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的繪本正式墜落在我的生活中,起因是自己多了個「母親」的新身分。從女兒開始能聆聽與理解故事後,伴讀的行動就充斥在各種生活作息的空隙間,總能在實體與網路書店,訂購與閱讀到大量多元的繪本,以美國、日本的翻譯繪本佔最大宗,但在與孩子閱讀互動的過程,常對於異國的生活場景、生活習慣、植物、動物的出場感到些微的文化落差與格格不入,總是在心中感嘆國外的繪本的確很美,但有沒有也有如此質感,卻是屬於台灣的故事?
直到定期關注的童裝品牌,有了與台灣繪本插畫家合作的印花與服裝產品,這些圖案都出自王春子《雲豹的屋頂》,孩子開心穿著材質舒適又佈滿台灣特有動物的服飾,我的開心是發自內心的,「終於,台灣也有好美的繪本可以陪伴女兒的童年,我可以在她們的心中種下屬於台灣,而且美麗的故事。」
這份對於這個出版品的真心感謝,一直到今年春子的新作《討厭的颱風》又燃起了採訪的慾望,任性地提出想去參訪生產出這個故事的工作室,工作室如同創作者的產房,是充滿他們自我的獨處,和如何培育靈感的秘密之境,帶著熱切的心情驅車前往春子的工作室。
熟悉德國黑森林童話比熟悉觀音山傳說還多
春子的工作室位於半山腰,我在前往的途中一度看錯導航,開到一處崎嶇高聳的岔路,但意外的迷途,卻飽覽整個淡水河口的景致,沿途山區的鐵皮農舍、工廠、劇團奇幻的道具倉庫、漫步山林的野犬、過季的果樹,好像莫名的能透過《雲豹的屋頂》般凝視台灣景致,那種帶有距離卻溫暖的視野。在繪本與現實的交會間,春子從工作室走出來和我揮手。
在訪談前,春子悠閒地沖泡咖啡,準備早餐,藝術家丈夫廖建忠的作品完全不違和的鑲在他們生活的場景中,黑色的寵物貓和女主人撒嬌,兒子塗鴉畫作的紙張自然地擺放在餐桌,後院的植物間有一株地瓜葉,那是廖建忠所養的烏龜的食物。
我驚異這些完全屬於台灣質地、潮濕的半工作室民居裡,卻處處存在隨時可以入畫的場景,如同春子所生產的繪本,能在完全屬於台灣的質地裡,提煉出一種生活與情感的醇厚。春子說寫出屬於台灣的故事是自然而然,雖然從小的繪本經驗,「熟悉德國黑森林,比熟悉觀音山上的傳說還多。」寫出和台灣生活環境有關的繪本,她提到真正的用心是當你進入到故事中貼合台灣的場景,再對應到生活的現實,故事與現實間的魔幻感就會顯現出來,這個可以藉由故事在自己生活就產生魔幻的界線,「創造那個界線本身就是還蠻有趣的過程。」
王春子工作室與家人與家庭生活緊密相連。(王春子提供)
開始寫台灣的繪本故事,也是出版社著手想經營——「華麗島」書系,構想來自日治時期在台日本作家,如西川滿(Nisikawa Mituru)、北原政吉(Kitahara Masayoshi)等人所創辦的文學期刊《華麗島》,內容以在台日人與台籍作家所創作之新詩、圖文為主體。出版社想以此構想邀請春子也以繪本來書寫此時此刻的台灣,她在歷經歐洲旅行後,當返台飛機飛過台灣城市的上空,看到大片屬於台灣的鐵皮屋頂風景,真切地有種回到家的感受,便以《雲豹的屋頂》作為書寫台灣風情的回應。
而新作《討厭的颱風》即是從台灣的生活經驗長出來的,因為台灣每年總有兩到三個月要特別留意颱風的到來。創造出這本故事後,兒子研人會開始跟風對話,「他以為是嗚嗚(繪本中的角色)來了,當你的故事貼近所處的現實,就會有那種現實與幻想界線模糊的時刻,這也是很迷人的地方。」她認為其實所謂成人與小孩的界線也是模糊的,「我們只是皮越來越皺的小孩而已啊,繪本雖然說是寫給小孩,其實也是寫給成人們心裡的小孩。」
家庭評圖下生產出來的繪本創作
春子的工作室是她個人品味與家庭成員生活痕跡的濃縮,一進門的牆壁就貼了張畫下丈夫廖建忠的隨筆素描,丈夫經營「外口制作」的自產品牌家具,適切地扮演春子的創作桌面、參考書櫃、紙樣櫃等功能,她的書桌旁也安置著兒子使用高度的矮書桌,地板上也擺放著貓食碗。她的工作室開放給家人進出,有時候畫完圖,兒子走過來會認為畫得不夠好給些意見,一會兒,廖建忠走過又會驚呼說「妳剛剛明明比較好為什麼要改?」,然後嘟囔著說:「要問兒子前先問我,妳為什麼那麼相信他?」
