘇軾〈前赤壁賦〉(圖3)、黃庭堅〈自書松風閣詩〉(圖4)、米芾〈蜀素帖〉(圖5)等,呈現多元且富有情性的尚意書風。繪畫特別商借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李公麟〈五馬圖〉與南宋李氏〈瀟湘臥遊〉、法國賽努奇博物館藏〈山莊圖〉,配合院藏〈山莊圖〉、米芾〈雲山〉等畫作,試圖窺探文人作畫的觀點與實踐。最後的「百代典範」,特別精選出後人臨仿的精彩作品,說明在書畫史上的深遠影響。



西園雅集
西園雅集圖最早由李公麟繪製,後代持續衍生出各種形式,蔚為大觀。此次展出相關圖像數幅,包含不同的流派與表現,如傳李公麟〈西園雅集〉白描卷(圖6)、傳劉松年〈西園雅集〉設色卷(圖7),稍微能想像當年盛況。


透過宋徽宗〈文會圖〉(圖8)與〈無款人物〉(圖9)這兩張名作中的場景與布置,或許可以讓觀眾具體感受文人雅集的空間與閒情逸致。


西園雅集很早就受到學界的關注,從文藝表現的想像力與理想性來思考,雅集可以是真實活動、團體名稱、精神寄託等,都不妨害其成立。執意糾結於出缺席、地點等枝微末節的考證,很容易忽略真正想要傳達的意涵。
雅集的真實性不重要,後世的影響才是關鍵。若郭熙(約1023-1087後)能提出「真山水」的抽象集合概念(註1),這些文人舉辦一場「理想雅集」有何突兀?所有研究都指出,這場雅集就是以蘇軾為核心,參加的16人中更有8位為元祐黨人。已有學者將南宋初的西園雅集浪潮,視為元祐精神的復興(註2)。至於令藝術史家興致高昂的西園雅集圖,如李公麟〈山莊圖〉(圖10),不妨想成一張採用了繪畫傳統中常見的異時同圖手法,所繪製出懷念美好時光的大合照。

傳世米芾〈西園雅集圖記〉文字雖有疑問,仍有政和四年(1114)鄭天民(註3)〈述古圖記〉與明人曾鶴齡(1383-1441)所記〈古圖記〉可供參考,內容與〈西園雅集圖記〉十分接近。鄭天民〈述古圖記〉收錄於元代黃溍(1277-1357)〈述古堂記〉,清楚寫下此記由宣和時畫家鄭天民所作,多了陳師道(字無己,1053-1101),少了鄭嘉會(字靖老,生卒不詳)(註4)。鄭文中稱〈述古圖〉,考慮北宋及南宋早期文獻皆未有「西園雅集」之名,可知此為晚出的名稱。南宋劉克莊(1187-1269)〈鄭德言書畫.西園雅集圖〉指出李公麟設色畫與水墨本相比,居然帶有富貴氣息,顯見流傳著兩種版本,且已有「西園」之名。到了元代,西園雅集在不少文獻中都出現,顯示已被廣為接受(註5)。
西園在哪?相信仍有人感興趣。有人因王詵(1036-?)家姬在場推敲位於其宅邸,也有認為僅是文學典故,同樣頗具說服力。更有學者指出,早在貶黃州前蘇軾即已以「西園」命名亭園。總之,西園與蘇軾最為密切,反倒王詵較多臆測。「西園」典故何來?可參考唐玄宗李隆基(685-762)宴請群臣於麗正殿書院,宰相張說(667-731)奉命作〈恩制賜食於麗正殿書院宴賦得林字〉:
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
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
位竊和羹重,恩叨醉酒深。
緩歌春興曲,情竭爲知音。
一群文士加上翰林學士蘇軾,不正吻合「西園翰墨林」的盛況,加上當時也真的是「誦詩聞國政」。「西園」的飛黃騰達與「東坡」的寂寥落魄,不正吻合「西園翰林」與「東坡先生」的絕妙對比。
整場演出中最沒有爭議的蘇軾,在做什麼呢?答案就是寫字。鄭天民:「坐勘書臺,捉筆而書者,爲東坡先生。」依據〈述古堂圖記〉,東坡寫字時有三人(王詵、張耒、蔡肇)圍觀,李公麟作畫有五人(蘇轍、黃庭堅、陳師道、李之儀、晁補之)欣賞,算是畫中兩個活動亮點,在許多圖像版本中都能輕易地見到這兩幕。
雅集事件雖然涉及一群北宋文人,其實關鍵人物就是蘇軾一人,即使稱為「蘇軾雅集」或「東坡雅集」都不為過,只是好事者給了一個引人入勝或誤入歧途的「西園」。
