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媳婦」見公婆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在經歷了9年的奮戰之後,接近尾聲,準備撥開面紗,以嶄新面貌,拜見公婆了。臺北市文化局與表藝中心新團隊,心情難掩忐忑,只是,天先不足,後天又失調,大家以訛傳訛,積非成是太多年了。
上(3)月31日下午,有幸先賭為快,戴上安全頭盔與口罩,走了趟表藝中心現址,眼見已經拆除圍牆的新建築體,正在作收尾工作。刺鼻甲醛油漆味,夾雜著飛揚塵土,但凌亂的背後,其實是滿滿的前衛性與當代感,比預期狀況好太多,有望引領臺北表演藝術界邁向新高峰。
只是,民主自由又多元價值的臺灣社會,美感品味不會是一個標準。人人一把號的心態之下,國際大師的巧思與傑作,也不能免俗地先行在地妖魔化。
首屆表藝中心董事會已成立,以法人化有給職的高規格,邀請劉若瑀出任專責董事長,王孟超為執行長,兩人都是臺灣表演藝術界的傑出專才,由圈內人出任這個新機構的領航人,應是值得寄以厚望的。
土洋競爭激烈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基地位於臺北市士林區士林夜市舊址,佔地約2公頃。2008年臺北市政府廣發英雄帖,邀請國際建築團隊,希望為臺灣的首都,量身打造一個國際級的專業展演場地。當時吸引了國內外136組建築團隊參與競圖,其中擁有普利茲克建築獎加持的明星建築師就多達3位,即2000年荷蘭籍的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2004年伊拉克裔英國建築師札哈.哈蒂(Zaha Hadid)‵,以及2005年美國籍的湯姆.梅恩 (Thom Mayne)。
另外,還包括國際知名建築團隊,如荷蘭三人團隊MVRDV 建築設計事務所、法國JAKOB+MACFARLANE 建築師團隊、西班牙的Abalos+Sentkiewicz AS團隊,外加不少本地的知名建築師姚仁喜、潘冀、林洲民、劉培森等,可說星光熠熠,深受矚目。
市府文化局當時邀請的評審委員,也具份量,包括臺灣知名舞臺劇導演賴聲川、建築界執業建築師與建築教授張樞、金光裕、曾成德,以及來自海外的英國建築師路易莎.赫頓(Louisa Hutton)、伊朗裔旅美建築師莫森.穆斯塔法維(Mohsen Mostafavi)、法國建築教授馬克.斯科金 (Mack Scogin)。
一番競爭之後,荷蘭籍的OMA(大都會建築師事務所)勝出,由雷姆.庫哈斯與合夥人大衛.希艾萊特(David Gianotten),搭配本地的大元建築師事務所姚仁喜團隊。主辦單位公佈的結果是:此座極具國際地標的劇院建築,將擘建更多元開放的軌道,吸引國際演出市場,成為具前瞻性藝術創作環境,並引領臺灣與國際級劇院接軌的21世紀劇院。內容則包括3座表演廳,包括1座1500席之大劇院、2座800席之戲劇廳。該展演場地計劃提供愛好表演族群的互動設施,並具教育功能,提昇大臺北地區的藝文生活品質。
這個競圖結果,反應兩極,有人為普立茲克建築國際明星來臺創作表示歡迎,並寄以祝福,但不乏開倒彩的噓聲,批評庫哈斯的作品有如「士林滷蛋便當」,或直接稱是「皮蛋豆腐」,甚至還有以「士林之瘤」作撻伐。
搭2021完工列車
即將於今年6月完工的表藝術中心,在雷姆·庫哈斯操刀之下,首先帶來對傳統劇場概念的顛覆,加上球體外觀的怪異造型,被視為當代建築(或稱未來建築)的新里程碑。
日前,CNN把「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評選為2021年全世界最具變革性的8個建築之一(The transformative buildings set to shape the world in 2021);英國《衛報》(The Guardian)也引述報導。
網路上更把臺北表藝中心強調為「2021年,值得人們期待的21件建築作品」,登上同榜的國際建築傑作包含了埃及吉薩大埃及博物館、美國電影學院博物館、香港西九龍M +視覺文化旗艦博物館、融創廣州大劇院、匈牙利音樂之家、聖維森特島浮動音樂中心、加州橘郡美術館、Bee’ah企業總部、巴黎證券交易所改造為私人美術館、Boijmans Van Beuningen藝術倉庫、LUMA ARLES藝術資源中心、聖保羅Matarazzo公園大型房地產開發計畫、大同美術館、550麥迪遜花園、紐約哈德遜河55號碼頭等,甚是吸睛。
未上演先轟動
臺北表藝中心受到國際矚目的程度,比在臺灣內部還要多,一來是造型的特殊,興建過程又一波三折,給予臺北市民的負面感受。再加上建築與劇場,都屬專業小眾,真正了解與關心的人並不多。尤其國內建築界對大型公共建案,一再地走國際標,還有不平餘緒,反對「外國月亮比較圓」的想法。
而市民大都分不淸楚,為什麼臺北已經有了中正紀念堂的兩廳院、傳統戲曲中心、臺北流行音樂中心,還需要表藝中心。特別是近期又傳出臺北信義路上的美國在臺協會舊址,還要拿來興建「臺北市音樂與圖書中心」,因此認為是曡床架屋之舉,許多人忍不住問起:為什麼表演藝術界,需要那麼多昂貴空間。
表藝中心的舊址,正是過去的士林夜市,過去的風光歲月,記憶難以磨滅,對士林在地民眾來說,他們關心的可能還是士林夜市人潮何時再現?表藝中心的落成啟用,會幫他們找回興旺生意嗎?
