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高麗王朝(918-1392)自10世紀受中國浙江越窯製瓷技術影響下,於全羅南道、全羅北道等地,陸續出現生產技術具相近風格的青瓷窯址,至12世紀更在皇室貴族的贊助下,於康津沙堂里窯等窯址,逐漸發展出獨具高麗審美的「翡色」釉青瓷。南宋太平老人所撰《袖中錦》,便曾將高麗青瓷的成就與五代越窯秘色瓷類比,稱其「高麗秘色」,並冠以「天下第一,他處雖效之,終不及」的美名。(註1)
2025年年初,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曾舉辦的「푸른 세상을 빚다, 고려 상형청자(高麗時代的象形青瓷)」(展期為2024年11月26日至2025年3月3日)為近年以高麗青瓷為主題的重要特展,該展藉由關注具動、植物與神話生物造型特徵的仿生瓷器,點出高麗王朝在陶瓷器型與紋樣發展上的開創性成就。本文將依循此次的策展理念與最新的研究成果,選介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在特展與常設展展出的高麗青瓷精品。

國寶 高麗12世紀〈青瓷獅子形香爐〉
高21.2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參考圖:〈青瓷獅子形香爐〉器蓋X光掃描圖

北宋宣和(1119-1125)時期,從河南開封遠赴高麗的使臣徐兢(1091-1153),曾將此行閱歷寫入《宣和奉使高麗圖經》,當中便以「翡色」盛讚高麗青瓷的精緻釉色,同時提到:「狻猊出香亦翡色也,上有蹲獸下有仰蓮以承之,諸器惟此物最精絕,其餘則越州古秘色,汝州新窯器,大概相類。」在秘色瓷外將其與北宋末期精緻的汝窯瓷器對比。雖然帶有蓮花座的「狻猊出香」目前未能於傳世品或考古出土件中發現完整案例,不過今日可藉國立中央博物館所藏〈青瓷獅子形香爐〉遙想其基本樣式。
此作可見佩戴鈴鐺項圈、右手抓握寶珠的青瓷獅子,挺胸坐立於刻繪卷雲紋樣的香爐器蓋上。爐身本體則在三足處設計與主題呼應的獅型獸面,並於盤口與器壁裝飾暗合香爐出香意象的雲霧紋樣。近年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曾對本作進行CT電腦斷層掃描,從X光生成圖像中可知,獅子本體如尾巴、腿部與身體面部等,皆採分件接合製作外,香爐的出煙位置亦可從多角度圖像,辨識煙霧將從獅子口部,與前肢下緣的兩處小孔散出,可藉此還原高麗貴族當時的使用原境。
國寶 高麗12世紀〈青瓷瓜形瓶〉
傳於開城仁宗長陵出土,高22.9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19世紀末,高麗首都開城一代曾興起一波盜掘熱潮,許多建基於附近的王室、貴族墓紛紛慘遭盜擾,出土文物外流他國,其中〈青瓷瓜形瓶〉據傳即出自高麗第17代君主仁宗(1109-1146)陵墓。該墓同時伴出〈青瓷方形臺〉(形制近於汝窯套盒)、〈青瓷菊瓣紋盒〉、〈青瓷蓋碗〉共四件高麗青瓷,與刻有「皇統六年(1146)」的玉諡冊,是今日認識高麗皇室品味的重要參考依據。
在造型上,此類作品受11世紀末至12世紀初江西景德鎮窯風格影響,如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便藏有開城出土的景德鎮窯〈青白瓷瓜形瓶〉,可推測高麗窯工應有直接向此類進口瓷器學習的機會。然而,作為器身仿擬甜瓜(韓國或稱甛瓜「잠외」)造型的瓶式,相比宋瓷豐肩與器腹飽滿的造型,其在整體線條上則顯細瘦修長,融合喇叭狀花形口沿與規整的菊瓣形器座,作為插花器,高麗窯工所製〈青瓷瓜形瓶〉更顯精緻典雅。(註2)
國寶 高麗12世紀〈青瓷透刻七寶紋香爐〉
開城附近出土,高15.3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青瓷透刻七寶紋香爐〉為12世紀高麗青瓷的代表性佳作,除了其釉色符合高麗詩人李奎報(1168-1241)對高麗青瓷的描述:「影影綽綽如青玉,玲瓏剔透如水晶」,不論在造型抑或裝飾技法上,都展現出跳脫宋瓷影響,彰顯獨具高麗審美品味的製瓷風格。
本作由器蓋、爐身與底座三大部分組合而成。其中,可拆卸式爐蓋以採鏤空技法雕製的七寶紋球頂作為主要裝飾,相間於紋樣的白色圓點,則運用了鑲嵌工藝填入白色陶土,使其在色彩上更為醒目。爐身部分,蓮瓣形裝飾則是將以模具壓製成的荷葉,按三層結構逐一貼附於器表組合而成。底座的兔型三足,據CT掃描可見並無顯著接合痕跡,研究者推測應為陶工直接雕塑而成,再佐以深棕色的含鐵顏料為瞳孔點飾。相比於同時代的宋代青瓷多採素面、刻劃花或淺浮雕裝飾,〈青瓷透刻七寶紋香爐〉複雜的工藝技法在在展現高麗青瓷的獨特性,與窯工嫻熟於多項製瓷技藝的卓越成就。(註3)
國寶 高麗12世紀〈青瓷魚龍形注子〉
高22.4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12世紀初,高麗王室近臣金謂磾與殷元忠曾進諫首都遷至南京(남경,今首爾)的提議,誠如《高麗史》中所記:「漢江魚龍四海通……四海神魚朝漢江,國泰人安至大平。」由於魚龍在道教信仰中為象徵太平盛世的神獸,故臨近漢江的南京遂成為大臣眼中的遷都首選。有趣的是,雖然最後遷都的計畫並未實行,不過自12世紀始,高麗青瓷以魚龍為主題的作品開始大量出現,側面反映了皇室貴族對此一信仰的重視。
〈青瓷魚龍形注子〉便是相近時期完成的作品。本作可見球狀身形的魚龍端坐於以高浮雕刻製而成的蓮瓣形底座上,佐以貼附於執壺肩部並延伸至把手的蓮花花苞、荷葉與蓮莖,無不形塑出魚龍宛若棲身荷塘中的視覺想像。作為宴會中盛裝酒水的瓷壺,窯工巧妙地將魚龍尾部設計成可分離式器蓋,並將流嘴設計成龍首樣式,使壺中液體可從魚龍舌部傾倒而出。根據館方測試,本件作品的裝填量為0.8公升,屬適合酒席上提供個人使用的小型用器。(註4)
高麗12至13世紀〈青瓷魚龍形香爐〉
開城附近出土,高20.1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푸른 세상을 빚다 고려 상형청자》,首爾: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2024,頁59。