在工作室隨時都會上演的家庭評圖,常常讓王春子陷入兩難,因為是繪本創作,孩子的建議是需要聆聽的,而另一方以藝術創作為專業的廖建忠之建議,也是不容忽視的。「人在創作的時候,心靈是很脆弱,也因為圖沒有標準答案,何時是結束還是完成都很難拿捏。」所以即便常常因為家人的意見讓她陷入選擇的兩難,她仍然認為創作是需要周遭意見的,「有時候他們神來一筆的意見其實超受用,或是在你陷入低潮的時刻,適時地鼓勵妳繼續前進。」
王春子與兒子旅行的背影。(王春子提供)
兒子研人的出現,確實是春子創作繪本的起因,還沒有孩子前,春子插畫與設計創作的對象多數以成人為主。在坐月子期間,編輯除打來恭喜外,也不經意的詢問,當生命裡「母親」的角色浮出來後,「妳創作的對象是否除了成人外?也可能面向孩子?」編輯不經意的建議,卻使春子成為圖文獨立完整的作者,「編輯真的蠻重要的,有時候你人生會遇到一些建議,有時候你會讓它們流掉,或者抓住,但一抓住可能可以走好多年,對人生產生重大的影響。」
剛開始面對兒子,多數是生理需求的照顧,直到開始伴讀繪本給孩子聽,成年後沒有細讀繪本習慣的她,但因為每晚讀一本繪本給孩子聽後,才驚覺「讀繪本量也太大了,根本是去上繪本研究所,有的書讀一次和讀十次感受也會完全不一樣,會重新思考繪本的圖文關係與細節。」
如第一本繪本《媽媽在哪裡?》即是從和孩子的相處而來,她常感受到小孩對於媽媽必須即時回應他們的焦慮,而創造出這本繪本,希望孩子在急迫尋覓母親時,能發揮想像力「等待」一下。而藝術專業的丈夫廖建忠,也給予春子在創作之路上許多心理上的陪伴與支持,「我們都是做創作,能理解對方在堅持什麼。」她以快樂的蚱蜢(註1)和田鼠阿佛(註2)來說明夫妻的相處方式,「我知道對建忠而言哪一塊是最重要的,哪部分是他最有成就感、被誇會真正開心的,我也可以叫他擔心現實,但他會很痛苦,那不如我們都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生命,不要勉強自己,生命真的苦短。」
近期,春子對繪本創作的目標,來自剛看完《海上鋼琴師》的兒子,「這故事好感人,媽媽為何不能寫出一樣感人的故事。」她皺了皺眉頭燦笑,兒子不經意的發言的確讓她創作有點壓力,「但厲害的故事,就是小孩可以看到小孩的點;成人看到成人的,可以觸動任何年齡層的故事,我想我會努力期許自己寫出這樣的故事。」
《討厭的颱風》即是從台灣的生活經驗中,以每年總要特別留意的颱風經驗而來。(遠流出版社提供)
生產繪本像盤旋在腦袋兩三年的主題論文
但面對創作生產,從《討厭的颱風》的創作過程即能看出她對於創作本質的堅持和嚴謹。她先查訪了和颱風有關的繪本,發現多數是負面、悲傷的故事,「我想打破只能從這種角度看颱風的觀點,但要做得有趣和好玩是很有挑戰性的,挑戰性高我反而就覺得可以挑戰看看。」
開始製作繪本的初期,春子研讀各種與颱風有關的科普知識、歷史、小說、詩集,並再把相關知識,圖文謄寫到自己的筆記本中,她覺得資料就是要經過自我咀嚼後,才能真正成為創作的基礎。翻開《討厭的颱風》初期設定的筆記本,春子畫下颱風形成的圖示,如同小時候自然科學仔細認真的筆記,「很多電影和動畫都是有很嚴謹的背景知識,再去發展很鬆的故事,我也會擔心這是給小孩讀的,如果設定錯誤會誤導他們好幾十年。」《雲豹的屋頂》製作時間到出版大約三年,《討厭的颱風》也耗費兩年,這些製作期間王春子都針對主題進行旅行與資料的思考,「記得《雲豹的屋頂》出書後,我想到終於不用再觀察屋頂了,真的卸下一種壓力。」
《討厭的颱風》呈現颱風中人們惶恐懼怕的場景。(遠流出版社提供)
春子也形容自己的繪本有種「自學」風格,沒有兒童文學養成背景的她,是透過大量閱讀繪本來累積對圖文比例、敘事的感性布局,繪圖風格也試圖呈現出放鬆、樸拙的野生感,但背後卻是她嚴謹的草稿構圖所支撐出來,「我還是會把藝術創作的精神帶入繪本創作,想要每次做到自己沒看過的,保持實驗性的挑戰在每次創作的過程裡。」
《討厭的颱風》以大故事和小故事來呈現颱風多元的詮釋觀點,繪本中包含一本《偷偷養隻小颱風》的小故事,讀者可再留意出現在繪本哪一頁。(遠流出版社提供)
