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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月專題】被帝國收編的漢人鬼神:大岡春濤的吳鳳畫作《活著的英靈》與歷史書寫《義人吳鳳》

【鬼月專題】被帝國收編的漢人鬼神:大岡春濤的吳鳳畫作《活著的英靈》與歷史書寫《義人吳鳳》

大岡春濤1927年以《活著的英靈》這件雙幅作品入選年首回臺展的東洋畫部。其中右幅為吳鳳顯靈,穿著盔甲騎乘白馬的畫面,左幅則是看到其鬼魂出現的鄒族原住民,受到驚擾而跌坐在地的畫面。這是吳鳳傳說中最經典的故事橋段,即遭到獵首後的吳鳳怨靈,騎著白馬至原住民部落降下瘟疫,而使其心生畏懼且立誓不再出草。
1914年8月28日,日本帝國在臺重要象徵的宗教設施:臺灣神社(位於今圓山大飯店)舉行了「蕃地平定奉告祭」。當時總督佐久間左馬太針對臺灣原住民族進行的「五年理蕃計畫」(約莫1910-1915年間)中最慘烈的「太魯閣戰爭」剛剛結束,象徵著這五年的計畫即將走向尾聲,1915年1月15日,便由民政長官內田嘉吉宣告多年來的軍事行動至此終結。(註1)但同年5月1日,佐久間或因征戰期間墜崖受傷造成的身體因素請辭總督,後於8月5日過世,為日本帝國統一臺灣,也是首次全島開始在同一國家體制下統治的歷史時刻,標記了詭譎且意味深長的註解。
臺灣神社 預計在1914年8月28日舉行「蕃地平定奉告祭」的預告新聞。(圖片來源:臺灣日日新報資料庫)
佐久間在「五年理蕃計畫」期間於1913年3月時,南下嘉義,重要活動分別是嘉義警察官招魂碑的建碑式、吳鳳廟的重修竣工祭以及阿里山森林鐵道工事的視察。(圖片來源:臺灣日日新報資料庫)
佐久間在「五年理蕃計畫」的期間與漢人信仰的互動十分微妙,特別是1913年3月時,他特地於17日南下嘉義,進行了四天三夜的視察,重要活動分別是嘉義警察官招魂碑的建碑式、吳鳳廟的重修竣工祭以及阿里山森林鐵道工事的視察。其中他親自參與吳鳳廟重修竣工祭的政治動作,一方面延續前民政長官後籐新平對這傳說的喜愛與碑文背書,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後續在臺灣,吳鳳信仰將成日本殖民政權最重要的政治宣傳之一。除了吳鳳廟之外,1913年的11月,佐久間也奉納了以自己的書法製作而成的「享于克誠」的匾額給北港朝天宮,民間亦有該廟媽祖化身白衣女子托夢給總督夫人,以靈藥治好其風土病的傳說。由此可見,在五年理蕃計畫中,佐久間以政治力量推崇媽祖,並顯彰漢人位於嘉義地方的防蕃信仰,透過攪動移民社會中原本就緊張的原漢關係,增加殖民者征服山地與「理蕃」的正當性,而後續的歷史發展,說明了日本殖民政權確實透過墊高吳鳳信仰,成功達到了攏絡漢人的目的。
佐久間參與吳鳳廟重修完成祭典的相關報導。(圖片來源:臺灣日日新報資料庫)
戰後中華民國統治延續日治時期吳鳳神話關鍵人物之一的梁容若。(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弔詭的是,戰後的中華民國外來政權,也延續了這個政治宣傳,持續對原住民族群邊緣化。根據文學學者邱雅芳的研究,戰後國立編譯館國語課本的吳鳳課文,版本取自於當時國語運動重要推手,同時也是《國語日報》總編輯梁容若來到臺灣所寫的文章《仁聖吳鳳傳》。而事實上,他在1943年時,就曾在當時的日軍淪陷區北平的親日刊物《中和月刊》中發表了《記漳州吳鳳事》,寫作動機則是過去在東京留學時看到日本尋常小學校課本中的吳鳳課文,而對此故事有了興趣。由此可見,我們或許可以說,吳鳳這個由人鬼轉神祇的「帝國幽靈」其實隨著當時日本擴張的統治力蔓延在東亞世界,其漢人身份與「防蕃」象徵,也被戰後來臺的中華民國政權所用。即使在當時「去日本化與再中國化」的文化重構浪潮中,也得以延續,直至1980年代原住民運動風起雲湧後才正式劃下句點。(註2)