東坡時代
雅集中最重要的揮毫,總是被輕描淡寫地帶過,大多數是直接忽略。一個人寫字值得觀看與記錄,反映出其書法與創作觀之重要性。蘇軾在三十出頭就寫下日後撼動書法史的名言「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註6),但似乎也無法寫出獨特風格。直到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被捕,歷經九死一生後貶至黃州,才徹頭徹尾改變。對蘇軾而言,觀者不再是最重要的考量,自我感受才是,進而開創出不受拘束且根除世俗眼光的「意造」書風。
謫貶黃州是蘇軾一生深刻思考書畫的重要時期,提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重要理論(註7)。孫覿(1081-1169)〈書張邦基藏東坡畫枯木〉︰「東坡在黃州時,以書遺王鞏,自言:『畫得寒林竹石,已入神品。草書益奇,詩筆殊減退。』士大夫聞而疑之。余曰:『公詩,舉天下推之,而書畫則世人不盡識也,故有此句。(註8)」一句「世人不盡識」,清楚交代蘇軾黃州時期的書畫名氣與影響力有限。直到南宋紹興(1131-1162)的元祐學術復興後,大家才比較能接受他的書風與理念(註9)。
元豐五年,米芾長沙任滿,特地前往拜謁蘇軾。《畫史》:「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枝竹、一枯樹、一怪石見與,晉卿借去不還。」雖然初次見面,卻成為影響米芾一生的關鍵,溫革〈跋米帖〉:「米元章元豐中謁東坡於黃岡,承其餘論,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可知米芾「遂並看法帖,入晉魏平淡」,正是受了東坡指點。向來目中無人且自視甚高的米芾,在面對蘇軾的書法與理論時,居然也不得不臣服。
不是人人都有米芾的真知灼見與過人膽識,敢直奔黃州謁見政治上落難的蘇軾。因此,雅集中最重要的揮毫示範,對當年無法親赴黃州見證蘇軾蛻變的門生故舊們,意義就非同小可。書法學習中最重要的筆法,向來講究口授心傳,若非面授機宜很難得到真傳。顯然,蘇軾所主演的這場筆法秀,必定應觀眾要求一而再、再而三地演出。
揮毫場景選定後,代表書法史上的東坡時代正式揭開,以他為核心的文人圈開始了這個最新穎的創作實驗,其中又以黃庭堅、米芾最為關鍵,後來成就也最為突出。事實上,無論是米芾展示懸腕題壁,或黃庭堅缺席觀書的安排,都展現出「我書意造本無法」的無限包容性。當然,他們三人在書法上的極高成就,也成為尚意書風最完美的典範。
龍眠意氣
與蘇軾連袂擔綱演出的李公麟,擁有更多的觀眾人數,似乎也在暗示著其畫作的時代意義,絕非客串演出而已。李公麟後來還成為雅集的視覺記錄者,顯示出他不僅在繪畫上折服這群文人,也享有共同創作理念。
進入北宋後,半生熟紙開始成為書寫主流,文人開始對於紙張生熟有不同的思考。書家透過各種控筆技巧,在這種不完全熟化的紙上,可以做出各式各樣的變化,讓線條的層次因為物質條件大大地推進。繪畫對半生熟紙的探索與興趣,同樣也伴隨著文人對作畫的關心,逐漸在蘇軾圈中蔓延開來。蘇軾跋宋子房畫:「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毛皮、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卷,漢傑真士人畫也。」首此提出「士人畫」的說法,並將「意氣」視為比專業技巧更有價值。不僅提出理論,還親自進行實驗,以枯木竹石來創作,開啟了文人作畫的新篇章,自題郭祥正(1035-1113)家壁上竹石:「枯腸得酒牙角出,肺肝錯搓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黃庭堅也使用「墨戲」來形容蘇軾的畫作,也約略推知與專業畫作面貌不同。文人墨戲用紙為何?南宋趙希鵠提到米芾「其作墨戲,不專用筆,或以紙筋,或以蔗滓,或以蓮房,皆可為畫。紙不用膠礬,不肯於絹上作一筆。」顯示他們對於紙、絹的特性相當清楚,才會將絹與膠礬過的熟紙,屏除在創作材質之外。