同樣以魚龍作為題材的作品,開城附近出土的〈青瓷魚龍形香爐〉則更強調了肢體結構的完整呈現。本作藉由裝飾部件的貼附,可清晰辨識魚龍手臂上的羽翼、尾部下緣的魚鰭,以及頸部佩戴的鈴鐺項圈。然而,相比12世紀常運用高浮雕或雕塑使神獸更具立體感的表現形式,此時期部分的作品開始在細節上較為簡化,釉色的掌握也較不穩定,偶爾可見呈深青釉或黃綠色釉的作品案例。
器身裝飾上,蓮花形的爐體採三層貼塑的葉片設計,承繼如前述〈青瓷透刻七寶紋香爐〉般的工藝技術。而底部的荷葉形器座,則為汝窯蓮瓣型香爐的變體,可見其縮短翻折葉片的長度,同時簡化原有的葉脈紋路,發展出如行爐般的高圈足器底樣式。
寶物 高麗12世紀〈青瓷透刻龍頭飾筆架〉
開城附近出土,高9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圖取自Emuseum kr
參考圖:遼〈三彩釉印花雙龍首筆架〉,高9.6公分,長16.5公分,寬6.1公分。圖引自路菁《遼代陶瓷》,瀋陽:遼寧畫報出版社,2002,頁265。

