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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R:寫在于彭逝世週年

致R:寫在于彭逝世週年

親愛的R: 我答應為于彭逝世週年的展覽寫一篇文章,我先把于彭生前給我的幾本畫冊從書架上抽了出來,按照年份先後排…
親愛的R:
我答應為于彭逝世週年的展覽寫一篇文章,我先把于彭生前給我的幾本畫冊從書架上抽了出來,按照年份先後排開,翻看再三。寫作的過程可說是睹畫思人,心情感懷澎湃,因為至今我仍經常想到他為人的慷慨、灑脫、溫情、樂天,想到他道家式的出脫與基督徒式的付予,以及他在藝術上的奮發精進、出入古今,為在當代處境困難重重的水墨畫開出的一片光明園地。
過去這一年,為了你的研究論文寫作和對文人書畫的愛好,我知道你大量地閱讀了于彭的作品和圖文資料。去年8月時你來電話討論了1999年我為于彭「慾望山水」畫展所寫的序文〈給麗兒的一封信〉;十幾年來,我對他的欣賞與時俱增;我認為于彭對水墨畫最大的貢獻與難能可貴處,是在打破許多傳統習氣、法度與成見的前提之下,又殊途同歸地達到了水墨畫對筆墨、佈局、氣韻、性情的終極要求;這一點,知易行難,並不是一般藝術家可以做到。
這種破除格律的努力,從繪畫上來探究或許並不明顯,因為人們太容易看到粉彩、炭筆、油畫、塗鴉、壞畫,從而模糊了于彭在水墨畫改革與創新中的焦點與其艱深困難的程度;反之,從于彭的書法與題畫詩中或許可以看得更清楚。有一次我走進于彭家裡,他剛剛把宴客吃飯的桌子重新髹漆了一遍,他志得意滿的在桌上寫滿了漆書,興高采烈的談他的書法與懷素草書的關係。這些漆書態勢極好,氣象自由,確實符合了「奔蛇走虺,驟雨旋風」的狂草格律,只是字形上一個字也認不得。這種不能辨識的書法還大量出現在〈梅夢〉(2006)和〈魚兒柱子兄弟相攜圖〉(2010)等作品的題款上,可以確定的是,這種像野狐於暗夜亂雪中狂奔的足跡似的書法,是于彭的一貫作風,而不是偶然失手。我是一個主張格律乃為人所用、而非為人所限的反形式主義者,但我仍花費了數年、乃至數十年功夫,才更加能夠理解于彭書畫的奧義。
尤其最近醇麗所寄來的于彭作品圖檔中,有一些成扇作品是我從前未曾留心的,這些作品使我對于彭的創作有了更新更深的領會:扇子裡粒粒團團,有字有畫;乍看之下,還有橫豎撇捺的筆劃,但繼之出現的、仔細辨別後可以確認的,是條柯、花瓣、枝葉、飛蝶、棲禽、蟲虺、竹叢,它們既散點如字之揖讓錯落,行氣井然,又像大自然的秋風落葉,漫天遍地皆是。在這個份上,是字是畫、是个是竹、有法無法、傳統與否,皆不重要,因為畫面上統攝了一種得自自然的總體格律美。
于彭與銓居攝於1994年外雙溪。(林銓居提供)
這些扇面使我想起多年前讀過的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一篇小說:一位義大利的留學生隨侍在日本老學者身旁,隔著秋日的窗櫺觀察銀杏落葉,在有如禪宗與俳句(禪與詩,恰是兩個我認為最容易被文化人濫用與自誤的傳統形式)的訓練中,一片落葉的墜下、飄搖、擺蕩、浮游、著地,彷彿可以微觀到、解析出極細微的自然格律—多美啊,詩人正像漁夫捕魚那樣一條一條擷取詩意與形式美;但是,創作有那麼簡單嗎?文心是那麼唾手可得嗎?當落葉從一片增至兩片、至四片、至八片、至六十四片、至三百二十片、至四千零九十片、至七萬六千八百片時,形式美就失效了,基本格律就啞然了,取而代之的、渾然存在的,只是一種總體格律,一種不著形式的法度。從這個尺度看,于彭無疑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精彩絕倫、最得心應手的藝術家,他畫的扇面與不成字體的書法,不但捕捉了、凝固了那七萬六千八百片銀杏樹葉落下的瞬間一瞥,同時也將那個不著形式的法度具體而微的、完整無缺的呈現在我們眼前。
