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起源自於法國巴黎的「白晝之夜」(Nuit Blanche)經由文化輸出、傳播,如今已經有30多個城市共同響應。而這個藝術活動在法國及其他國家,是基於「都市創新」與「公共空間設計」兩項核心概念,強調「跨夜舉辦」、「免費參加」及「公民參與」。
筆者過去曾寫過〈不尊重城市歷史,白晝之夜不會讓台北更有文化〉的評論,如今台北「白晝之夜」也邁入第三屆,我們的「白晝之夜」是否真的繼承了法國「白晝之夜」的精神?還是虛有其表的一年一次性活動?因此筆者想探討那些在表象之外不容易看見之處,藉此探討台北的「白晝之夜」。
為什麼要辦「白晝之夜」?
在問起為何要舉辦「白晝之夜」?巴黎市政府「白晝之夜」辦公室主任,艾曼紐.狄德(Emmanuel Daydé)說:「因為巴黎晚上沒有像台灣一樣有夜市文化,所以夜晚會令巴黎人感到害怕。那為什麼會怕當代藝術呢?因為那是新的東西,新的東西一開始都令人害怕。」所以他們找來了有類似經驗的策展人讓.布萊斯(Jean Blaise),舉辦的跨夜文化活動,目的是讓群眾更能接受當代藝術。這也就是吳牧青在〈台北的白晝之夜,空間解嚴或再戒嚴?〉文中認為「白晝之夜」的概念不是「巴黎授權特許式的獨有文化」,這個活動不應是法式情調的投射物的原因。
但是「白晝之夜」並非只是單純的熬夜不眠、追求歡樂,根據筆者觀察,「白晝之夜」所談論的「都市創新」與「公共空間設計」是在台北幾乎看不到的。而「白晝之夜」所擁有當代藝術反動的精神,在台北市是難以彰顯的,當辦完「白晝之夜」,就宛如船過水無痕的沒有留下什麼,變成每年一次性的活動。再檢視巴黎的「白晝之夜」所標舉的是城市的「文化資產」+「創意」,並促使閒置空間再次利用。結合城市的街道、橋樑、私人的文化空間甚至是閒置工廠。
2012年的法國「白晝之夜」,特別選在附近民眾可能不喜歡,甚至感到害怕的伊夫里廢棄物處理中心(Centre Multifilière d’Ivry),讓民眾進入廠區,經由藝術展示,這個手法除了帶來了城市的新風貌,也讓民眾了解巴黎工業發展歷程。例如藝術家賈桂琳.達魯雅克(Jacqueline Dauriac),讓煙囪吐出白煙,再使用燈光營造出彩色效果。這個藝術活動,藉由眾人參與,會解除人們對所謂夜晚閒置空間或負面空間的恐懼,有利於宣導文化資產的保存或將負面導向正面,同時讓民眾認識當代藝術,也就是藉由「白晝之夜」打開了平常被認為是不尋常的或被禁止的空間,經由跨夜藝術活動而有了新的可能及發現,這可以說是一兼二顧、摸蜊仔兼洗褲的雙贏策略,對城市空間規劃而言,賦予了許多的想像。
舉辦「白晝之夜」的精神是什麼?
歷屆舉辦「白晝之夜」的城市幾乎都有一個主軸,而這些通常是指向公共性的議題,或是社會上值得紀念的事。討論議題十分多元,例如:紀念城市跟城市之間的友誼、強調動手做、環境改變中的自然景觀、性別、種族、人權、戰爭、新移民、難民、全球化等都是常見的切入重點。
例如2018年布魯塞爾的「白晝之夜」,他們紀念50年前,也就是1968年源自法國的五月風暴,這一場社會運動帶動了歐洲許多改變,他們探索「運動」、「抗議」和「革命」,將其視之為「文化資產」,他們光榮化這些街頭運動帶來的改變,包含了改變勞資關係、女權等,強調的是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電影《五月風暴》中文版預告片,以1968年法國社會運動為背景,這場社會運動成為電影拍攝題材。(擷取自:https://youtu.be/WzEqmM1wtVw)
而多倫多的「白晝之夜」主題是「你在這裡」(You Are Here),「如果們沒有他者的存在,當我們全都不同時,差異指的是什麼?我們的差異能將我們綁在一起而又同時將我們撕裂嗎?我們要如何重新思考少數和多數的概念?當權力和特權的關係轉換時,我們如何重新定義現況和重新思索『在一起』的意義。」藝術工作者林怡君表示。
試問我們的台北的「白晝之夜」是可以容許這樣多元的聲音,還是變成政客所利用,強調「風調雨順、萬事昇平」的一言堂式園遊會呢?