李公麟〈五馬圖〉(圖11)之所以重要,畫作品質無庸置疑,早已獲得歷代推崇,最關鍵是半生熟紙的使用。澄心堂紙雖然製造於五代,目前從最可能的蔡襄〈澄心堂紙帖〉或〈五馬圖〉上推測,都是偏向半生熟的紙。書寫在半生熟紙上所產生的線條空洞的狀況,在〈五馬圖〉上也能見到(圖12)。

《宣和畫譜》稱讚李公麟:「尤工人物,能分別狀貌,使人望而知其廊廟館閣、山林草野、閭閻臧獲、臺輿皂隸。至於動作態度、顰伸俯仰、小大美惡,與夫東西南北之人、才分點畫、尊卑貴賤,咸有區別。非若世俗畫工,混為一律,貴賤妍醜,止以肥紅瘦黑分之。大抵公麟以立意為先,布置緣飾為次。其成染精緻,俗工或可學焉。至率略簡易處,則終不近也。」清楚點出與其他畫家的最大區別就是「立意為先」,不需要顏色就能「分別狀貌」,完全吻合蘇軾「意氣所到」的「士人畫」要求。從〈五馬圖〉看來,他正是透過精湛的筆墨來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利用中、偏鋒所產生的厚、扁與墨色深淺來呈現物象質感的手法,最早可追溯到吳道子(約680-759)的「蓴菜描」。儘管源自於吳道子的繪畫系統,許多鑑賞家也都發現李公麟的線條變化稍趨平緩。吳、李之間的差異除了技法的轉變,還必須考慮材質的不同。吳道子所處時代多創作於偏熟的材質上,不易滲透的物理性質,讓點畫呈現均勻片狀的效果,當畫家想要展現出物象的圓扁輕重時,就需要劇烈的變化幅度來暗示觀者。使用半生熟紙的〈五馬圖〉就相當不同,線條邊緣線出現缺口之外,本身也因為拒墨性而帶有許多小點。這些不吸墨的缺洞透露出紙張的本色,直接減少眼睛所能觀測到的墨量,墨量多寡與欣賞者所感受到的藝術效果息息相關。墨量搭配筆鋒產生豐富的立體層次變化,大大降低扁平線條的粗細變化,讓描繪線看起來更加舒緩優雅,也更符合文人品味。
元代湯垕:「李伯時,宋人物第一,專師吳生,照映前古者也!畫馬師韓幹,不為著色,獨用澄心紙為之,惟臨摹古畫用絹素著色。」指出李公麟的馬畫,學習自韓幹(706-783),使用澄心堂紙,但不「著色」,臨摹古畫時使用絹素「著色」。在不依靠顏色的幫助下,李公麟透過用筆,將握繩的拳頭與衣袖處理得十分精準,讓觀者充分感受精準的畫意(圖12)。這些表現都有賴於筆鋒的精準運用才能達到,因為正偏峰本身就帶著圓扁的視覺效果,可藉此暗示觀者所描繪物象的樣態。
當文人發現紙本在書寫上的優點後,沒有人會眷戀絹本。作畫也是一樣的道理,尤其是李公麟成功將傳統繪畫移轉到半生熟紙上,而且完整地開發出各種筆法,已經沒有理由回到表現性侷限的絹上。顯然,開啟半生熟紙的繪畫世界,才是李公麟在畫史上真正的貢獻。
結語
一場千年誤會的西園雅集,至今仍有人身陷迷霧之中,繼續探索深埋其中的諸相,反而忽視擺在眼前的各種明示。從未被隱藏且刻意安排的東坡寫字,明明就在向世人讚頌其前瞻理論與前衛書風,卻乏人問津。至於李公麟畫〈歸去來圖〉,人物故事畫加上短暫創作時間,不都是指向白描畫法的演示,其藝術效果應如〈五馬圖〉一般。
透過蘇軾寫字與李公麟作畫的精心安排,西園雅集精準地傳遞出東坡文藝理論的發展與影響。除了蘇、黃、米等人的書法,李公麟〈五馬圖〉同樣展現出尚意的創作理念,各自代表文人書畫的最高傑作,正式宣告進入「意造」的東坡時代。
註釋:
註1 宋 郭思編《林泉高致集》(中國基本古籍庫8.0),頁7-8。
註2 劉超〈「元祐黨籍」碑刻與元祐文人精神─兼談「蘇學」「蘇字」在南宋的傳播〉,《榮寶齋》,2019年4期,頁138-147。