褪去政權附加的政治目的,重新檢視吳鳳信仰,其實是江南漢人土神信仰的典型,由鬼到神,即「生前義行(對漢人而言)、死後靈異、官方封爵」等條件,最後由薩滿(乩童、靈媒)傳布信仰」。如歷史學者鄭螢憶所言,清國時期,身為通事的吳鳳,雖然擁有極大權力,但也必須背負原漢關係和諧的責任,吳鳳遭獵首的原因,想必也與漢人不履行約定與義務越界私墾脫不了關係,作為中間人的吳鳳無力斡旋,只能成為兩個族群衝突下的犧牲品。而吳鳳信仰的形塑,事實上是其孫吳奇玉面臨官方開始整頓界外私墾土地時,希望透過神化祖父的遭遇,塑造家族的義民形象,藉以保全自身透過私墾取得的土地利益。而在這之後,記載吳鳳事蹟的《海音詩》與《雲林采訪冊》等等,反映出19世紀漢人社會中對吳鳳的神化過程,包括死於原住民出草的「生前義行」,死後功於社稷,在蕃社布疫而使原住民畏懼的傳說,進而成為嘉義沿山一帶居民的守護神。(註3)
大岡春濤入選第一屆臺展的東洋畫《活著的英靈》。(圖片來源:臺展資料庫網站)
回到日治時期的臺灣,吳鳳信仰除了在現代性國家在形塑想像認同時,被政治所用之外,這樣的「神蹟」與趨近於神怪異誌的地方傳奇,也深深地吸引了同樣來自於泛靈信仰之國的日本人。日本文化本身亦有崇敬具強大力量的人鬼,而將其轉化為神祇崇拜的「御靈信仰」,應可理解臺灣這類具有相似性的漢人風俗。不過在戰後,由中華民國政府主導的「去日本化與再中國化」文化重構中,絕大部分被留存的,多是前政權的現代化建設,因而限縮了我們探索日治時期文化議題的焦點範圍,特別是討論到泛靈想像與信仰的相關議題時,無形之中也常塑造出「日本/現代性」與「原漢/前現代」的二元對立關係,但這樣的論述方法卻容易簡化殖民者針對被殖民者的統治方法與互動。事實上,在理性的現代性國家機器之外,殖民者也常在泛靈的精神世界中,透過異國情調的眼光觀看,默默地收編被殖民者的鬼神信仰與傳說,達到另一種重構被統治者文化想像與民俗神話的效果。畫家大岡春濤入選1927年第一屆臺展的吳鳳主題作《活著的英靈》(生ける英霊)與他的歷史書寫《義人吳鳳》,就是這類文化現象的典型範例。
大岡春濤的吳鳳書寫《義人吳鳳》。(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圖書館)
日治時期在臺灣活動的日本畫家大岡春濤,生於1880年。並於1922年任職於當時位在嘉義的嘉南大圳組合事務所。而他也應是在嘉義期間,對吳鳳這個故事有深入了解與實地探訪相關據點的機會。(註4)1927年他以《活著的英靈》這件雙幅作品入選年首回臺展的東洋畫部。其中左幅為吳鳳顯靈,穿著盔甲騎乘白馬的畫面,右幅則是看到其鬼魂出現的鄒族原住民,受到驚擾而跌坐在地的畫面。這是吳鳳傳說中最經典的故事橋段,即遭到獵首後的吳鳳怨靈,騎著白馬至原住民部落降下瘟疫,而使其心生畏懼且立誓不再出草。1930年,大岡春濤受臺灣日日新報漢文部主筆尾崎秀真的邀請,加入了《臺灣通俗歷史全集》的編寫工作,在同年12月28日發行第三冊的《義人吳鳳》。這套系列叢書以收錄在臺灣的各類故事為主,從原住民神話、漢人在臺灣的發展,甚至還有三國故事中孫權征討夷洲的故事。其中當然不乏日本人在臺灣的歷史軌跡,例如國際競爭時期的濱田彌兵衛事件,以及1895年乙未戰爭時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事蹟。而這些歷史小說應是日治時期由日人觀點所編撰,民族誌意味濃厚的大眾向歷史叢書。
主導《通俗臺灣歷史全集》製作的尾崎秀真。(圖片來源:臺灣日日新報資料庫)
佐久間參與吳鳳廟重修完成祭典的相關報導。(圖片來源:臺灣日日新報資料庫)