現今研究者們普遍關注高麗青瓷與宋代瓷器間的交流狀況,然,遼代(916-1125)的工藝技術實際上亦對高麗窯工有著顯著的影響,誠如〈青瓷透刻龍頭飾筆架〉,即與遼〈三彩釉印花雙龍首筆架〉頗為相似。根據現有的考古發掘資料,遼代金屬器與三彩陶器曾廣受高麗統治階級喜愛,但受限於兩國緊張的政治關係,以及相關的貿易限制,高麗青瓷對遼代工藝的學習,自11世紀末期方始逐漸顯現。
〈青瓷透刻龍頭飾筆架〉可見造型設計基本與遼三彩之作相同,不過在細部的裝飾呈現上,窯工則融合了高麗青瓷擅長的工藝技術與獨有的審美品味。如魚龍的雙眼採用高麗慣用的含鐵顏料點睛;紋樣部分,高麗青瓷件除可見筆孔處添加花卉紋樣,位於筆架側面中心處亦可見捲枝草葉紋,枝條的多樣化翻轉與彎曲,形塑出較遼三彩更顯複雜且精緻的紋樣結構。此外,在盒體的開光與底臺水波紋的表現,高麗作品則融合了鏤空的裝飾技術,在舊有框架下,展現高麗青瓷的工藝特色與對遼代物質語彙的再詮釋。(註5)
國寶 高麗13世紀〈青瓷人物形注子〉
大邱廣域市達城出土,28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頭戴鳥型冠,服飾具雲肩與羽翼臂袖設計,且呈跪坐之姿於祥雲之上的〈青瓷人物形注子〉,被認為是對崇拜西王母信仰之道教人物的描繪。參照北宋《太平廣記》:「又命仕女更索桃果,須臾,以玉盤盛仙桃七顆,大如鴨卵,形如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顆與帝,三顆自食」,文中所提西王母以玉盤承裝七顆仙桃的形象,與本件作品不論在人物服飾、桃子總數抑或「形如青色」的顏色表現上皆能對應。
在《高麗史.樂志》中記載了一首名為「獻仙桃」的歌曲,這是在宴會中演奏描述西王母為漢武帝獻上仙桃的曲目,歌曲內容具有祈願太平盛世與祝福君主萬壽無疆的美意。考慮到〈青瓷人物形注子〉的造型設計,以及其冠頂注水口與桃子處流嘴的實用功能,不排除此件人物型執壺即是服務於此類宴會的專用酒具。
有趣的是,據學者研究,高麗青瓷中有關道教信仰的作品與裝飾紋樣,主要集中於12世紀左右大量出現,這或許與頻繁舉辦上述宴會,以及道教儀式的高麗君主睿宗(1105-1122在位)、義宗(1146-1170在位)的信仰偏好有著緊密的關聯性。(註6)
高麗13世紀〈青瓷象嵌詩銘瓢形瓶〉
傳開城附近出土,高38.8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取自Emuseum kr
〈青瓷象嵌詩銘瓢形瓶〉此類取材瓢瓜(葫蘆)外型,且整體器型較為修長的瓶式,為高麗青瓷特有器種。據信,此種瓶式受道教信仰以葫蘆瓶存儲仙丹的傳說啟發而製。配合於刻花纏枝蓮紋中,菱形開光內的鑲嵌詩文:「細鏤金花碧玉壺,豪家應是喜提壺。須知賀老乘清興,抱向春深醉鏡湖。」當中對唐代著名詩人、書法家、道士—賀知章(659-744)的描述,再次確定了青瓷瓢形瓶與道教信仰的緊密聯繫,以及說明此器作為酒壺的實用功能。
高麗青瓷的鑲嵌技法,研究者們普遍認為約於12世紀早中期開始出現,然而對比中國陶瓷的鑲嵌技術,本作精巧地再現書法字體的流動線條與墨色的濃淡變化,展現出高麗工匠在學習後的創新突破。(註7)
高麗13至14世紀〈青瓷獅子形硯滴〉
全羅南道新安沉船出水,高11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攝影/雷皓天。