從詩的規矩來看,于彭的題畫詩經常讓人讀起來扞格不入、若有所失;但從整體的旨趣與神采來看,卻又覺得語意清新、個性鮮明。「赤子嬉遊樂無涯,春風鳴禽共酣暢。魚兒柱子我寶愛。致愛妻醇麗一咲」,說是詩,卻只有前面三句,不能完整;「清氣照五蘊,亂鴉多在野」,前面一句才開啟了一個莊嚴局面,下一句就解衣盤礡、下水摸魚;「蓮梗枝枝插泥中」,「雲瀑重重直需尋」,多用平聲,陰陽失衡;「碧橋居室通,水涯清音來。隔山觀雲行,好日不需尋」,一首五言古詩,更只用了一個仄聲,完全不合作詩的規範。因此,于彭的詩,不能算是合於格律的好詩,但我讀過更多合於格律卻另有所指、意在言外、引喻失義、華而不實的壞詩和傻詩,便更加偏愛于彭這種直指事物、了無心機的詩。這是俗中大雅、冰上火燄,這是現實生活,這是生命底層沒有雜訊之聲音。
于彭,赤子嬉遊樂無涯-魚兒柱子我寶愛 致愛妻醇麗一咲,水墨,46x24cm,1994。
在《唐詩三百首》的律詩部中,被選入的杜甫詩與李商隱詩為最多,可見杜李兩人乃眾多唐代詩人中使用格律的高手,但李商隱有一首七言古詩〈韓碑〉,其中出現了「封狼生貙貙生羆」的句子,七字皆平聲,詩人有如奮地而起,指天發聲—在這個不吐不快的時候,格律不重要,語言與心聲才重要。同樣的,我們的水墨畫在學院中、在閱讀書畫經典的方法上,已經失去這種語言與心聲太久太久了,于彭卻拋開格律,用了「醇和、蒼勁、飽滿」(這是大陸詩人顧盼讚美于彭的句子)的聲音把它唱出來。畫入書法語入詩,還原傳統更入時,以釘頭鼠尾、春蠶秋草一般的自由畫法注入了規矩森嚴的書法,以白話的語氣注入了詩,使得詩書畫傳統三絕,跨入了時代、表達了性情,這是于彭書畫的巨大成就。
最後,我還想談一下于彭的壞畫與他的傑作。確實,我們看到于彭的許多應酬畫,還有他隨手畫在牆紙、傢俱、窗花、信封、酒瓶、碎磁、頑石、木板乃至空中與水面的畫,許多畫時不負責任、畫後任它消失的畫,許多「醉來信手兩三行,滿座失聲看不及」的有如行為藝術的畫,許多因為旅行、遊觀、說話、喝酒而終於沒有動筆的畫,可以統稱為「壞畫」的畫。
于彭,魚兒柱子兄弟相攜圖,水墨,69x138cm,2010。
這些作品不但不影響我對于彭的評價,相反的,我認為他的壞畫正充分顯現了他的逍遙任性、無拘無束、不計名位,顯現了他反現實、反功利的精神傾向。儘管于彭的個性曠放嗜酒,留下了許多逸筆草草的作品,但在我心裡,于彭依是一個才華洋溢、在藝術上自律甚嚴、不斷尋求超越的藝術家,他取法元人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與〈仿王蒙筆意〉(1991),重現黃賓虹筆墨的〈清光映山月〉(1992)與〈清談到天明〉(1991),搖撼人心的連屏巨構〈無盡山水〉與〈神游象外〉等作品,是他窮畢生的天賦與熱力以留給我們激賞、寶愛、畏懼與慚愧的遺產,他的畫無疑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富意義與形象的代表作。我希望將來有機會可以在他的遺作展上看到上述的許多大作品,看到他1980年代摸索前進的過程,看到他1990年代初期豁然開朗、光明乍現的作品,看到他整個1990年代筆墨俱下、渾厚華滋的山水,看到他在世紀初用白描所凝聚的人物與千巖萬壑的山川,我會在這些作品前一次又一次重讀,低迴思索,振臂高呼他的名。
寫到這裡,我幾乎可以聽到于彭在雲端嘯傲的聲音。他那溫暖而豁達的笑聲,就像他的一首題畫詩:「紫煙生秋涼,萬興起空晴。雲高情意濃,長途遊正宜」;一首詩,只用了兩個仄聲,其它都是平聲,無比清亮光明,在音韻上頗有千江印月、萬里晴空的意思。為了這個,你我多珍重。
並頌秋安。
銓居二○一五年中秋夜寫於萬里桂庵書屋
林銓居( 1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