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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教、貿易與文化交流:解析明清基督宗教紋飾瓷器

傳教、貿易與文化交流:解析明清基督宗教紋飾瓷器

16世紀前半,青花瓷在歐洲是珍貴的奢侈品,為王室貴族及教會上層使用,亦出現在宗教畫中,帶有「神聖」的意味。如葡萄牙畫家加西亞.費爾南德斯(Garcia Fernandes)創作於1535至1540年的〈聖母領報〉,描繪了《聖經.新約》中天使加百列告知瑪利亞她將誕下聖子的一幕,畫面中央放置著象徵瑪利亞聖潔的百合花,所用花盆正是明代嘉靖青花罐,彰顯了當時青花瓷器的珍稀。

15世紀末,隨著歐亞交通新航線的開闢,東西方貿易格局開始改變,在席捲世界的大航海時代,中歐貿易與交流日漸頻繁。瓷器作為最具中國特色的商品,源源不斷地輸出海外。而基督宗教紋飾瓷器,是其中最具歷史與文化內涵的特殊品種,不僅承載著豐富的宗教資訊,見證了天主教在東方傳播的歷史,也反映了中西陶瓷貿易的變遷,折射出圖像、觀念及文化的碰撞與交流。本文擇取明清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基督宗教紋飾瓷器,解析其涵義、特點與流變,同時透過器物講述背後的傳教、貿易與中西交流史。

中葡早期交流中的天主教訂制瓷

在中西貿易及交往中,葡萄牙無疑是先行者。1513年,歐維士(Jorge Álvares,?-1521)航行至中國,在屯門登陸,拉開了中葡直接貿易的序幕。16世紀20年代,葡萄牙逐漸建立起以麻六甲為中心,連通中國東南沿海的貿易網路,並在這一時段開啟了特殊訂製瓷器的需求。1528年,麻六甲城防司令若熱.卡布拉爾(Jorge Cabral)寫信給葡萄牙國王若望三世(João III,1502-1557):「我向一個來此地的中國船長,為殿下訂製了幾件,他把瓷器帶來了,可是不是我想像的那種……」(註1)。

傳世品中,有一批繪有葡萄牙王室紋章,以及曼努埃爾一世(Manuel I de Portugal,1469-1521)及其子若望三世所用渾天儀標記的瓷器,可與之對應,被稱作「首批訂製瓷(First Order)」。有趣的是,在這十數件最早的歐洲訂製瓷上,已經出現了天主教紋飾,葡王紋章通常與「IHS」標記並置(圖1)。「IHS」是耶穌聖名的拉丁縮寫,周圍環繞一圈耶穌受難時佩戴的荊棘冠,在建於16世紀的里斯本Jerónimos修道院外立面上,即可見類似徽記(圖2)。

圖1 明正德至嘉靖年間 景德鎮窯〈青花葡萄牙王室徽章紋盤〉,高9.5公分,口徑52.7公分,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Public Domain
圖2 16世紀 里斯本Jerónimos修道院外立面「HIS」徽記,圖引自Sargent, William Robert, Treasures of Chinese Export Ceramics from the Peabody Essex Museum, Massa: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49.

這一徽記亦為耶穌會所使用,成為該修會的特定徽號。1534年成立的耶穌會與16世紀的歐洲宗教改革密切相關。當時不少國家受新教影響,試圖擺脫羅馬教廷控制,天主教內部遂興起反宗教改革運動。耶穌會就是這一運動的生力軍,其建立宗旨即傳播天主教義,為教皇恢復舊有領地。耶穌會成立後,隨即獲得葡萄牙王室及教皇保羅三世(Paulus PP. III,1468-1549)支持,其會士在葡萄牙王室支持下,借助地理大發現帶來的殖民浪潮前往各地,如中國、日本和印度等傳教,力圖將這些區域歸化到教皇轄下。1540年,沙勿略(San Francisco Xavier,1506-1552)正式受命前往印度,先後在麻六甲、日本等地傳教,最後病逝於廣東上川島。

傳世的所謂「首批訂製瓷」,製作年代可能也有先後之分,其中相當一部分可能遲至1540年代,如葡萄牙梅德羅.阿爾梅達博物館(Casa-Museu Medeiros e Almeida)藏〈青花葡萄牙王室徽章紋碗〉(圖3),外壁繪王室紋章、渾天儀標記、「IHS」標記及花鳥風景,其形制及外壁紋樣與土耳其托普卡比宮(Topkapı Sarayı)藏1541年銘別琭佛哩訂製碗如出一轍,這位別琭佛哩就是曾任馬六甲總督的葡萄牙人Pero De Faria,顯示其製作年份當在1540年代。這與耶穌會進入東方傳教的時段吻合,而類似器物在印度、日本都有出土及留存(註2),亦與耶穌會的活躍區域重合,考慮到耶穌會成立後使用「IHS」作為徽號,這類稍晚的產品很可能由其訂製。葡萄牙王室紋章與「IHS」徽號並置,顯然能夠彰顯其受王室支持的特殊地位。

圖3 明嘉靖 景德鎮窯〈青花葡萄牙王室徽章紋碗〉,高10.8公分,口徑25.5公分,葡萄牙梅德羅.阿爾梅達博物館藏。©Casa-Museu Medeiros e Almeida

