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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行之而成路:觀張宏圖新作美洲野牛系列有感

道行之而成路:觀張宏圖新作美洲野牛系列有感

The Path Taken Is an Avenue Well Trodden: On Zhang Hongtu's Latest "Bison Roaming" Series

儘管美國大文豪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 -1961)在《午後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 1932)這本紀實小說中,淋漓盡致歌頌了西班牙鬥牛重統的儀式性,可惜好狩獵的他,從不曾為本土的野牛發聲。張宏圖則不然,因緣際會讓他遇見。

2016年五月,時任美國總統的歐巴馬(Barack Obama, 1961-)簽署了即時生效的《國家野牛傳統法案》,頒布美洲野牛(American Bison)成為「第一哺乳動物」,與美國國鳥白頭鷹(bald eagle)並列國寶。美洲野牛作為「國獸」的地位是因為公認是「美國歷史象徵」,而「許多印第安部落通過貿易和神聖儀式,與之具有不可分割的經濟和精神鍊結。」

張宏圖野牛攝影。(耿畫廊提供)

歐巴馬臨去秋波的動作,不啻是以第一位有色人種擔任美國元首之姿,意圖讓歷任前總統鑄成並因循的歷史大錯一次斧正。儘管張宏圖尋思美洲野牛系列,起心動念與此法案並無直接關關,但是筆者認為值得相提並論,提供歷史文脈的視角,有助於產生殊異的洞見。

「如果野牛做夢:張宏圖個展」展覽現場一隅。(耿畫廊提供)

綜觀歷史,人類只用三種方式和其他物種建立相處:當獵物獵殺、當財產豢養、當對象研究。美洲野牛之於美國白人史,自然不出如此套路。十九世紀初,傑克遜(Andrew Jackson, 1767-1845)總統一聲令下,以屯墾之名,便將Cherokee與Creek兩族的印地安原住民,悉數逐出他們世居的阿拉巴馬州,殘存者被迫同化通婚,放棄列祖列宗的棲地與獵場。葛蘭特(Ulysses Grant, 1822-1885)總統視野牛為破壞西進開發的首要寇讎,1873年甚至蠻橫寫道,「對野牛在西部大草原徹底消失,不會感到特別遺憾。」對賴以維生的土著,因此被迫放棄游牧生活,貴為一國領導亦毫無悔意,樂見其從此屈就農工商。

「如果野牛做夢:張宏圖個展」展覽現場一隅。(耿畫廊提供)

聯邦政府蓄意鼓勵投機者沿鐵道大量屠殺牛隻,數量以百萬計,悉數化為肥料與骨瓷原料。歐洲移民者以毛皮產業之名刻意濫殺美洲野牛,長驅直入實則是為了殲滅印地安人。野牛絕跡意味著印地安人失去了經濟自主性,必須淪落在殖民者的文明邊緣。美洲野牛的家,原本是人畜共生的家,最終不幸淪為新美國人的家。

野牛無疑是北美印地安民族最重要的文化象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白色野牛就是女神化身的傳說。野牛在不到二十年間便瀕臨滅絕,僅剩不過一千頭,然而牠們上溯上古的古道,奇妙地卻未嘗消失。倖存的記憶在復育後復活,智慧積累的自然之道,從隱形再度現形。北美野牛象徵著自給自足、自力更生(subsistence, strength, survival),可見其來有自。

在歐巴馬之前,唯一對美洲野牛表態盡心的只有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1858-1919)總統。根據他的日記記載,1884年二十出頭的他,初次獵獲野牛得意洋洋,卅歲二度成功獵殺龐然大物之後,卻心生抱歉,心疼如此狂野的生物,曾幾何時曾經大量活躍在極其荒野的家園。1889年霍乃迪(William T. Hornady, 1854-1937)出版了發聾振聵的經典著作《美洲野牛的滅絕》,並創立了美洲野牛會社(American Bison Society),致使1905年羅斯福總統從善如流,終於出任榮譽主席。霍乃迪出身美國國家博物館動物標本總管,也是如今改稱Bronx動物園的紐約市立動物園的創辦人。這也是全世界第一座以保育為訴求的動物園。

儘管美國大文豪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 -1961)在《午後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 1932)這本紀實小說中,淋漓盡致歌頌了西班牙鬥牛傳統的儀式性,可惜好狩獵的他,從不曾為本土的野牛發聲。張宏圖則不然,因緣際會讓他遇見。

「如果野牛做夢:張宏圖個展」展覽現場一隅。(耿畫廊提供)

喀拉哈里沙漠坤族人(i-Kung),精於追蹤的藝術,工於生痕學(ichnology)。其實類比而言,藝術史學家爬梳釐清創作者的心路和理路,亦復異曲同工。迷驥尋蹤大費周章,觀張宏圖美洲野牛的一系列畫作,亦如過去著名的各系列完成度極高,然而準備功夫超越既有,涉及多次實際踩踏、文獻考古以及不計其數的草圖。