當走完一圈接近完工的表藝中心工地下來,印象大大改觀,再經過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董事長劉若瑀、執行長王孟超翔實簡報說明後,重新燃起對臺灣表演藝術的諸多期待,也相信這棟耗時耗力、爭議性高的建築,會成為臺北新地標,尤其隨著庫哈斯在國際建築界的高知名度,必然為臺灣帶來更多能見度。
34年前,兩廳院的落成啓用,成就了臺灣雲門舞集,他們因為國內有了優質展演舞臺,有了更好的操兵演練機會,慢慢晉升為打國際盃的一線表演團體。34年後的今天,臺北表藝中心即將加入營運,是否也意味著,臺灣表演藝術界,可以比照雲門模式,再造新巔峰,耐人尋味。
有如錦衣夜行
提起荷蘭OMA,大家並不陌生,他們是北京中國中央電視臺總部大樓及毗連的電視文化中心的承辦建築師事務所,主要建築師庫哈斯與大衛.希艾萊特,其中,庫哈斯不但是2000年普立茲克建築獎得主,他還在2003年榮獲日本高松宮殿下紀念世界文化獎表揚,更是2004年英國皇家金奬章得主,2010年則獲得Leone d’oro alla carriera 殊榮。
而臺灣的在地協力廠商大元建築師事務所,也是臺灣建築界名人姚仁喜。姚仁喜在臺灣參與的案子,多到數不清,蘭陽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臺灣戲曲中心、屏東演藝廳⋯,都是姚仁喜的傑作,這回成為庫哈斯的在地配合廠商,強強聯手,更讓人注目。
不過,藝術美感是主觀的,庫哈斯的中國央視大樓,也曾因為外觀造型的特殊,被批評為奇形怪狀、粗俗下流,廣在網路上流傳,讓這位普立茲克建築獎明星,也受負評波及。無獨有偶,表藝中心在2016年間,因為承包商理成營造公司突宣布周轉不靈,向法院聲請公司破產,造成工程的延宕,各界也曾憂心忡忡。
9年的工期與等待,預算從最初公開招標時的38億元,追加到目前的新臺幣67.5億元的造價,究竟有沒有那個價值,也成為市民關心話題。
「國際建築師就可以一再追加,如果本地建築師採用這樣預算追加模式,早已被聲討追訴了⋯」不少國內建築師,望樓興嘆,忍不住發出不平之鳴。
從參與招標迄今,庫哈斯其實勤跑他的工程所在地。疫情之前,據說每1、2個月就來臺一次,親赴工地現場,了解工程進度,也常和臺灣的建築院所舉辦演講、討論會,建築界對他並不陌生。
不少建築老師,非常推崇庫哈斯的人格特質與養成經歷。1944年出生鹿特丹的庫哈斯正逢荷蘭「飢餓冬天」時期。庫哈斯回憶起物質缺乏,到甚至連白老鼠都被當成佐餐圖溫飽的困頓童年,但那樣的出身,反讓他力爭上游,也是他建築DNA的源起。
庫哈斯對大都會的城市現象,非常著迷,所以他把自己的建築師事務所,取名為「大都會建築事務所 (OMA, Office for Metropolitan Architecture)」,清晰思緒中,呈現了他畢生夢想與理想的完全定位。
另外,庫哈斯對不同群族與文化的了解,也有非常人的際遇與優勢。1950年代,他隨父母到印尼雅加達,在那裡生活了好些年,實際感受開發中國家在人口擁擠,卻又亂中有序的樣態。1960年代,他重返歐洲,1968年參與巴黎學運,而後到倫敦建築聯盟 (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唸建築 。7年後在倫敦創立OMA ,最後移回鹿特丹家鄉⋯,這樣的生命歷程,是出色建築師難得的養成溫床,豐富國際經歷,讓他的社會觀察與人文關懷,優於常人。
