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故宮博物院(以下簡稱故宮)近70萬典藏,「鎮院三寶」是哪三件?這問題三不五時便成為爭議熱點,有說是《翠玉白菜》、《肉形石》與《毛公鼎》,也有說是北宋山水巨幅書畫范寬《谿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日本記者野島剛《故宮90話─文化的政治力,從理解故宮開始》一書話故宮文物時,第一件便是《翠玉白菜》,他說所謂「故宮三寶」為《翠玉白菜》、《肉形石》與《毛公鼎》,其中特別讚賞《翠玉白菜》的美麗閃耀。有趣的是,《翠玉白菜》與《肉形石》並非文化部登記的國寶,只是重要古物等級,但絲毫不減其魅力。2014年故宮文物赴日本展覽時,日方便指名這兩件文物遠渡重洋。
為了解參觀大眾與專家學者對國寶是否有共識,故宮曾針對這兩群人進行調查。根據2007年3月29日《聯合報》《十大國寶,專家版vs.觀眾版》報導,僅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同時獲得大眾組與專家組的青睞,其他九件作品竟毫無交集,可見兩者落差之大。故宮自1925年10月於北平開放,經歷中日戰爭、國共內戰,遷臺後於1965年以全新樣貌開館。走過時代的波濤起伏,哪些作品曾被視為鎮院之寶?又是在何種歷史脈絡下脫穎而出獲此桂冠?討論這些問題之前,先要了解什麼是國寶。
什麼是國寶?從國寶展覽說起
故宮歷年以國寶命名的展覽不少,入選作品大體如2011年慶祝中華民國百年,蔡玫芬在「精彩一百:國寶總動員」特展所提到:「這份選單,是眾多紛紜的意見中選出,期望能兼顧歷史性、重要性、稀有性、藝術性、人氣性。」(註1)這份綜合性的清單,顯然是同時考量專家意見與觀眾期待的結果。2008年文建會(文化部前身)開始指定國寶之前,故宮的國寶展均為此類,今年度在嘉義南院展出的「人氣國寶展」也屬於這一類。還有一類國寶展,以文化部登記有案、有名有份的國寶級作品為展示對象,近五年推出的書畫菁華展便為此類,包括2017年「國寶的形成」與2018年「國寶再現」。這兩檔特展都兼具推廣古物分級的責任,也就是將古物分為「一般古物」、「重要古物」、「國寶」三級。這項工作前期由故宮先對內部藏品作暫行分級,2008年起由文建會聘請古物審議委員,配合展覽進行審議,指定古物等級。(註2)延續前面兩檔特展,今年春天新推出「國寶聚焦」展,特闢展廳,輪流陳列二組件國寶級書畫,將之前的菁華國寶從特展變成常態性展覽。
整體說來,故宮歷來的國寶展,有時專指文化部指定的「國寶」級古物,更多時候指的是廣義的國寶,包含長期以來廣受社會大眾喜愛的明星作品,這些高知名度的人氣作品不一定是文化部指定的「國寶」級古物。本文以廣義的國寶為考察對象,搜尋聯合報系過去數十年報導,檢視今日所謂的國寶是從何時開始被視為國寶?同時了解現在的明星之作,在過去受歡迎的情況(表一):
這項統計呈現出幾個相當有意思的現象。首先,前三件器物人氣作品一直以來都比後三件北宋繪畫有著更高的社會知名度,當中只有《毛公鼎》是文化部指定的國寶,另外兩件只是重要古物。其次,在這些作品中,《毛公鼎》最早受到媒體輿論關注,可說是1960與1970年代故宮的代表作品。《翠玉白菜》後來居上,千禧年之後更是扶搖而上,遠遠將其他作品拋在後面。三件北宋山水巨幅的媒體曝光度一直偏低,至1996年故宮文物赴美展覽,清單中大量限展名畫引起文化界人士抗議,才開始受到社會關注。隔一年又因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新入藏的北宋董源《溪岸圖》是否為張大千仿製,引起跨太平洋戰火,掀起另一波報導熱潮。整體說來,書畫國寶的話題性遠低於器物作品,而三件北宋山水巨作中,又以范寬《谿山行旅圖》穩居第一寶座。
