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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作為思想方式】當壞學生開始編輯——1990年代校園地下刊物的笑聲與反叛

【編輯作為思想方式】當壞學生開始編輯——1990年代校園地下刊物的笑聲與反叛

從現在的眼光回看,這些地下刊物在30年前的挑釁,更不可避免地帶有些許天真的色彩。歷史距離帶給地下刊物的宿命,就是它曾經的激越終究會被打上引號重新釐定。隨著文化場域的變遷,再怎麼叛逆,強度總是有遲鈍的一天。
「是你逼得我們走投無路的,你每天一定要唸書、寫功課、考試拿高分,讓我們的人功課爛被當掉嗎?」
——〈致全國青年公開信〉,《苦悶報》,1992
直至1980年代後期,臺灣的大學院校中對於學生社團的自製刊物,仍有一定的審查機制(多以「輔導」之名進行),但校園中已漸漸冒出許多未經審查的所謂「地下刊物」。當時一些所謂的改革派社團開始批判校方對學生刊物的檢查制度、爭取發言自由,並作為校園自治運動的一環。隨著學生自治風氣漸盛,1987年國立臺灣大學首先賦權給學生社團自聘輔導教授擔任刊物審查,帶來新氣象。
步入1990年代之後,早先的校園自製刊物在一些學弟妹們眼中,已顯得過於嚴肅與老氣。更年輕的學生們,開始在文體與編輯風格上嘗試另闢蹊徑,標榜解構、顛覆帶來的批判性,以戲謔手法挑戰禁忌聳動題材,與早先學生自製刊物中那種報導、倡議與評論的腔調已很不一樣了。
「小應」應蔚民繪製的一人樂隊圖解,刊載於《甜蜜蜜》輔大版創刊號,1993。(在地實驗提供)
當時這些未經校方「輔導」過的地下刊物,除了內容百無禁忌,更不吝於在視覺形式上做實驗。與文章相呼應的,是洋溢著DIY精神的版面設計,混合了手繪塗鴉、達達與超現實風格的圖像拼貼,以及「垮世代」的文字剪拼(cut-up)等。在個人電腦還不流行的年代,打字行、黑白影印機、剪刀與膠水等生產工具,為這些地下刊物帶來了充滿手工感與生命力的視覺風格。
比起當前報紙藝文版萎縮的窘困狀態,1990年代的另類文化場景在報紙媒體上的聲量常大得令人驚訝,動輒有半版篇幅的深入報導。敏銳的年輕藝文記者很快就嗅到校園自製刊物的風潮,透過報導,小眾文青們的實踐偶爾就切入了主流視聽。在當時的新聞媒體中,這些地下刊物往往因為新奇戲謔的表面風格,甚至被貼上所謂的「搞笑刊物」標籤。(註1)
主流通俗文化中從來不缺笑料。但重要的是,在那個年代,搞笑被認真賦予了一種鬆動體制的反叛意義。受到解嚴、三月學運以及本土化運動的影響,1990年代初期的大學校園內「新馬熱」方興未艾,許多編輯自製刊物的大學生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時興的後現代、後結構、女性主義、精神分析與文化研究理論的影響,如何「愉悅地革命」是一個比起革命來得更重要的事。當時地下刊物所熱衷的搞笑、嘲諷與戲擬背後,不時浮現著這樣的觀念視野,儘管有時並不明顯,或是操作起來有些生硬。
《甜蜜蜜》輔大版封面原始版畫。
歪掉的好學生
這些校園間流傳的地下刊物雖內容五花八門,但背後都有類似的一種對「壞學生」的操演;「好學生」則相反的被放在一個被揶諛、被戲謔的不堪位置。最諳此道的《苦悶報》,主要腔調擺盪在壞學生、魯蛇與廢柴之間。例如創刊號中一篇名為〈致全國青年公開信〉的文章中,痛恨著好學生讓「我們走投無路」,所以決定「再也不吃你那一套,我們自己搞自己的」。瞎掰的「分類廣告」則徵A書、徵婚、徵質純的大麻與安非他命,以及16釐米攝影機。佔據版面另一邊的,還有炸藥爆炸原理圖解。 
台大視聽社成員蔡海恩發行、柯仁堅主編的《苦悶報》,1992。(柯仁堅提供)