在建築界的立足,可追溯到1988年,他在紐約舉辦「解構建築展」,頗受好評,因而名聲大噪 。新聞記者出身的庫哈斯勤於書寫,不管是日常隨筆,還是紥實論述,也成為他允文允武的人格特色。
比如說,1975 年,他以作家的身分,出寫《顛狂的紐約》(Delirious New York),倍受肯定,被解讀為城市規劃的宣言。1995年,再寫《小,中,大,超大》(S, M, L, XL),庫哈斯認為每位「酷」建築師,書架上一定要有「裝飾性」的該本「酷」書,引發討論。
在諸多觀察與推理之中,庫哈斯非常有自信,在他眼裡,建築形式的美醜,不是第一考量,反而著迷於對各地文化的捕捉與解讀,乃至帶著㒹覆性視角的舖成,再定義,再創造,才是他真正的核心價值。
這樣的思維,難怪庫哈斯的建築作品,特殊的建築外型,讓人有著巨大衝擊感,不管是2004年完工的西雅圖中央圖書館,或是2012年落成的北京中央電視臺,或者臺北表藝中心,都難逃保守人士的隆隆砲聲。
建築學者阮慶岳曾以庫哈斯談論「有關游泳」的心得表示,「時間久了,不再覺得需要費力,就只是任其漂浮。」言下之意,彷彿是說庫哈斯的建築境界,有如他在游泳時,進入冥想狀態,類似莊子《逍遙遊》中,展鴻翅高飛九重天、乘著熱氣旋到南方的心情故事與狀態。把東西思想意境,交融生輝,身體力行。
許多建築界老師也推論,庫哈斯的哲學思辯對21世紀的意義,有如20世紀建築師柯比意(Le Corbusier)一樣重要,只是目前大家對他還不是很了解,讓他身陷「先行者的寂寞」之中。
姚仁喜也是庫哈斯的臺灣知音,他以貼身的合作廠商的經驗在演講中指出,庫哈斯是位不折不扣顛覆型的建築師,因為醜陋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問題。所以,臺北表藝中心是不是皮蛋豆腐,或是士林之瘤,他不是那麼在乎。
姚仁喜認為臺北有庫哈斯的建築,對臺灣整體形象來說是加分的,因為庫哈斯對當代建築、未來建築,影響非常大,他的顛覆性格,總是以「重新定義」來思考每一個他所設計的建案,對臺灣建築界,必然具有啓發意義。
姚仁喜以這回設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的經驗強調,庫哈斯對臺灣特質與現象,可說鞭辟入裡,臺灣民情、社會、個性、臺灣戲劇界的狀態,他了若指掌,十分佩服。
姚仁喜說,庫哈斯深刻的劇場概念,同時配合臺灣非正式的(informal)、實際的(practical)、快速的(rapid)、隨意的(random)文化,把這些元素擁攬入懷,巧妙地融進建築設計裡。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興建在士林夜市舊址上,姚仁喜說,庫哈斯來臺的次數很多,他仔細觀察士林夜市,對於夜市裡的鴛鴦麻辣鍋印象深刻,因為3個火鍋口味可以湊在一起,全世界絕無僅有,庫哈斯便以此發想,挪用3鍋並列的概念,把臺北市文化局在招標時要求打造3個劇場的需求,一步到位。姚仁喜對庫哈斯的鴛鴦麻辣鍋靈感,佩服不已。
在過去1、20年當中,全世界蓋了無數個表演劇場,不少國際知名劇場,也都會出現3個劇場,必須同時存在的規劃,但所有的建築師,幾乎都在那個大屋頂與大外套上,絞盡腦汁,沒有人真正去思考或挑戰劇場的定義究竟是什麼。