2016典藏藝術網所刊登的〈「白晝之夜」: 釋放出更多給行人的生活空間〉曾經專訪巴黎副市長朱利亞(Bruno Julliard),他表示辦理「白晝之夜」是讓藝術成為帶領市民改造城市的先鋒,實踐其「重奪公共空間」的文化治理視野。對於「重奪公共空間」他表示,「除了休憩運動之外,共和廣場也於今年春天也成為『白晝之夜』運動的聚集地,社運人士與一般群眾在此通宵達旦地發表意見,辯論如何創造一種新的社會組織管理模式……」
問題是台北的「白晝之夜」能被允許有這樣當代藝術的精神嗎?可以「重奪公共空間」嗎?
台北城「不得不的白晝之夜」
台北不是法國,台北有夜市文化,台灣每天晚上都上演著:「不得不的白晝之夜」,這個「不得不的白晝之夜」,反映在過勞,有24小時制不知道什麼叫「打烊」的便利超商、有責任制及輪班制的勞工、有深夜仍在準備聯考的辛苦學子……這些白天「虛累累」忙於工作、讀書的人們,他們晚上還要持續「不要睡」,為了所謂三餐溫飽或夢想的「幸福」堅持下去,這幾乎是台灣各城市日常。這種「不得不的白晝之夜」也表現在台灣的廣告上,例如「你累了嗎?」的蠻牛廣告、或是主打「明天的氣力,今仔日給你傳便便」的藥酒廣告上,彷彿喝了,就能把夜晚顛倒繼續為家人繼續打拚。
蠻牛廣告上的磺火船夫,其實就是另類「白晝之夜」的生活方式。(擷取自:https://youtu.be/k6GYrHqlODg)
低薪超工時的那一群人,還有餘力去參加市府主辦的「白晝之夜」?
我們的藝文工作者,有51%月薪低於新台幣3萬元,青年藝術創作者有2/3每日天工作超過8小時,13%工作10小時以上,卻全無加班費。當代藝術家在公部門展覽,大多數人頂多只拿到材料補助費,生活主要收入來源是靠打工而不是作品被典藏收購所賺來的錢,而即使承接「白晝之夜」的藝術家領到微薄的費用,藝術家們仍然不知道下一場展覽在哪裡?對於藝術行政而言,我們第一線的博物館解說及現場人員,長期以來假日必須犧牲家庭,配合上班,若辦理「白晝之夜」是為了誰的需要而辦?是民眾?藝術家?還是政治人物?是不是應該先解決這些問題,才來辦理白晝之夜?畢竟我們的平均工時跟法國不一樣,現況是台灣平均工時2,035小時,是在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排第三,而收入卻不成比例。
台北市灰暗等不到白晝的「白晝之夜」
過勞的台北終究還是模仿了法國,辦理了「白晝之夜」, 比起前兩屆主題是「大家都不要睡」來說,此次策展人提出「顛倒之城」,這是有進步的,他表示強調翻轉、顛覆和融混。但是,台北「白晝之夜」終究原因不是策展人可以解決的問題,翻轉、顛覆、融混也不是策展人想要就能企及的,這需要市府願意用開放的心胸來面對。
「白晝之夜」760萬元經費,要辦70場演出,43處夜間藝術裝置活動,扣除材料費之後,背後其實是一場嚴重的「剝削」。而強調「公民參與」的「白晝之夜」能透過什麼方式去參與?即使是展覽藝術家參與的方式,也難以看到是透過什麼樣公開機制,知道怎樣被選擇出來。更遺憾的是,在兩天一夜的活動中,沒有一件作品會因為「白晝之夜」被民眾認同,就能獲得公部門典藏,或是延長展出。
不可否認的是,策展人在活動的策劃上是有用心的,例如安排移工的演出,但是以勞動條件而言,大多數的移工,是很難在台北徹夜狂歡,完整的過完跨夜的「白晝之夜」。另一方面,筆者也觀察到有藝術家想要藉由展出,將中山區過去的歷史紋理呈現,無奈北市府在文化資產方面的怠惰,讓「白晝之夜」跟土地紋理呈現無法連結的現象,例如圓山捷運站旁的歷史建築「鐵路局北淡線(圓山站)宿舍」在辦理「白晝之夜」期間,依舊是閒置荒廢,參觀「白晝之夜」民眾許多人不知道捷運出口附近就有文化資產。走出了雙連捷運站,看到日式老宿舍被拆除成為都更用地;康樂里公園雖然放置了作品,但附近有紅葉園之稱的陳茂通宅,卻無法保留,被拆除至今屍骨未寒,我們公民能經由展覽,認識這裡附近曾有陳茂通宅嗎?而於林森公園展出的作品「月霾」吸引了觀眾們的目光,但是活動文宣卻完全沒有介紹一旁的「明石元二郎墓鳥居與鎌田正威墓鳥居」,彷彿害怕被人知道那裡曾是三橋町日本人墓地。
2018年參與「白晝之夜」的作品《月霾》在明石元二郎墓鳥居與鎌田正威墓鳥居旁,但是多數參觀的民眾並不知情,官方展覽文宣也未有介紹。(攝影/蕭文杰)