目前出版三本繪本裝幀都各異其趣,《媽媽在哪裡?》的設定是可以從左邊、右邊各自翻,一邊是現實;一邊是想像,最後的結局在書的中間,為一家人一起吃飯,但現實與幻想同時出現在同一個頁面。《雲豹的屋頂》她期許自己圖要畫得更完整,所以繪本圖文是分開的,而在故事線的高潮——雲豹和長頸鹿終於相見的時刻,以拉頁呈現出城市屋頂在夜間成為動物樂園的面貌。新作《討厭的颱風》則特別以裝幀呈現大故事、小故事的方式,內建《偷偷養隻小颱風》的小故事,讓對颱風的印象不只停留在害怕暴雨災害,而可以從擬人的角度,重新看待氣候災變。每個裝幀都是在她在思考故事圖文呈現的需求上被細膩創造出來地。
《媽媽在哪裡?》其中結尾為現實的聲響與幻想融合的拉頁。(遠流出版社提供)
《雲豹的屋頂》在主角雲豹與長頸鹿相遇的場景。(遠流出版社提供)
另外在春子的繪本創作中,她多數安排沒有跑完的故事線作為結尾,自然且不置入過於主觀的視野,保留讀者較多的詮釋空間,「在故事中創造角色、注入情節的過程蠻迷人,在現實中不論如何荒謬的設定,在故事中都是成立的。我不讓那個故事有個明確的結局,是期待那個時空是鬆的,即便繪本闔上了,讀者和那個故事空間還是可以繼續對話,這樣的狀態還蠻美的。」
《雲豹的屋頂》書末有春子細膩繪製的相關的知識補充頁。(遠流出版社提供)
讓孩子的出現不只是對創作的破壞
做創作的母親,如何在孩子出生後仍保有自我?王春子回憶孩子剛出世的第一階段,多數都會覺得失去自我的感受很深,甚至痛苦,「但我還是不時會想我和他之間有沒有可能共同發展什麼?讓孩子的出現不只是對創作的破壞。」
面對孩子,她認為因為和自己極度相似,好像會重新回到已經記憶模糊的童年,「你會看到自己小時候被罵的瞬間,身歷其境在自己的童年,但是你的角色不一樣了,角色切換成孩子變成小時候的你,你變成那個成人,你能理解成人的心情,但你同時不想再造成一樣的傷害。」在教養的過程試著修復童年的經驗,她也以創造故事軸線的心情來看待,「你要怎麼收尾,走一條你父母沒走過的路?但就像無法預知結局的故事岔出了支線,你也會期待它的發展和後續。」
即便和丈夫都是藝術專業出身,但他們有默契地不刻意指導兒子畫畫,但也不避諱讓兒子看到父母的創作與手稿,自然而然帶孩子參觀畫廊開幕與美術館,比起畫得好看,春子覺得美感的培養更需被重視,「所謂的美感不是我幫他定義哪個是美,而是他自己可以定義,有自己獨特能詮釋的審美觀。」
在許多父母都積極選擇體制外的教育,春子倒是選擇讓孩子接受一般正常的體制內教育,「如果這是所有台灣人都會經歷的共同經驗,我不需要刻意幫孩子迴避,這樣他也許無法知道一般人的生活方式,我也無法確定這樣去控管對孩子好或不好,知道體制內的全貌,我也才知道哪些是家庭額外可以補充給孩子的。」
但對同以創作為職業的夫妻兩人,自我與個人時間又如何在親職中拿捏?「目前我認為平衡的方式,還是把我們自己放在第一順位,這不是因為我們比較不愛孩子,而是父母為孩子過度的犧牲,到底對孩子是壓力或是幫助,我無法確定。」
「但是,當你堅持維持努力追尋夢想的身影,我相信孩子也會感受到那個東西的價值。」
王春子的工作桌面。(攝影/張玉音)
註釋
註1 《伊索寓言》中〈蚱蜢與螞蟻〉故事,以辛勤來譬喻螞蟻的人生態度,以享樂、人生苦短來形容蚱蜢的人生觀。
註2 李歐.李奧尼(Leo Lionni)的經典繪本《田鼠阿佛》,阿佛是一隻每天看似無所事事,說自己正在收集陽光、顏色和字的田鼠,牠在冬天來臨時,將這些收集到的東西朗讀給其他田鼠聽,是田鼠界的詩人。
註1 《伊索寓言》中〈蚱蜢與螞蟻〉故事,以辛勤來譬喻螞蟻的人生態度,以享樂、人生苦短來形容蚱蜢的人生觀。
註2 李歐.李奧尼(Leo Lionni)的經典繪本《田鼠阿佛》,阿佛是一隻每天看似無所事事,說自己正在收集陽光、顏色和字的田鼠,牠在冬天來臨時,將這些收集到的東西朗讀給其他田鼠聽,是田鼠界的詩人。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追蹤作者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