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關於掃具改造的問題有許多討論,說實在的,我覺得那個掃把的顏色蠻好看的,可是我還是不由得覺得哪邊怪怪的。有一個原因是作為創作者,我們並不像大家想像之中是一群掌握美感標準的人。相反地,我們比起大家更不確定美感是什麼。因此當我們看到某一種配色跟美感教育或是藝術素養聯繫在一起,就會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這裡我們可以把所謂的美感教育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把美灌輸給大眾。譬如把我們認為好看的顏色、造型應用在生活用具當中;第二個層次是讓大眾理解美學的原理,譬如什麼樣的顏色會互補,什麼樣的顏色會衝突;第三個層次是理解美是被建構的。譬如大眼睛、白皮膚被認為美是西方優勢文化造成的結果;第四個層次是讓大眾有自己的美感,甚至於開始創造。
第一種美感教育在直觀上很容易理解,很多美感教育的計畫都在做這件事。但是問題是所謂的「美感不好」,常常不是因為沒有美感,而是美感的僵固或是教條化。你看公部門美學跟一個小孩子塗鴉就知道了。公部門之所以常常做出醜的東西,並不是因為欠缺美感,而是有一套僵化的美感,他們並不是思考一個顏色、造型跟主題、場地乃至於觀眾之間的關係,只是盲目地因循一種美學公式。相對之下,小孩子雖然毫無美感基礎,但是因為沒有死抱著一套,所以也不會太悲劇。而灌輸美感最大的危險,就是讓人相信一種僵化的美學標準。即便我們真的成功地將我們現在認為的一種美灌輸給大眾,等到時過境遷,這些東西又成為下一代眼中要反抗的過時美學。
灌輸美感的另一個問題是忽略美感的不同脈絡,譬如當代攝影有一種冷面的風格,最具代表性的莫如杜塞道夫學派(Kunstakademie Düsseldorf)的攝影。但其實所謂冷面的攝影有各自不同的傳統。例如現代主義攝影本身就有追求直接的傾向,譬如保羅.斯特蘭德(Paul Strand)或是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他們的照片看起來都非常地冷,沒有情感,也沒有作者的表現。但在那背後其實有一個對抗繪畫的傳統。新地誌攝影常常也被說很冷,譬如構圖很平整,強調人類活動對於地景的影響(包含去除活動);但是地誌攝影跟杜塞道夫有一個差異就是,前者仍然有一種創作者的姿態。譬如斯蒂芬.沙爾(Stephen Shore)的作品,表面上看起來很冷,但實際上那個視角總是讓人聯想到攝影師站在那裡。如果我們武斷的將冷面視為一種風格,那我們就看不見它們背後不同的脈絡。
第二種跟第三種我覺得是比較實際的,我們不是直接去談美是什麼,而是去理解美是如何構成(或被建構的),不論是色彩原理、社會權力乃至於藝術典範的變化,理解這些都助於讓我們從美的教條當中脫身,然後有一天才有可能做到第四個層次。在攝影當中我覺得最具有啟發的例子,就是後現代對於現代主義攝影的批評。那些具有後現代意識的評論家指出現代主義攝影所宣稱的形式,並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普世,而是一種被現代主義策展人、評論家所建構出來的結果。但是對於未曾接觸後現代批判的攝影愛好者而言,現代主義所標舉的形式,幾乎就等於攝影的基本功,這就像我們把某種顏色,當成美感教育的基本原則,是一種忽略建構的結果。
可是這裡有一個危險是,我們很容易把美學原理跟社會運作直接當成了美:前者就像一些刻板的美學課程,把顏色的互補與衝突當成了顏色的美與醜;後者就像是一些當代藝術,我們被各種複雜的權力關係與社會機制所吸引了。但是在一開始,理解這些東西是為了對抗一個美的系統,而不是相信這些東西就是美;另一個問題是,美學原理跟社會建構離一般大眾太遠了,這是為什麼美感教育經常會簡化美感為線條色彩比例對稱,因為這最容易讓人直觀的理解。我們設想每個人都能夠有觀看形式的能力,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體察美感如何被建構?這個情況在學校教育中又更為嚴重,因為學科專業必須設想美學為一種可普遍教授的法則,就像古代的拳法在進入到現代武館系統中必然發展出一些定式與法則。
美感教育的根本問題其實不只是美學素養的問題,還牽涉西方現代主義擴散至全世界之後使得美感趨於一致的問題。我們以改造台灣街景為例,台灣街景之所以怪不只是欠缺美感的問題,而是整個被現代性籠罩之後「共相化」的現象。試看今天世界各地的城市去掉招牌之後看起來有何不同,全部都是一堆現代主義式的立方柱。而反抗這件事的困難之處在於現代主義所建立的美學幾乎等同於美學本身,所以各地在標舉現代美學之外的美學,其實還是不脫現代美學的範疇,譬如街景改造所談論色彩的協調、形式的和諧,這些都不是像街景改造者所宣稱是一種「基礎的美感」,而是一種「現代西方」文化發展出來的概念。
那我們可不可以完全拋棄西方的美學,試圖建立自己的美?就理想上當然很好,但是在實際上,這件事很難達成。很多時候這樣的嘗試,只會變成一種肯尼斯.弗蘭普頓(Kenneth Frampton)所說的「地區主義」:以一個非歷史的單位,將混雜的歷史形塑為一種風格。最具體的表現大概就像是讓老屋硬回到某一時期的風格,然後以此為地方的代表。(註1)在掃具改造的爭議當中,我們同樣可見類似的觀點。論者批評掃具改造計畫只是把MUJI風格當成美的同時,回過頭來肯定過去紅綠配色的掃具才是美。但其實後者也是建構的產物。有的時候,我們會因為小時候的回憶,覺得紅綠掃具很好看,讓懷舊的情緒取代了美的認識。這不免落入了一種反動的後現代主義美學。
因為追求一種(西方的)美的標準,跟反抗這種標準而將過去當成了美,兩者都有問題,所以比較可行的美感教育,應該是去認識美是如何被建構的,甚至去認識西方文化如何製造出了一個美學標準化的世界,然後又如何引起反動。我們會說這未免太過於複雜,只是想要掃具看起來好看一點。但問題就是,我們直觀認定的「好看」或是「不好看」,是歷史發展的結果,而如何讓人在日常當中意識到這件事,或許才是美感教育最重要的地方。
註1 Frampton於是提倡一種批判型的地區主義,有別於反動的地區主義。具體落實在建築上,就Frampton所述便會出現「配景術 vs 空間詩學」、「無邊際空間 vs 固定空間」與「視覺中心 vs 觸覺中心」等等差異。而現今有些檢討台灣城市美學的觀點,恰恰是著重在「配景術」、「無邊際空間」與「視覺中心」,而這在抵制型後現代看來,這其實正是現代性所遺留的問題。
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 Boston)藝術創作碩士(肄業)。目前往返碧潭與台北之間,接案維生,也從事攝影評論與創作 。看得見,會按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