《苦悶報》由樂團「濁水溪公社」的核心成員左派(蔡海恩)與小柯(柯仁堅)主編,但唐謨擔任美編,他們那時都是「臺大視聽社」的成員。與校內其他認真討論左翼思潮的社團相比,臺大視聽社更接近一群惡名昭彰的無政府主義者,曾以「臺大八公子盜墓案」鬧上社會新聞。(註2)高材生的崩壞,本身就是一種對於傳統儒家社會及升學主義的顛覆。他們甚至不用表演,光是醜聞的力量就夠了。
台大視聽社成員蔡海恩與柯仁堅、曾煜明在縱火事件後簽署的〈失火報告書〉。
台視新聞針對「台大學生盜墓案」(1992)的報導 。
只發行了一期的《苦悶報》,如今也被視為1990年代地下噪音文化重要文件,頭版的〈濁水溪公社92宣言〉以寓言口吻,描述了古典鋼琴家一個個被暗殺,龐克鋼琴師繼之而起,整個臺灣社會被一群龐克所統治,最後實現了無政府主義解放。看似光怪離陸的故事,其實緊抓著我們的文化現實:生長在臺灣經濟起飛後的戰後第二代,不少家境小康以上的小孩都有學鋼琴的童年記憶,在「學琴的小孩不會變壞」的口號背後,古典音樂一直是累積文化資本的一種「好學生」表徵。作為一則宣言,「被暗殺的古典鋼琴家」的敘事幾乎濃縮了濁水溪公社整個1990年代對教養的顛覆、對俗文化的擁抱——早期是透過噪音與舞臺暴動,後期則師法文夏、賀一航與金牌五虎將。
《甜蜜蜜》北市師版(1992.10)封面。
《甜蜜蜜》北市師版(1992.10)目錄頁。
輔仁大學與臺北市立大學發行的《甜蜜蜜》,路數也有些類似。它的刊名儘管讓人想起鄧麗君膾炙人口的情歌,但其實是挪用自當時一本色情刊物名。約1990年左右,臺大心理系的洪裕程組了一個跨校讀書會,一堆人聊天聊出了要搞一份報紙叫《甜蜜蜜》。因為拖了太久,幾位臺大學生先出版了《甜蜜蜜的午后》(1991),臺大視聽社則出了《苦悶報》(1992)。1993年9月,輔大的林其蔚、吳菀菱等則出了《甜蜜蜜》,當時吳中煒也在羅斯福路巷子開了一間同名小吃咖啡店,與這份刊物關係密切。林其蔚在店裡當節目企畫,同時也是噪音團體「零與聲音解放組織」的成員,《甜蜜蜜》創刊號因此有不少地下噪音的內容。(註3)而同時期由王福瑞成立的臺灣第一個噪音廠牌所發行的小誌《NOISE》,則成為引介國外噪音與前衛音樂的主要刊物。
《NOISE》第一期封面。(王福瑞提供)
骯髒迷人的性
在1990年代,戰場從大寫的政治擴及到身體解放。以往無法大方談論的「性」,變成了地下刊物很常見的主題。只是比起單純談性,更慧詰一些的方式是讓性幻想與國家政治攪伴在一起。(註4) 以身體欲望拆解政治歷史的大敘事,不只見於地下刊物的企畫,在同時期的臺灣文學與視覺藝術中,也有許多相呼應之處。
當時校園地下刊物對於性的著墨,在當時相對保守的社會氣氛中仍不時踩線。1991年5月,清華大學觀瀾社「衛生紙工作室」的自製刊物《衛生紙》中,推出了名稱引人注意「A片專輯」,企圖從次文化與電影研究的角度切入,將A片視為對抗主流文化霸權的產物,理論基礎來自新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及文化批判理論。(註5)結果,認真的理論視角不及五張赤裸露骨的性愛圖片帶來的聳動效果,才一出刊,就被清大校方認定為「涉及猥褻」,直接處分了五名參與學生,不只在校園中引起一陣譁然,也被新聞媒體大篇幅報導。(註6) 
《宣統報》,1992。(姚瑞中提供)
校園是社會教養的培養皿,這些地下刊物則不吝於挑戰各種教條,不只是色情,一切骯髒下流事物都是可以利用的戰略題材。在「衛生紙A片事件」之後,兩位主事者洪少飛與Apple又另組了聽起來更糟糕的「大便工作室」,發行地下漫畫刊物《大便報》,從一到五期,幾乎全圍繞在骯髒的概念打轉。接受讀者「骯髒、噁心、神秘、低級、色情、沒人看得懂的圖像」投稿。並有意識地追求香港八卦雜誌、牛肉場海報等俗文化風格。(註7)
大便工作室,《大便報》第一期(1993.02)封面短篇漫畫〈我愛灌腸〉。(鄭鏗彰提供)
大便工作室,《大便報》第四期(1993.05)「解放廁所歇斯底里」。(鄭鏗彰提供)