這麼堅持不唯只為喚醒人類良知深刻反省,更像一張張半透明的地圖,誘導觀者在觀賞間在心中層層疊圖,從而找出人與天地萬物共生共榮的節點,復原出塵封己久而幾近遺忘的古老路徑。感官的線索作為串聯的方式,將碎化了的跨世代記憶重組出來。以此帶出命運的交會,如何在平行時空中,交織出平行生命的共同體。

藝術家張宏圖踏查野牛紀錄。(攝影/黃妙玲,耿畫廊提供)

這麼堅持不唯只為喚醒人類良知深刻反省,更像一張張半透明的地圖,誘導觀者在觀賞間在心中層層疊圖,從而找出人與天地萬物共生共榮的節點,復原出塵封己久而幾近遺忘的古老路徑。感官的線索作為串聯的方式,將碎化了的跨世代記憶重組出來。以此帶出命運的交會,如何在平行時空中,交織出平行生命的共同體。

「如果野牛做夢:張宏圖個展」展覽現場一隅。(耿畫廊提供)

北美洲首條道路,據考證是由世世代代的乳齒象、麝香牛、野牛和鹿進行的季節遷徙,一步一腳印才形成。儘管一躍可以高達六呎,狂奔起來時速高達65公里,野牛非必要時永遠溫吞堅定,怒而不爭。印地安人深諳追隨這些先行者之必需,便沿路前行取其所需。開疆闢土的探險者、拓荒者、築墩人,莫不受惠於動物開路先鋒的庇蔭。

張宏圖《野牛遷徙》,油彩、畫布,137.5 x 212.5 cm,2020。(耿畫廊提供)

野牛的路線多數為南北縱貫,不過東西橫貫者雖然相對少數,反而為人所用建為橫跨美國的太平洋長程鐵道。拜歷代野牛踩踏之賜,穿越莽原森林安全開拓鐵路,使艱難的工程施作難度大幅降低。彷彿是希臘神話裡的英雄Theseus,為了在文明的發源地Crete島破解半牛半人的Minotaur守護的迷宮,唯有在Aridane公主暗助下帶著線球深入險境。不過一旦依線前進循線遁逃,便能斬妖除魔,凱旋歸鄉,創建雅典城。

張宏圖《野牛,無題》,137.5 x 212 cm,油彩、壓克力顏料、複合媒材裱於合成板,2019。(耿畫廊提供)

鍾愛的美國田野作家摩爾(Robert Moor)前幾年出版了最新力作《路:行跡的探索》(An Exploration on Trails, 2016),內容發人深省。生物藉以與彼此以及天地萬物溝通,這強大的智慧結晶,甚至啟迪後人開發出各式高效能系統。人有精神,路有路魂,一條路的精氣神如何煥發更生,端的繫於如何因應使用者需求,日新月異永續演化。

摩爾因此建議,在困頓惶惑的時代裡,當既知的老方法都走進死胡同,吾人本當垂首低眉仔細思索,在我們足下正是經常為人忽略的智慧。摩爾說得好,「路徑是一種象徵。」現實生活經驗的積累,形成生命不可磨滅的路徑;心靈的萬般歷練,方使精神飽滿生輝。象徵畢竟智慧光譜的一端是蘊於內,另一端則形於外。

「如果野牛做夢:張宏圖個展」展覽現場一隅。(耿畫廊提供)

為我們在此時此刻此地,銜接過去的過去與未來的未來。印證《莊子.內篇.齊物論》所云:「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瞬間豁然開朗,可這卻是美洲野牛千萬年來孜孜不倦的勤懇實踐,不學而能的至理大道,吾輩汗顏。若然,張宏圖以《野牛做夢》為題做畫,究竟是自我解嘲不過是一番痴人說夢?抑或是,引以暗喻莊周曉夢蝴蝶的典故?

張宏圖過去向東西方歷代大師取經,摹其形色內化後,賦予新意鍛造出個人風格獨具的殊象,表現精彩。自《在路上》回顧展之後,顯然轉而向動物學習。當年遠居高遠眺城市夜景的猴群,不啻深富出走啟程的寓意。當年凝視那兩張未完成的畫作,憶起梭羅(Henry Thoreau1817-1862)上Katahdin山踏青的軼事,歸途沿小徑穿越一片焦原,他極目而望,但見狂野之美環身,他為之深深敬畏,當下暗暗發誓要永保野性,寧可永不被馴服。

張宏圖《並非偶遇》,油彩、畫布,113.3 x 195.4 cm,2021。(耿畫廊提供)
「如果野牛做夢:張宏圖個展」展覽現場一隅。(耿畫廊提供)