韓國西南部新安地區的小群島,於1975年發現了一艘乘載三萬多件貨物的海底沉船,由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收購其中的兩萬四千多件作品後,對其展開深入的整理與研究。現可依據出水刻有高麗英宗朝年號的「至治三年」木簡,推測其約莫航行於1323年。經考證,此船應是從中國寧波出發,途經高麗,目標前往日本博多的貿易商船。在出水上萬件的中國瓷器中,同時發現了7件高麗青瓷精品,〈青瓷獅子形硯滴〉即為其中一件。
新安沉船出水的七件高麗青瓷多為特殊器型,推測可能是提供上層階級買家的高等級商品,誠如本件獅形硯滴,雖然作品的釉色已不如全盛時期般具翡色質感,不過在獅子的鬃毛、面部、腳爪等部分仍進行了細緻的雕刻。此外在鈴鐺、前胸與牙齒處,另塗抹白土進行裝飾,使其面容姿態更顯生動。相似的獅形硯滴,現可於康津沙堂里窯、扶安柳川里窯發現出土案例,同時成均館大學博物館亦收藏了一件頗為相似的作品。(註8)
高麗12至13世紀〈青瓷堆花蓮唐草紋注子〉

高33.8公分,口徑2.3公分,腹徑20.4公分,1980年李洪根(이홍근)捐贈,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攝影/雷皓天。
參考圖:高麗12世紀〈銀製鍍金注子〉,高34.3公分,徑9.5公分,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MFABoston

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除基本的典藏品收藏,長期以來持續參與考古發掘計畫,以及大量的私人收藏家捐贈,亦是近年豐富該館館藏的重要助力,本件〈青瓷堆花蓮唐草紋注子〉即為李洪根(이홍근)捐贈近五千件文物中的其中一件。
本作不論在竹節形的把手與流口、頸部與上蓋底端的竹條狀設計,以及蓋頂的蓮花與鳳鳥堆塑,都與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銀製鍍金注子〉頗為相似。此類壺型承襲自宋代執壺的基本樣式,而對竹節與竹條的仿生描繪則融合了高麗特有的審美品味,位於蓋頂的裝飾另被認為是向北宋《營造法式》圖樣的學習,並具有佛教信仰中「蓮華化生」的象徵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本作器腹的折枝蓮花紋使用了高麗特有的裝飾技法,即將毛筆蘸上白土,於器表進行圖樣繪製的「堆花」工藝;黑色的線條則使用了由含鐵元素顏料繪製的「鐵畫」技法,兩者的搭配使高麗青瓷的紋樣表現更顯豐富。
註釋
註1 鄭良謨著、金英美譯、金光烈校《高麗青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沈瓊華主編《翡色出高麗:韓國康津高麗青瓷特展》,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註2 최건〈‘高麗翡色’의 성격과 전개〉,《美術資料》2013年第83期,頁202-220。
註3 National Museum of Korea, Goryeo: The Glory of Korea, Seoul: National Museum of Korea, 2019.
註4 김윤정(金允貞)〈고려 왕실의 연례 문화와 청자 주기(酒器)의 상징적 의미:왕권과 주기(酒器)〉,《美術資料》2023年第104期,頁43-69。
註5 Im Jin A, “Elements of Goryeo Celadon that Reflect Influence of Liao Crafts”, Journal of Korean Art & Archaeology, Vol.8, 2014, pp.92-101.
註6 Kim Yunjeong, “The Influence of Taoism on Goryeo Celadon”, Journal of Korean Art & Archaeology, Vol.6, 2012, pp.54-71.
註7 구일회〈고려상감청자: 기술그리고문양〉,《美術資料》2013年第83期,頁246-266。
註8 Lee Taehee, “Sinan Shipwreck Collection at the National Museum of Korea”, Journal of Korean Art & Archaeology, Vol.5, 2011, pp.105-116。황지현、서유리《국립중앙박물관 한국도자도록 제2집 : 고려시대 상형청자2》,首爾: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2023,頁154-161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余佩瑾、王明彥主編《尚青:高麗青瓷特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5。
이애령、강경남《국립중앙박물관 한국도자도록 제1집 : 고려시대 상형청자1》,首爾: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2022。
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푸른 세상을 빚다 고려 상형청자》,首爾: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2024。
(本文出自《典藏.古美術》391期〈翡色的盛宴: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高麗青瓷選介〉,作者:雷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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