《大便報》第七期是做得最認真、也是少見地自我定義最濃厚的一期,透露了不少思想底牌。其中一篇談論「潰爛美學」的文章幾乎像是刊物精神的自述,以文化生產者的角度,批判了時興的文化現象書寫。在作者洪少飛眼中,許多任意、差異而多元的文化實驗,似乎太輕快地被賦予一種「邊緣戰鬥」的政治意義。這些他稱為「脈絡性解釋」的種種評論說法,反過來限縮了地下文化生產的潛能。文章中寫道:
「策略性邊緣戰鬥需求在冥冥之中鋪好了道路。人們要的只是這條道路上的差異、不同;而且這條道路上的各種差異更能壯大聲勢。其他,荒蕪野地的差異,沒有人會理會的。」(註8)
究竟什麼是「真正的差異」?在臺灣是一個很1990年代的問題。當時主流文化圈對於噪音、垃圾藝術、小劇場、以及像吳中煒這樣的素人藝術家的興趣,對於臺北破爛生活節、臺北空中破裂節等「破爛文化」的著迷,多少都跟思考這樣的「真正的差異」有關。在「差異」的大傘之下,地下刊物與其他種類的文化生產,完全可以連成一氣。
大便工作室,《大便報》第五期(1993.12)封底 。(鄭鏗彰提供)
不管是歪掉的好學生,或是骯髒迷人的性,這些地下刊物都試圖在主流視聽中捕捉一種真正的差異。在這條道路上,《苦悶報》、《甜蜜蜜》、《衛生紙》、《大便報》之外,還包括同一時期臺大女研社的《愛福好自在報》、國立藝術學院(今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的《共和報》與《宣統報》(由藝術家姚瑞中主編)等。那時各大學幾乎都有不同的地下刊物發行流通,1994年政大國際思想社還因此舉辦了「非主流、顛覆的地下刊物大展 」。
大便工作室為《島嶼邊緣》第八期「假台灣人」專輯製作插圖。編按中特別註明作品圖片被重新排列,並命名為「假台灣人寫真集」。引自《島嶼邊緣》八期(1993.07),頁36。
作為文化干擾的出版品
1991年10月創刊的文化運動刊物 《島嶼邊緣》,與當時的校園地下刊物有不少互動,不時有圖文轉載,或直接成為校園地下文化的延伸。這類內容大多放在「違章學校」單元。如第五期轉載了《臺大人文報》「男性單元:認識你自己」的問卷;第六期中〈後正文歷史文物出土(一):校園腦筋左轉彎〉則從校園內一幅海報展開對於「後正文」風格的討論與實作;第七期則轉載了《大便報》的內容,包括〈大便從廁所走出來〉創刊宣言,以及〈我愛灌腸〉、〈我愛剔陰毛〉、〈我的龜頭會發炎〉等短篇漫畫。第八期「假臺灣人專輯」則更邀請了大便工作室一系列插圖,這些結合表演的攝影影像,與專輯文章形成有趣的呼應。第九期「女人國.家(假)認同」則轉載了《愛福好自在報》。
《愛福好自在報》第一期(1993.12)封面。引自《島嶼邊緣》九期(1993.10)之復刻版。
這些轉載跟《島嶼邊緣》中的「後正文」書寫有很直接的連結。約自第五期開始,《島嶼邊緣》出現了一些看似插科打諢、充滿解構風格的文章。這個被定義為「後正文」(post-text)式的書寫,在早幾年前《自立早報》的「戰爭機器」專欄中已開始發展起來,作者主要是一群留學美國西岸的歸國年輕學者,因為參與了王浩威組的讀書會而聚集。後來這專欄的文章,變成了著名的「戰爭機器叢刊」(唐山出版),進一步成為解嚴前後,泛左翼思想從理論到實踐的重要書系,影響了不少知識分子。這些後正文書寫,先是集結在該叢刊第七號《臺灣的新反對運動》中,兩年後則在《島嶼邊緣》中漸漸發酵。
在「後正文」風格的文章中,重點不再是傳達主要訊息的正文(text),而是穿插期間干擾我們閱讀的各種另類正文(alternative text)——包括廣告文案、雙關語、下半身玩笑、電視八點檔畫面等,外加刻意的誤譯與諧音,干擾閱讀的同時不斷歧出新的意義。最後,被另類正文騷擾的正文即是所謂「後正文」。它充滿解構意味的書寫風格,跟當時地下刊物有不少相互映照的效果。在此,出版品不只是傳遞訊息的媒體,它本身就是一種文化干擾的武器。在挑戰讀者閱讀經驗的同時,拆解意識型態並鬆動文化體制。
機器戰警,《台灣的新反對運動》,戰爭機器叢刊七(台北:唐山出版,1991)。
野性編輯的純真博物館
