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臺灣藝術高教危機】在藝術學院現場裡的我們期待什麼?

【臺灣藝術高教危機】在藝術學院現場裡的我們期待什麼?

【The Crisis in Taiwan's Art Higher Education】What Can We Expect From Art Universities?

我其實一直在思考:人的知識是一直不斷累積更新而成的,我現在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我當初念大一時知道的要來得多,那有沒有可能我可以提早成為這一個狀態?就是我可以直接知識跳級嗎?當然很多事情,學生必須得要一步一步慢慢來,不斷地做那些在老師眼裡已經知道會失敗的事情,然後從失敗中記取教訓後,再成長到下一步。

任何高教體制下應該都不乏各種來自體制內外的聲音。以下由同樣作為藝術高等教育在學學生的L整理節錄五位受訪者之訪談紀錄,從體制內的角度嘗試了解,學生對於臺灣藝術高等教育體制有何種期待。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可說是藝術學院的動態指標之一。在各項補助、展演、比賽都獨占鰲頭,故其在校學生的活動自然是各界矚目焦點。(圖片僅供示意示意,非當事人,賴彥勳提供)

在畫室兼差的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 S

L:作為一位提供術科訓練的畫室教師,你認為你在畫室教給學生的,和學生進入大學之後所學習到的有什麼不一樣?

S:這個可能有些誤會,畫室只是教學生達到一個可以考試的門檻而已。我自己的很多技術其實是上了大學,或是碩班後,透過自己認識不同的藝術家,包含看影片看書、參觀工作室等等,自己慢慢學來的。高中美術班術科考試機制下面學的素描、水彩、書法、國畫等等,其實都比較是應付升學考試的。我都跟我的畫室學生說:「你們在畫室學的東西,上了大學就可以把它丟掉了。」但老實說如果是一路升學上來的美術班學生的話,應該是滿難割捨的啦!

S:在研究所評鑑時,有外評老師批評過:覺得藝術大學學生也存在學力降階的狀況(大學高中化、研究所大學化)。但學生一進來學院,才發現自己根本什麼都不懂,不知道藝術在幹嘛,結果大學老師才開始手把手教你藝術怎麼做,學生剛要弄清楚,又馬上快畢業了,那怎麼辦?所以只好繼續念碩班。

以畫室老師角度觀察現今學生特質,相對較急、不太願意反覆嘗試,失敗幾次後往往因為看不到後面的結果,無法支持自身抵達目標前的空虛,最後選擇放棄。(圖片僅供示意,非當事人,賴彥勳提供)

L:以畫室老師的角度來看,你覺得藝術大學需要什麼樣的老師?

S:我其實一直在思考:人的知識是一直不斷累積更新而成的,我現在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我當初念大一時知道的要來得多,那有沒有可能我可以提早成為這一個狀態?就是我可以直接知識跳級嗎?當然很多事情,學生必須得要一步一步慢慢來,不斷地做那些在老師眼裡已經知道會失敗的事情,然後從失敗中記取教訓後,再成長到下一步。但我自己在當畫室老師的時候,我其實會選擇讓學生少走「錯誤的選擇」(我仍不確定這是好是壞)。因為我發現,現在學生的特質比較急,相較不太願意反覆地嘗試,可能失敗幾次之後就說:「我不幹了。」因為他看不到後面的結果,沒有東西支撐他抵達目標前的空虛,所以他就放棄了。畫室老師只傳授最基礎的技巧,或許可以這麼做;但大學裡面的老師可能還要有能力引導學生繼續願意停留在自己的創作領域裏頭才行。

準備出國念書的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 Y

L:你覺得臺灣的藝術大學有什麼問題?