早年國寶《毛公鼎》為何受到重視?《翠玉白菜》又是如何崛起?專家學者推崇的北宋三大名畫中,《谿山行旅圖》為何穩居三者之冠?以下讓我們一一述說。
戰時的國寶:毛公鼎
故宮的銅器收藏中,《毛公鼎》不是最大最重、也不是紋飾最精美的。它之所以受重視,主要由於腹內近500字的泱泱銘文,冠絕古今,至今尚無能出其右者。以銘文第一而著稱的《毛公鼎》,清道光年間於陝西岐山出土後,很快成為各方關注焦點,先後經金石大家陳介祺與端方收藏。據說陳介祺十分寶貝這件鼎,輕易不肯示人,僅少數銘文拓片流傳於金石藏家之間。(註3)
端方在辛亥革命時遇難,民國成立後,後人將《毛公鼎》質押於天津華俄道勝銀行,美國人辛浦森欲得此器而為國人所阻,後來為葉恭綽 所得。中日戰爭爆發後,毛公鼎歷經一段驚心動魄的旅程,葉恭綽的姪子葉公超 還身陷險境,最終保全《毛公鼎》,免於落入日本憲兵隊之手。後來葉恭綽經濟困窘,將《毛公鼎》典押給銀行,由富商陳詠仁贖出。戰爭結束後,1946年《毛公鼎》被獻給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作為60大壽賀禮,蔣於是撥交給中央博物院,成為國家所有。《毛公鼎》自端方之後,30年間多次易手,美、日藏家覬覦,幾度幾乎落入外國人之手,終賴國人努力而得以保全。《毛公鼎》成為國家民族的象徵,誓死保衛國寶便等於捍衛國家。其滄桑之流轉恰與動盪的時局相始終,其命運則與國族命運緊密繫連,兩者成為命運共同體。出於同樣的思惟,北平紫禁城中的故宮文物在戰爭期間,費盡千辛萬苦遷至西南後方,這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歷史。(註4)
美術史中的國寶:谿山行旅圖
清末至民國早期,商周銅器是最貴重的收藏品類。一方面因為其價格遠較書畫與拓片高昂,白謙慎曾於《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一書比較清末各類藏品的價格,可茲參考;另一方面則源自其與五經並重的文化價值。如陳介祺所述:「古之好古,唯在致知,今之好古,唯在玩物。今日而好古,唯多收三代吉金文字與三代吉金,是古人文字之真,足與古經并重。藏書則次之,藏漢以後碑版、晉以後書畫又次之,而皆易近玩物矣。」(註6)在陳介祺心中,藏品位階依序是三代吉金與拓片、藏書、漢以下碑版、晉以後書畫。今日所重視的書畫,在清末藏家眼中只是玩物。隨著照相印刷技術傳入,過去僅限少數菁英欣賞的古代書畫藝術,透過印刷圖像,觸及廣大讀者,開始走向公開化。加上清末國粹運動的提倡,傳統書畫不再只是玩物,而成為激發民族情感與文化認同,發揚民族精神的一項利器。然即便如此,由於古畫難得,到1910年代對宋、元繪畫作品本身的研究仍然相當有限。(註7)
故宮成立之初,書畫似乎不太受重視,民國17年北伐成功,國民政府頒布《故宮博物院組織法》,下設古物、圖書、文獻三館,不見書畫蹤影。隨著1930年代故宮文物赴倫敦展覽與教育部「第二次全國美術展覽會」,加上各類出版品發行,書畫作品逐漸為人所知,代表性名作的輪廓也逐漸浮現,包括後來的北宋三大山水巨軸。(註8)民國54年,合故宮與中央兩博物院典藏的中山博物院在臺北外雙溪全新開幕,行政院公布《國立故宮博物院管理委員會臨時組織規程》,設立古物與書畫二組,將古籍文獻劃歸書畫組掌管,書畫的重要性大增。(註9)