1990年代初期這些在大學校園中蓬勃發展的地下刊物,緊密地連結了大學校園自治運動及三月學運帶來的動能。透過對「壞學生」的操演與挑戰性禁忌,來掙脫傳統升學體制與救國團營隊賦予青年們的刻板期待。這些刊物也是不同類型的小眾文化生產,如漫畫、噪音、地下音樂、文學、評論等重要的流通媒介。精神上很能反映了當時橫跨政治、社會、身體與欲望的解放狀態,在看似輕盈的惡搞背後,不乏時興的文化批判理論的隱晦參照。
當時,充滿下半身奇想的搞笑足以武裝成對主流文化的挑釁。在經歷了漫長的戒嚴時期之後,荒唐的笑聲莫名地帶有戰鬥氣息,而且效果好到可以成為一種反叛文化的形式。但幾乎在同時,大眾文化也不斷馴化著這種挑釁力道,從馮光遠的《給我報報》系列、周星馳的電影到豬哥亮的餐廳秀,譏誚的嘲諷變成了很好消化的笑料。
大便工作室,《大便報》第七期「潰爛美學」專號(1994.02)封面。(鄭鏗彰提供)
從現在的眼光回看,這些地下刊物在30年前的挑釁,更不可避免地帶有些許天真的色彩。歷史距離帶給地下刊物的宿命,就是它曾經的激越終究會被打上引號重新釐定。隨著文化場域的變遷,再怎麼叛逆,強度總是有遲鈍的一天。就在當代的「小誌」風潮已成為文青經濟重要的一塊之際,它們就像是前網際網路時代的純真博物館,為我們1990年代校園地下刊物的野性技術——透過「壞學生」的視域,將抽象理論與感官體驗在紙本中組裝起來,實現一種真正的差異。

註1 莫劍潭,〈校園現象之一:「搞笑」文章滿天飛〉,《臺灣立報》,18版,1993.03.12。
註2 1992年,臺大視聽社成員左派(蔡海恩)、小柯(柯仁堅)、覲家華、但唐謨、陸君萍等,半夜臨時起義跑去盜墓。結束後,左派與覲家華兩人又燒毀了學生活動中心的一處壁畫,結果引發火警,消防隊前來調查時,發現臺大視聽社社辦內有一袋人骨因而東窗事發。唯一被警方逮到的小柯,辯稱是為了前衛藝術展「賴活」(名稱挪用自高達的電影)作品需要而盜人骨。因為盜墓加上縱火,左派與小柯被校方退學後,隔年重考又考進臺大。
註3 在《甜蜜蜜》輔大版創刊號中,〈現階段臺灣地區地下音樂製作綱領〉是帶著煽動口吻的DIY音樂運動文件,吳正甫則寫了兩篇嚴肅的地下音樂樂評。濁水溪公社創團後兩年的大事記之後,則有「小應」應蔚民(濁團前身「霹靂鳥四號」成員)畫的一人樂隊圖解,以及原住民藝術家撒可努的詩。
註4  如《臺大人文報》裡的男性性向測驗問:「自慰時你最常幻想什麼?」,回答選項則有「裸女」、「裸男」、「中正紀念堂」。
註5 何穎怡,〈大腦生產線上叛逆工廠 我們要把地球整個翻過來:地下刊物 百花齊放 教你噴飯〉,《聯合報》,40版,1994.01.26。
註6 當時在文學研究所任教的陳光興,以「補課」的名義,邀集了呂正惠、廖炳惠、游美惠等校內教授,講授色情與文化各主題,陳光興則與學生共同討論「A片的文化邏輯」。由於其張貼在校園中的補課公告中寫明了「公開放映A片」且「歡迎學生旁聽」,再度引來清大校長關切,以拒絕出借場地為由,盼能停止此活動。但最後活動仍強行舉辦,吸引了100多名學生參與。值得一提的是,那時放映的所謂A片其實是大島渚(Nagisa Oshima)名作《感官世界》(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 1976)。
註7 「大便工作室」生產力旺盛,除了《大便報》與《衛生紙》之外,還發行過《可樂煙與灰色作業》、《黑色短文精選》、《少年快報》、《觀瀾》、《情趣內衣》系列、《中華民國萬歲》、《杜小痢全集》、《卡拉OK麥金塔》系列等。也曾參與過「零與聲音解放組織」的在二號公寓的噪音演出「狂風呢喃」,負責現場的裝置藝術。
註8 大便工作室,《大便報》第七期「潰爛美學」專號,199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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