Y:大學立場太不明確啦!學校沒有決定自己到底是要做好藝術研究、還是要認真當一個教育機構。我覺得系上的立場很模糊。我比較的對象是國外的L校。像該校的課表不是選課而是配課,就是有點像是我們國中那種感覺,全部人上同一組課表。然後課程都是單元制的,譬如在某學期內容可能是關於合作的項目,所以全年級的人都會做一個合作的作品或展覽;接著下一個單元是寫作,所以全年級就都會在練習寫東西、寫創作論述之類。我覺得他們有意識到他們自己是教育的身分。

但臺灣這邊會把很大的權力都給老師,而基本上他們其實沒有在制定系的框架或是評分的機制、規則。我覺得整個的學習情況會變得很複雜,會因為學生跟老師之間的關係有所變化。且某些身為藝術家的老師也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教育工作者,或其實根本不太想要擔當這個身分。這其實直接地影響到學生能受到的教育品質。

在L校雖然他們也是給老師指導,但課程是固定的,評分機制是一樣的。譬如同一個課堂的作業,可能有五個不同的指導老師,但是大家會用同一套公開的規則來衡量學生。成績單上會顯示的是搜尋資料的能力、理解力、或是口頭說明能力等等,都是用比較客觀的屬性來做為評分的基準。

但臺灣很常在說:「藝術怎麼可能被教育?」,老師不會因為你的作品做得好就給高分、做不好就給低分。我覺得學校老師常常會在這邊卡住,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L:那你在臺灣唸完碩一之後才想轉往國外就學的動機是?

Y:就像我剛剛說的,學校的制度上太鬆散,所以導致很多事情模稜兩可,進而影響到教學品質。但同時也是因為很鬆,沒有人在管,所以不管你要創作什麼,其實在這個環境是有很大自由度的。我當初也是這麼覺得,就直升研究所。但後來我去國外交換的那一學期,我接收到了很直接的感受:「原來只是行政制度上面做得好一點,學生其實就會變得有能量非常多」。那些固定的課堂和題目等等的看起來像是某種限制,但其實它可以讓你更輕鬆,更專注在自己的創作上,也更感到自由。而跟老師之間的關係,不像臺灣學校,要去找老師的時候可能還要想一下:「對方有想要見我嗎?他真有想要跟我討論嗎?」L校那邊的約談就是很理所當然。你的指導老師就是兩個禮拜必須要見你一次,那個時程也是老師會排定,因為他得要見所有學生。然後我可以在這個時段跟對方認真地討論作品,不用顧慮是否占用到對方的私人時間。

在臺灣的時候我總感覺我要處理很多事情,壓力其實不是來自於創作的壓力,都來自學校的行政。那些都跟創作沒有關係。學校老師會說:「你都大學了,應該可以自主學習」或是說「不用在意體制」云云,但這就是一個很荒唐的情況。因為學校根本就還是很在意華人世界的倫理觀、禮數之類的。嘴巴說「學生很自由啊,想做什麼就去做」,但你實際去執行的話會感受到根本不是這樣。沒有人想替你的行為背書。

另外臺灣的學校老師很多可能是藝術家兼職,或曾經是藝術家,但在校園內,他們可能並沒有作為教育工作者的自知。並不是說老師自己很成功,就一定要用自己的資源來幫助學生,但他們應該意識到自己是教育者的這件事情,對於學生的職涯發展和規劃應該給予建議。而不是只願意討論藝術問題、卻不討論未來的生活問題。

藝術教育者在討論學術上的藝術問題之外,也能提供學生對於職涯發展與規劃的建議。(圖片僅供示意,非當事人,賴彥勳提供)

在藝術展覽背後討生活的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碩士班 野口

L:你最近接了很多展場木作的工作,這是學校教給你的專業嗎?

野口:當然不是啊。藝術大學到底教什麼鬼東西啊。我昨天遇到藝術家J,他說:「我其實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藝術給我的溫暖」。我心裡想說:天阿,有必要做藝術做到這樣嗎?藝術只可以給我溫暖嗎?我覺得厲害的藝術家應該是可以兼顧啦,就是錢可以賺到、又可以好好創作(但其實J老師絕對是可以兼顧的啦)。

野口:要是學校可以教我怎麼玩股票就好了。學校應該要教一下才對。太注重在做純藝術,純藝術有那麼「趒」(囂張)嗎?我不認為賺錢這件事情跟純藝術沒關係。我覺得賺錢這件事情應該要被含括在那個藝術的討論裡面。教技術也沒什麼技術可以教啊。像我現在生活的這些技術好了,展場木工什麼的,也都沒老師教過我啊。反而都是學長教的。在我們這個世代前後,大概前後三屆都以展場木工為主流的賺錢手段。更之前的世代他們是以雕塑代工,翻模代工(FRP)為主流。

L:既然學校並沒有提供你所想的維生技能,那你怎麼還想繼續升研究所?