姚仁喜解釋,庫哈斯在設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最厲害的地方,在於他把麻辣火鍋的3個鍋反過來使用,讓他們背部兜在一起,並在整個建築結構中,巧妙規劃了「參觀回路」,即公共參觀小徑(public route)。步道穿梭場館各空間,有如進入整棟建築體的肚子跟腸子裡,讓觀眾一覽無遺,可以看到所有的後場,像機械設備、舞臺的升降過程、演員休息的地方,抑或正在排練或上演的節目等等。民眾在不需要付費的情況下,就可以看到內部的所有東西,甚至可以沿著參觀回路,爬到屋頂上欣賞空中花園。劇場的私密性,後場文化,觀賞視角,完全被他顛覆,這種大膽作法,令人拍案叫絕,完全耳目一新。
另外,臺北表藝中心董事長劉若瑀、藝術總監王孟超,對於庫哈斯的細膩與精準,也多所讚美,他們推舉建築師表藝中心建築體的相關配件,堅持標準始終如一,寧缺勿濫,在許多細節上下了功夫。例如,外牆的金屬板,不但尺寸嚴格,稍有手印,即要求重作,又如曲型落地大片玻璃,也曾委託臺灣在地玻璃大廠試做,但因為穩定度不足,他堅持整批從西班牙進口。許多內裝細節,他事必躬親,觀眾席座椅,因為有現場寬窄的法規限制,又有人體工學的考量,庫哈斯自己設計完後,整批從義大利訂製進口,絲毫不馬虎。
臺北表藝中心的色彩,獨具魅力,粉紅、綠、藍、灰,其中藍色劇場,他以深藍替代黑色,因為在夜燈照射下,藍色比純黑更具變化,一旦打了室內燈光後,民眾從室外向內觀看,必然繽紛斑斕,市民路過其間,處處驚艷。
至於被民眾質疑為「皮蛋豆腐」的大圓球,則是庫哈斯對士林夜市大腸包小腸的發想,他以大圓球內有小圓球,打造「球型鏡框式劇場」。小球是展演空間,圍繞小球一圈,即是民眾的公共參觀回路,完全打破劇場觀看框架。這個由球體外觀及內部打造出劇場空間,相當新穎有趣,但是這顆大球要安全而不露痕跡地鑲鑽進方型建築量體上,學問非常大。庫哈斯就有本事,讓球與面之間,交融一體,接軌的天衣無縫。
分眾發展、國際接軌
表演藝術場域在臺灣日趨完善,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包含了臺北兩廳院、臺中歌劇院,以及高雄衛武營,可說北中南均衡分佈。這是以經典類型表演為全島佈局與市場區隔。在高鐵通車以來,一日遊成為可能行程,愛好經典表演的民眾,從臺北臺中下高雄,或從高雄、臺中到高雄,只要不嫌高鐵票價,是完全可行的。
至於流行音樂方面,除了北高原有巨蛋之外,近日高雄流行音樂中心也落成,局部開放使用,可望與臺北流行音樂中心南北呼應,既競爭也合作,各自製作表演節目,也彼此分享表演。
這個期望,早在兩座音樂廳的設計之初,即有了默契,透過北流高流彼此分享互補為前提,也就是說,北流製作的節目,臺北演完,立即移師高流,高流製作的節目,也一樣分享北流。這麼一來,市場胃納量彷佛加倍,如果推廣得好,有利於音樂人的生存。
反觀以劇場為主的大臺北的表演藝術界,在空間配置,更豐富多元,以「當代」戲劇風貌,與「傳統」戲曲中心,以及「經典」兩廳院作了分眾與市場區隔,綿密中透露出分眾經營的可能性。
困擾了一年餘的疫情,在疫苗接種的普及之後,可望成為過去。臺灣戴著口罩看表演,已經非常有經驗,本地藝術團隊的操兵演練,技術經驗,都越來越成熟。當疫後國際表演團隊重新入境時,我們的表演空間,越來越齊全,也具分眾層次,包含了大中小規模與實驗性場域,連排練場都增多。
除了揭開臺北表藝中心神秘面紗,還將吸引更多國際表演團隊的進駐使用。臺灣不能不開放門戶,迎接外來挑戰。建築工程界必須忍受國際標挑戰,表演藝術界何嘗不也是如此。迎來國際表演團隊,參與競爭的同時,也是像34年前的雲門舞集一樣,昂首闊步走向國際,成為國際一線隊伍,這才是迎接表演藝術地標性建築物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