《谿山行旅圖》躍升為故宮的鎮院之寶便在遷臺之後,與山水畫的研究進展有關。這件畫作在乾隆時被編入《石渠寶笈初編》,根據詩塘款識訂為范寬之作,不過只列為「次等」。1935年故宮文物赴倫敦展覽,這件作品並未入選。不過文物遷臺暫放霧峰北溝時,據說已受到許多專家學者注意。1972年3月19日李霖燦在《聯合報》發表散文《歸隊記》也提到,當年他在北溝,只要一有機會便展開《谿山行旅圖》、《早春圖》、《萬壑松風》三幅畫作欣賞。1958年李霖燦在畫面右下角行旅後方的樹葉之間,發現「范寬」二字簽款,《谿山行旅圖》從此聲名大噪,范寬真蹟再無可疑,長期穩坐北宋山水第一名品的寶座,成為高遠構圖的代表。
觀眾心中永遠的國寶:翠玉白菜
比起《毛公鼎》與《谿山行旅圖》,人氣最高的《翠玉白菜》沒有那樣戲劇化的故事,在北平故宮雖已是「人見人愛」,但報導還不多。外雙溪新故宮開館之後,《翠玉白菜》的人氣節節高升,以翠白相間的「巧作」工藝而受到讚賞,不少報導都將它視為故宮第一國寶,如1967年8月1日《聯合報》這篇報導:「旅美加青年研習團一百零二位學員,今天下午參觀國立中山博物院。他們對院中所陳列的國寶都感到極大興趣。當親眼看到翠玉白菜、小象牙船、毛公鼎……等古物時,都非常高興,從他們的讚嘆聲中,充分表現祖國擁有這些無價之寶而深感光榮。」
民國59年《故宮文物》普及小書出版,由院長蔣復璁親自領銜,與院內專家分別撰文介紹博物館的歷史使命與藝術收藏。那志良在《故宮博物院珍藏之玉器》一文中如此介紹《翠玉白菜》:「這一件玉器,幾乎是人所盡知的一件國寶,雜誌報章已有不少次的介紹。」除了媒體報導,郵政總局為慶祝中國郵票發行90週年,於民國57年與故宮合作發行國寶郵票,一套六張,包括清《翠玉白菜》(一元)、戰國《玉戚》(一元五角)、宋《龍泉窯三足花囊》(二元)、清雍正《畫琺瑯瓶》(二元五角)、清《瑪瑙佛手花插》(四元)及西周《芮太子伯壺》(五元)。其中《翠玉白菜》面額最低,發行量遠高過其他,流通最廣,相信斜倚於木座上的白菜形象也因此印在大眾的腦海中。不過,《翠玉白菜》原來其實是種在琺瑯盆中的。為了凸顯質地的晶瑩剔透,《翠玉白菜》一向單獨陳列,搭配聚焦燈光。看慣了清新脫俗的白菜,很難想像它原來是光緒瑾妃宮中的珠寶盆景,安在木靈芝座上,再「種」到琺瑯花盆裡。當《翠玉白菜》在紫禁城的故宮初登場時,因為「盆子看來土裡土無的,所以讓白菜單獨展出」。(註10)從此以後,這俗氣的琺瑯花盆就跟白菜分了家,數十年來被遺忘在庫房一角,直到十多年前才被發現,並復原了它們在紫禁城中的樣貌。(註11)只是原貌不敵變容,清宮盆景顯然不合現代人的美感品味,白菜依舊回到木座上,維持它在觀眾心目中的模樣。
結語
藝術品各有各的流轉與浮沉,西周貴族重器《毛公鼎》崛起於家國多難之秋,成為國運的象徵,這與中國以鼎作為政治正統象徵的傳統有關。至於傳統文人賞玩的山水畫《谿山行旅圖》,在故宮遷臺後,受惠於現代學術研究的開展,而成為專家學者眼中的國寶。這兩件藝術品受到故宮內外的專家學者推崇,甚至政治人物的重視,因而穩坐國寶寶座。《翠玉白菜》則是人人都見過、嚐過的蔬菜,通俗親切且細緻精巧,雅俗共賞、老少咸宜。在外雙溪新故宮開放後,很快成為媒體寵兒,數十年來,魅力不但沒有衰減,還持續上升。來自參觀大眾的「草根」力量,源源不絕地支持了這株長青人氣國寶。
時至今日,藝術品的國運象徵思想已然淡去,加上近年來文創風氣盛行,原本高高在上的《毛公鼎》也被「文創」為牛肉麵碗,或與《翠玉白菜》、《肉形石》搭配,成為溫暖冬日的酸菜白肉鍋。至於藝術品本身的研究,除了一般學術研究,隨著文化部國寶指定政策,有更多作品重新被評估,甚至成為國寶的新成員,擴展我們對過去的認識。未來10年、20年,哪些作品能擄獲專家與觀眾的心,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註釋:
註1 蔡玫芬《國寶總動員─器物編》,《故宮文物月刊》第342期(2011.9),頁4-17。
註2 劉芳如《國寶的形成─書畫菁華特展》,《故宮文物月刊》第415期(2017.10),頁18-33;書畫處《國寶再現—書畫菁華特展》,《故宮文物月刊》第427期(2018.10),頁44-45。
註3 譚旦冏〈毛公鼎的淺識〉,《故宮文物月刊》第40期(1986.7),頁127-135;張光遠〈西周重器毛公鼎〉,《故宮季刊》第7卷第2期(1972),頁1-70;張蒞〈國寶重器的時代容顏—談院藏毛公鼎全形拓及題記〉,《故宮文物月刊》第383期(2015.2),頁76-87。
註4 Jane C. Ju(朱靜華)〈The Palace Museum as Representation of Culture: Exhibitions and Canons of Chinese Art History(作為文化表徵的故宮博物院:中國藝術典律的形成)〉,黃克武主編《畫中有話:近代中國的視覺表述與文化構圖》(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頁477-507。
註5 譚旦冏〈先總統 蔣公百年誕辰特輯─司母戊大鼎收藏經過及其特徵〉,《故宮文物月刊》第43期(1986.10),頁30-40。
註6 出自陳介祺手稿,見陳育丞〈簠齋軼事〉,《文物》1964年4期,頁54。
註7 Cheng-hua Wang(王正華)《Rediscovering Song Painting for the Nation: Artistic Discursive Practices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Artibus Asiae》,vol. 71, no. 2 (2011),頁221-46;劉宇珍〈照相複製年代裡的中國美術:《神州國光集》的複製態度與文化表述〉,《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第35期(2013),頁185-254。
註8 陳韻如〈「宋畫」的檢擇:1930年代故宮藏畫之公開及其對重構畫史的貢獻〉,《故宮學術季刊》第37卷第1期(2020),頁143-200。
註9 關於故宮的組織架構,民國23年制定《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暫行組織條例》仍沿用古物、圖書、文獻三館建制,至民國61年正式廢止。見「立法院法律系統」,2020/10/31檢索。民國54年的組織規程見「政府公報資訊網」,2020/11/9檢索。民國75年制定《國立故宮博物院組織條例》,設器物、書畫、圖書文獻三處,民國96年改《組織條例》為《組織法》,三處編制不變,均見「立法院法律系統」。
註10 那志良《典守故宮國寶七十年》(臺北:那志良,1993),頁72-73;陳長華《故宮探寶,翠玉白菜令人饞涎欲滴》,《聯合報》1974年3月2日第9版。
註11 張麗端〈種在花盆裡的翠玉白菜─清宮中的寶石盆景〉,《故宮文物月刊》,第318期(2009.9),頁110-121;施靜菲〈關於翠玉白菜與象牙球的一些事〉,《故宮文物月刊》,第288期(2007.3),頁4-10。
原文〈故宮「國寶」的升降浮沉─國寶三冠王〈毛公鼎〉、〈谿山行旅〉、〈翠玉白菜〉命運知多少?〉載於《典藏古美術》第339期(2020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