除了上面所述,光是在中山區,荒廢的文化資產,有無法開放的園山坑道;建國北路一段鐵路局機務段員工連棟宿舍群;柯市長至今不知道怎麼處理,想趁哪個颱風「夜黑風高」找個理由弄掉的中山橋等。利用「白晝之夜」,達到所謂的閒置空間再利用、都市創新、公共空間設計的目標成為了一場口號運動。
雙連捷運站附近,日式老宿舍被拆除,變成了都市更新用地。(攝影/蕭文杰)
不被邀請自來的台北「白咒之夜」
台北的「白晝之夜」其實也被民間文資團體稱為「白咒之夜」,這個活動導源於「白晝之夜」關鍵精神是公民參與,在台灣卻完全被忽略,因此2016年當北市府在北門舉辦首屆「白晝之夜」時,民間也自主發起「白咒之夜」打擂台,除了強調台北的「白晝之夜」缺乏所論的精神外,當時也控訴三井倉庫任意被移築、舊市議會貿然拆除等文資慘案。
2017年,搶救俞大維故居的文資團體以:「一夜浮華白晝金銀兩邊文資暗夜悲泣」為題,企圖送陳情信表達保留俞大維故居文化資產的意見,他們高舉「文化是藝術、不是騙術」,但是被北市府派出的維安人員推擠,造成藝術家受傷,不過市府方的說法是遭鬧場抗議。
2017年搶救俞大維故居藝術沙龍行動發起人吳姿瑩控訴藝術陳情運動遭受北市府打壓影片。(擷取自:https://youtu.be/VW7s4JvQG3U)
2018年,北市府在辦理白晝的前一天,中山區警察打電話給文資團體多人,表示奉台北市文化局命令調查文資團體有沒有要在活動日進行抗議,根據筆者所知至少有四人接到此電話,對象為守護嘉禾新村、搶救台大鹿鳴堂、野青眾及長期致力松菸文化財守護的游藝。由於市府任意侵害人權的動作,致使本來不願參加「白晝之夜」的郁良溎、林怡君到「白晝之夜」現場,以行動藝術表達言論自由及免於恐懼的自由受到侵害,導致包含筆者在內,沿途遭到警方類似變態狂的跟監,而跟蹤活動甚至進入廁所。
警方的跟蹤活動,讓不少原本很支持北市府舉辦「白晝之夜」的參加民眾大感震驚,看清台北「白晝之夜」包裝背後的真相。也說明了柯文哲四年的文資施政失敗以及如何打壓言論自由。而被跟蹤的文資守護人士只好引導奉命跟蹤的警察一起加入了藝術介入「白晝之夜」,變成了「白咒鴿子大遊行」爭取警察不要過勞的活動,這種自發性的台灣版用「白咒」參與「白晝之夜」似乎成為了柯市府舉辦「白晝之夜」的優良傳統,亦是台北特色。
林怡君表示,大隊人民保姆為陪同我們完成中山北路走七遍的壯舉,共襄盛舉參與「白恐之夜空間戒嚴」藝術行動。(圖片取自林怡君臉書)
等待天光期待白晝到來
當代藝術畢竟是反映時代,當代藝術毫不避諱勇敢的討論在地文化、用藝術探討氣候異變、勞工、人權、性別、女性主義等社會議題。藝術家挑戰既有秩序,透過創作來關照社會。然而,當代藝術在台北「白晝之夜」最大的困境是不得用藝術行為批評台北市政府。
2014年柯文哲選舉前說:「積極保障言論自由,身為台北市民,我們深切的感受到,過去幾年來,言論自由在倒退。國家機器不斷用威嚇、騷擾、甚至入人於罪的方式,打壓公民的聲音。在我主政的台北市,我首先要保障的,是所有人的言論自由,包括對政府、對我個人施政的批評,我都要積極保障。」
而強調言論自由、創作自由的公民參與「白晝之夜」在台北市卻遭受到打壓,我們需要的、期待的是什麼樣的「白晝之夜」?
2018年郁良溎、林怡君在「2018 g0v Summit 國際雙年會Ø 」的「閃電講」中談及 「白晝之夜的公民權」,表示人權受到打壓。(取自 https://bit.ly/2QSon1k)
我想以也在中山區「白晝之夜」範圍內的台北當代藝術館正在展出的「穿越─正義:科技@潛殖」做為本篇文章的結尾。這個展覽在入口設置的作品《南榕的二三事》,重現鄭南榕的手稿史料文件,帶領觀眾重新閱讀他在抗爭過程中,憑藉豐沛的創造力突破政治枷鎖的能量。同時這個展覽也記錄展出香港佔中雨傘事件的情緒感受。而當代藝術館「穿越─正義:科技@潛殖」這個展覽,並非是為了配合「白晝之夜」舉辦,只不過因為「白晝之夜」被市府要求夜間開放,不過這也說明了,即使別的國家已經借「白晝之夜」紀念法國六八學運的50週年,我們台北的藝術創作環境似乎仍在等待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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