張宏圖遠離開人造物充斥的世界,步出整潔的工作室,走向獸跡雜沓的曠野,期待與野牛四目神交,擁抱初心與自由,回到大草原解放自己,也找到歸鄉的路找到自己。儘管此大草原非彼大草原,此鄉非原鄉。譬如金像獎經典名片《與狼共舞》(Dances with Wolves)中的北軍中尉來到邊塞荒地,在獵殺野牛過程中化為蠻牛、化作烈馬、化作草原狼,最終化作不折不扣的蘇族,渾然忘卻一點不文明的白人語言禮數規矩。

加州大學環境史學榮譽教授Roderick Nash認為,是文明「發明」了荒野,而所謂荒野,正是人的智謀、遠見和壓抑交織出的直接產物。赫胥黎(Aldous Huxley, 1894-1963)不也直言:「若不參與非人造世界,人會有所殘缺,因為無法對非我感同身受。」荒野作為「非我」,意指吾人尚未根據投射慾望染指、自身形象重塑的所有地方,始終藏著深刻古樸的大智慧。

張宏圖《牛系列 #4 — 側面》,壓克力顏料、畫布,117 x 157.6 cm,1983。(耿畫廊提供)

野牛是北美最大的陸生動物,喜群居且逐水草而居,原本由母牛聯手照料初生之犢,直到年滿三歲,公牛便會離開舒適照護圈,加入成年的公牛。橫跨懷俄明、蒙大拿和愛達荷三州的黃石國家公園,野牛從史前時代生活至今的唯一淨土。當初僅剩不到50頭的純種野牛,如今已經繁衍成100倍,說來萬幸可喜,然而較之距今一百年前還有四千萬頭,不可同日語。

歐洲野牛也瀕臨絕種,只是上世紀拜車諾比(Chernobyl)核災之賜,由於分布地帶恰為強輻射污染,從此人跡罕至野牛因禍得福得以安然繁衍。美洲野牛明明野性不改,偏偏許多美國人決心豢養為肉牛。其中犖犖大者莫過於CNN創辦人泰納(Ted Turner),私人農場理1/10是人工飼養的美洲野牛,尤有甚者他還開設了炮製美洲野牛肉的漢堡連鎖店。

張宏圖《野牛瑞鶴圖,宋徽宗後九百零七年》,油彩、壓克力顏料、畫布,178 x 170.5 cm,2019。(耿畫廊提供)

不再漫無目的遊歷的時人,畏懼徜徉於無邊無際的廣袤大地,體驗世界都像虛擬世界,僅剩下節點與節點的斷裂關係。凌空飆速闖關,與土地的連結消失殆盡,失落感那能不由衷昇起。把路全程走完,光想像就無比艱鉅,然而吸引人窮極畢生走到底的熱情執念,不也正是這份艱鉅?世世代代的藝術家最明白箇中真味,卻也前仆後繼代代傾其所有。不無可能,一向謙遜的張宏圖不想說破,便以老驥伏櫪之心,借美洲野牛來自況身世,點播依然蒙昧者。

永遠在路上,無論流亡是被迫或者自願,都代表了一種無轉圜餘地的宿命?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 –1832)不忘如此提醒他熱衷探險無人之境的浪漫派同仁:「人類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做想做的事,但終究要回到命運安排的道路。」際遇、責任、使命種種,縱使有這樣的無可奈何,我們都該明白,保留來時路的痕跡,遠比攻城掠地重要,因為擁地自重,往往也就劃地自限。

張宏圖《仰望 1》,石灰石,石雕:44.4 x 61 x 7 cm,2020。(耿畫廊提供)

在生肖牛年歲末展出的展覽,理應對迎向新年多所啟示。無論人們浪跡天涯因為新冠病毒如何窒礙難行,美洲野牛的步履依然穩健,日復一日踩踏出既新又亙古的生之道路。

光陰者,萬物之逆旅,百代之過客。「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也好,「回首來時路,青山橫翠微」也罷,走出去就是理解世界的最佳方法。其實沒有設定階段目標,也難保安全抵達,終極目的不過只是哲學家目的論(teleology)的假設罷了。藝術自有其遊戲的冒險性,儘管大步往前走,一步步大步走向未知,便能來去自如。如此走出來的路,才能創造道路創造我們。

以重重的美洲野牛為隱喻,張宏圖這批作品留下的況味,反倒是灑脫絕塵,一如蘇軾所謂:「泥上偶而留鴻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此心安處,便是吾鄉,何處不可以為家,十足瀟灑豁達。


如果野牛做夢:張宏圖個展

展期|2021.11.27-2022.01.22
地點|耿畫廊(台北市114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1樓)

謝佩霓( 2篇 )

藝評暨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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