野口:為了創作啊。其實那時一直有點愧對自己之前的創作。我自己真的開始做作品大概是大三大四的時候,但我在研究所一年多的創作量大概比我整個大學時期還要多。我覺得研究所就是個跳板。感覺像是:「反正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眼前有個跳板,那不然我先站在跳板上好了。」他就是剛好你下一步會踩下去的地方而已。踩下去跳到哪邊不知道,可能跳到國外,也可能就這樣跳下去,不會回來了。

準備要入學的國立臺北教育大學當代藝術評論與策展研究全英語碩士學位學程 T

L:你折騰了一陣子才報考國內碩班。一開始不想要在國內念研究所的原因是?

T:我覺得主要還是因為國內跟策展相關的選項;或者是說非創作類、但是依然在藝術生產機制裡面的相關系所選擇有限。但是我覺得這幾年來學校的招生方向有蠻大的改變。他們現在更加傾向於招非本科系的學生進來,那看似好像可以帶一些跨領域的視角進來,但我覺得這件事情有利有弊。

首先就是學校招進來的學生的異質性,其實並沒有真的到非常高。學校只是換了一種評斷標準,所以這幾屆有很多學霸,就是傳統意義上很會念書的人。再來,這些人進來的時候,他們其實對於整個藝術機制並沒有很了解。他們甚至對「藝術」可能沒有任何概念。所以這些學生進來之後,他們表現出的那種「實驗性」不是因為積累夠多創作歷程,然後發展出自己的嘗試。而是基於一種對藝術的不了解,所以他們不管做什麼事情,看起來都讓人誤以為好像很有實驗性。

L:難道國外就沒有這個問題嗎?

T:不是說國外一定沒有這個問題。可是我覺得臺灣現況給我的感覺是,你需要高度仰賴自學。不管是在人脈上,或者是在自己的個人能力層面的提升上,都是需要自學的。但是這樣子的話,回到務實層面來說,國內跟國外比,就是學歷好看不好看而已。那既然國外也有可能是要自學的情況下,我寧可在自學的同時,還可以獲得國際交流,跟看一些在臺灣看不到的展覽。所以這也是我後來為什麼會選國北教的關鍵。雖然是在國內,可是他每一個學年會安排出國探訪。

L:我知道你對藝術圈有很多觀察,可以分享一下你如何看臺灣的年輕創作者?

T:臺灣的年輕創作者的畢業個展許多都透露出一種相當私人化的特徵。他們在做的問題並不是在回應一個藝術史的問題,也不是在處理藝術問題。而是用創作去表達他自己個人的情感或記憶,藉此去跟觀眾產生一種具私密性的交流。那比較像是跟觀眾在說個人故事的感覺。之所以講這件事情是因為,據我所知,藝術學院裡面的教學,對於這種相較個人、生命經驗的探討啊,或是說這種創作方法嗎?這些教學主要是集中在學院低年級時,也就是大一左右。老師會要求學生要去認識你自己、家人、家族故事等等。等這一些東西到了二、三年級、到畢業製作的時候,學生在評圖的時後發表過度主觀的意見時,通常都會被批評。老師會開始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做?」但他們期待的回答是一種,你要替你自己的創作去獲得具正當性的理由。比方說:「我做這個事為了回應現代主義問題、是為了回應繪畫的平面性問題」之類。這樣的回答會使得他們處理的問題從一開始的作者自身轉而變成向外部徵求論述肯認。我自己認為這對藝術學院來說不是一個好現象。