16世紀前半,青花瓷在歐洲是珍貴的奢侈品,為王室貴族及教會上層使用,亦出現在宗教畫中,帶有「神聖」的意味。如葡萄牙畫家加西亞.費爾南德斯(Garcia Fernandes)創作於1535至1540年的〈聖母領報〉,描繪了《聖經.新約》中天使加百列告知瑪利亞她將誕下聖子的一幕(圖4),畫面中央放置著象徵瑪利亞聖潔的百合花,所用花盆正是明代嘉靖青花罐,彰顯了當時青花瓷器的珍稀。

圖4 約1535至1540年 加西亞.費爾南德斯〈聖母領報〉,144.5×94.5公分,葡萄牙國家古代藝術博物館藏。©Museu Nacional de Arte Antiga

與畫中的普通青花瓷相比,早期訂製青花瓷更為罕見稀有,而「首批訂製瓷」中天主教「IHS」徽號與葡萄牙王室紋章並置,無疑凸顯了宗教在葡萄牙海外擴張中的重要性,誠如英國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所言:「葡萄人和西班牙人首先掀起西方征服世界的浪潮,他們不只是為了尋求財寶和權力,而且一心要傳揚征服者先輩的西方基督教」(註3)。事實上,傳教與貿易同為大航海擴張的重要動因。作為天主教國家,葡萄牙海外殖民與探險的權力,也是教皇賦予的。1493年,教皇亞歷山大六世(Alexander PP. VI,1431-1503)授予葡萄牙國王遠東地區保教權。表面看似義務,要求被授予國承擔在海外領地保護和傳揚天主教的責任。實際上,這賦予葡萄牙征服異域的權力以及在海外的宗主權,幫助葡萄牙控制與東方的貿易與傳教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講,「首批訂製瓷」上的天主教標記,也是葡萄牙履行「保教權」的證明,配合王室紋章,宣揚和確認其在遠東的勢力擴張。

作為中歐最早接觸階段的訂製產品,「首批訂製瓷」還記錄了工匠初次面對西方文化的反應。前述阿爾梅達博物館藏青花碗,口沿書寫一圈銘文「AVE MARIA GRACIA PLENA」(圖5),意為「萬福瑪利亞」,其書寫雖可辨識,但細看字母,我們會發現這些字元並不是按照字母筆順書寫出來的,工匠對西文書寫顯然不熟,只能將字母當作圖案,一筆筆盡力描摹,幾乎「畫」出文字。關於中西交流史料,我們可以在文獻中找到傳教士紀錄,瞭解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徐光啓(1562-1633)等士大夫層面的交往,而普通民眾初次面對西方圖像、文化的反應,並無文獻記載。瓷器上「畫」出來的「萬福瑪利亞」字樣,記錄了最普通的中國工匠,首次「遭遇」西方的反應與應對,是彌足珍貴的早期交流史料。

圖5 明嘉靖 景德鎮窯〈青花葡萄牙王室徽章紋碗〉,高10.8公分,口徑25.5公分,葡萄牙梅德羅.阿爾梅達博物館藏。©Casa-Museu Medeiros e Almeida

澳門貿易時代的天主教修會訂製瓷

1557年,中西貿易迎來轉變,葡萄牙入居澳門,獲得了穩定的居留地,貿易自此飛速發展。葡萄牙在前期經營的基礎上發展了澳門─麻六甲─果阿─里斯本、澳門─長崎,澳門─馬尼拉─墨西哥(經由西班牙人轉運)等多條航線,一時成為遠東最重要的中轉港和貿易中心。

這一階段開始,運至歐洲的商品數量大為增加,中國瓷器在葡萄牙貴族的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布拉加大主教巴托洛繆.多斯.馬蒂雷斯(Bartolomeu of Braga,1514-1590)在與教皇庇護四世(Pius PP. IV,1499-1565)的晚餐中褒獎瓷器:「在葡萄牙,我們有……一種餐具,用黏土製成,卻在優雅和純淨上都超越了銀器,我建議所有親王都不再使用別的餐具,並澈底放棄在餐桌上使用銀器。在葡萄牙,我們稱之為瓷器,它們來自印度,產自中國。」(註4)

與之呼應,特殊訂製瓷器的數量也開始增多,天主教紋飾繼續占據重要份額。大英博物館藏〈青花多頭獸拉丁箴言碗〉(圖6)是其中的精彩實例,其外壁所繪多頭獸圖像與澳門聖保祿教堂外立面石刻上的形象相似,描繪的應該是《聖經.啟示錄》中的七頭十……(節錄)

圖6 明萬曆 景德鎮窯〈青花多頭獸拉丁箴言碗〉,高17.3公分,口徑34.6公分,大英博物館藏。©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完整文圖請見《典藏.古美術》375期〈傳教、貿易與文化交流:解析明清基督宗教紋飾瓷器〉,作者陳洁(上海博物館陶瓷部副研究員)。)


註釋:

註1 João Rodrigues Calvão, Caminhos da Porcelana, Dinastias Ming e Qing: The Porcelain Rout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isboa: Fundação Oriente, 1999, pp.129
註2 Jörg, Christiaan J. A, “The Portuguese and the trade in Chinese porcelain– from the beginning until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 Portugal in Porcelain from China: 500 years of trade, Lisboa : Artemágica Ida, c2007-2010, pp. 68-69.
註3 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一個歷史學家的宗教觀》,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頁173。基督教當為天主教。
註4 Sousa, Frei Luís, A vida de Frei Bartolomeu dos Mártires, Lisboa: Imprensa Nacional, 1984, pp. 256-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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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洁( 1篇 )

上海博物館陶瓷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