註3 「鄭天民,字先覺,宣和中為郎官,山水師巨然。」元 夏文彥《圖繪寶鑑》(中國基本古籍庫8.0),補遺,頁409。
註4 「得鄭嘉會靖老書,欲於海舶載書千餘卷見借。因讀淵明〈贈羊長史〉詩云: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次其韻以謝鄭君。」宋 蘇軾〈和贈羊長史〉,《東坡七集》(中國基本古籍庫8.0),續集卷3,頁4477。
註5 福本雅一〈西園雅集図をめぐって(上、下)〉,《学叢》,第12、13號(1990、1991),頁81-85、73-86。
註6 宋 蘇軾〈石蒼舒醉墨堂〉,《東坡七集》(中國基本古籍庫8.0),卷2,頁306。
註7 宋 施元之、顧禧注《施注蘇詩》(中國基本古籍庫8.0),卷26,頁1335。
註8 宋 孫覿〈書張邦基藏東坡畫枯木〉,《鴻慶居士集》(中國基本古籍庫8.0),卷32,頁701-702。
註9 梁培先〈蘇軾與元祐書風的形成及展開〉,《中國書法》,2016年9期,頁190-194。
參考書目及延伸閱讀:
宋 米芾《畫史》(中國基本古籍庫8.0),頁24。
清 翁方綱〈七年甲子〉,《米海岳年譜》(中國基本古籍庫8.0),頁10。
宋 米芾《寳晉英光集》(中國基本古籍庫8.0),卷8,頁131。
宋 鄧椿《畫繼》(中國基本古籍庫8.0),卷3,頁27-28、頁38。
宋 黃庭堅〈題東坡水石〉,《山谷集》(中國基本古籍庫8.0),文集卷6,頁1791。
宋 趙希鵠《洞天清錄集》(中國基本古籍庫8.0),頁75。
何炎泉〈澄心堂紙與乾隆皇帝:兼論其對古代箋紙的賞鑑觀〉,《故宮學術季刊》,33卷1期,2015年9月,頁31-366。
宋 佚名《宣和畫譜》(中國基本古籍庫8.0),卷7,頁158-159。
元 湯垕《古今畫鑒》(中國基本古籍庫8.0),頁35。
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
國立故宮博物院︱前期2025/10/10-11/23 ;後期2025/11/25-2026/1/7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7期〈千年前的文藝聚會──故宮「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作者:何炎泉(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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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處長。
臺灣大學化工系、藝術史研究所畢業,波士頓大學藝術與建築史博士,論文題目為〈北宋書法的物質性、風格與文化〉。研究領域為書畫史、書畫鑒賞,長期關注物質性議題,積極嘗試從筆墨角度探索藝術史,發表多篇相關學術專論。
近年負責策劃2025年「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2022-23年「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2021年「文人畫最後一筆—溥心畬書畫特展」,2020年「巨匠的剪影—張大千120歲紀念大展」,2018年「宋代花箋特展」,2017年「自然生姿態—于右任書法特展」,2016年「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等展覽及圖錄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