我們現在熟悉的當代藝術環境已經不再依賴現代主義的敘事模式,那個追求歷史進步的模式。但學院的教學卻沒有擺脫這件事情。接著是我認為學院低年級時之所以會有這種課程,其實是我們的基礎教育有所缺陷造成的。就是國高中時期的教育問題。學生得透過大學去探索自己,甚至去理解到自己其實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臺灣的教育在這點上來說相當遲緩。我相信西方國家應該在高中時,學生的自我探索就已經做得很徹底了。

文章指出許多臺灣年輕創作者的作品,皆透露出一種相當私人化的特徵。其中所展現的「實驗性」往往不是因為積累夠多的創作歷程,而是基於一種對藝術與藝術機制的不了解,這也回歸到學校招生時的評斷標準。(圖片僅供示意,非當事人,賴彥勳提供)

L:這麼說臺灣藝術的高教體制還缺少了什麼?

T:藝術學院對藝術家的基本假設還是「一個孤僻的藝術家」——自己在家裡面畫、自己做自己的東西,然後有一天他會被看到。這是一個對藝術家很古典的想像。像是有自閉症,然後不善社交的狀態。但實際上這樣做然後真的被看見的人非常非常地少,幾乎不可能。現在放眼望去整個藝術產業,裡面的人,包含整個經濟系統,是一門社交經濟。包括寫補助案、爭取自己的創作經費、主動找策展人攀談、和藝廊的對應等等,這些能力的養成都是在藝術學院裡面所缺乏的。當然不是說這些一定是藝術學院的責任,但我認為在實務層面上來說這些是不足的。

另外像以策展為主的科系,既沒有在教策展方法,也沒有在教實務方法。要做策展的話,那計畫書撰寫的能力其實很重要。可是學校沒有教。而如果你是要做研究者,那研究方法、甚至於論文架構如何建立,論文格式要用芝加哥格式還是APA格式等等,都沒有在教學內容中。甚至實際上狀況是連檯面上的很多學者也不一定知道這些。所以學院接下來既流失實務人才、也流失學術人才。

不久前畢業的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 C

L:讀完碩班感覺如何?

C:其實碩班對我來說沒有太大影響。說實話,碩班對我來說最大的影響就是讓我延後兵役而已。我一開始就還蠻明確知道我要做藝術創作、想要深入的區塊是什麼。我是一個從小三到研究所都在念美術班的人,大學的時候接觸到工藝,我就覺得這是個有用的東西,甚至到後來它讓我得以維生。所以學校老師其實沒有給我什麼影響。陶藝的部份我是在社團接觸的,這應該算是一個學院體制外的東西。

L:那你看最近學校內的學弟妹們有什麼想法嗎?

C:感覺大家好像有一種很急迫的感覺,好像很想跟藝術市場接軌。這可能跟後來比較新進來的老師有關係。我覺得學生的一種渾沌感開始消失,有點可惜。我其實很喜歡看到一個人,他在藝術裡面不知所措,那種狀態在校園裡面,是很令人興奮的。我反而不喜歡那種看起來很想得很清楚,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東西。

L:你自己說你很早開始做品牌,也說你沒那麼想要看到學生太早跟藝術市場接軌。那你對商業進入高教體制裡面有什麼想法?

C:我覺得學校該教商業相關的事情。但我覺得要的是那個對於商業的思考方法,而不是只是把商業的味覺或嗅覺帶進來,然後讓學生做出來一個很像有商業味道的東西。學校要帶給大家的是可能性,他可以告訴你這個作品可以在商業上發展成這個狀態等等,他需要在學院和市場間取得一個中間平衡的角色。學生可以透過那個商業的可能性去了解未來發展的可能,如果真的因為這樣而去向商業的懷抱,那就去吧。至少你知道你選擇這條路之後,以後會比較好過。

在學學生們有著想與藝術市場接軌的急迫感,而學校應該提供給他們的是「可能性」,讓學生能在學院與市場之間盡可能的了解未來發展的可能。(圖片僅供示意,非當事人,賴彥勳提供)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8月號383期

L( 1篇 )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