翻開這本《義人吳鳳》,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活著的英靈》的畫作與文本對應的描述內容,例如文中一開始便提到:「……這個廟中所祀奉的吳鳳神像,跨坐在白馬之上,右手舉著劍,左手拉著韁繩,真是一派凜凜威風的姿態……。」(註5、6)對比畫作中手持寶劍與身穿盔甲的姿態,而非一般常見遭鄒族人獵首時身著紅衣的形象,應可理解這幅畫中的吳鳳姿態參考自神像,代表著死後成神的濃厚意涵。
之後文中提到,由於當時的原住民沒有文字,與漢人締結契約時,時常遭受矇騙,再加上擅長巧取豪奪,常使原住民心生不滿,因此常因祭祀需要,刻意獵殺漢人以獻祭人頭。吳鳳雖然被夾在兩個族群之間努力斡旋,卻也希望原住民停止這類「野蠻」的習俗。調停失敗後,心灰意冷的吳鳳,與鄒族人相約公廨之外將有身穿紅衣頭戴紅巾之人,屆時可以將其當作獻祭的對象,而這最後的犧牲品就是吳鳳。當時進行獵首的原住民發現砍下的人頭竟是吳鳳之後,嚇得連這個「戰利品」也沒有帶回部落,便驚慌地離開現場,之後故事便進行到與畫作同名的「活著的英靈」段落。
本段提到,原住民雖然精悍且暴戾,但仍有愚直的一面,吳鳳死後也常追懷其溫柔的待人接物,與調停原漢問題的恩情。漸漸地部落開始有族人夢到吳鳳,也有人因此有生病,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地大家都開始有了這類的精神焦慮。而吳鳳也想透過原住民的迷信,要求家人在自己死後,做一個紙紮人偶,右手持刀、左手持原住民的頭顱,在他的靈柩前燒掉。吳鳳不斷告誡鄒族人應停止獵首惡習,卻無功而返,含恨死去之後,決定在部落降下災禍。之後果然如其所述,他騎著白馬的怨靈降臨至部落,許多直接目擊的人不是發狂,就是罹患不知名的疾病,為了平息他的憤怒,部落立誓不再獵首。(註7)大岡春濤的《活著的英靈》就是描繪這作祟的場景。對原住民而言是「怨靈」,卻成為漢人認定為可防「蕃害」的神明,更被之後兩個外來政權用以「教化」(邊緣化)原住民的地方傳說。
在五年理蕃計畫期間負傷,最終過世的總督佐久間左馬太。(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不過有趣的是,上述說法幾乎只存在於民間傳說與這類大眾向的故事書籍。在兩個外來政權下的學校系統中,幾乎都被導向理性的論述方法。例如日治時期的課本中幾乎刪除了吳鳳家人做紙人復仇的橋段,寫成:「蕃人大吃一驚,不停地哭泣,這真是上天安排的審判。在這之中,或許會遭到怎樣的懲罰也不可知,因此有人擔心地生病,也有人因此死亡。因此蕃人謹慎地祭祀吳鳳,並且聲明從此不再殺人。」戰後國民政府在1967年的國語課本版本中,也刻意擦拭掉吳鳳作為怨靈的基調,為了刻畫原住民誤殺吳鳳後的懊悔,而將其塑造成瘋狂的形象:「那時他們像瘋了一樣,大哭大叫,有的咬自己的手,有的打自己的臉,悔恨不已。」在此吳鳳為正義理性的一方,原住民則是帶有罪惡與瘋癲的形象。(註8)由此可見,不論是日治或民國,在國家體制下的教育系統,皆把對吳鳳信仰非理性色彩的描述減到最低,鬼魅的敘事則在民間流傳。兩個不同的系統,加上官方的推波助瀾,日本人對吳鳳信仰的重構,便在漢人的集體想像中,佔有一席之地,大岡春濤的書寫與畫作,則是最佳的歷史明證之一。
1980年代時,隨著原住民運動的興起,吳鳳信仰被搬上檯面徹底討論,甚至引發了嘉義當地原漢關係的緊張。而在爭議逐漸平息的現今,我們也透過大岡春濤這件幾乎已被大眾遺忘的書寫與畫作,得以相對冷靜的態度,重新看待這個被政權「重構」與「公眾化」的嘉義地方信仰。這樣的神話塑造與文化連結來自於東亞共通的泛靈信仰,也造成了一個曾經縈繞在臺灣各個族群腦海中的詭譎幻象。但這最終的結果,不只造成了原住民被邊緣化,我們也無法否認漢人因為此信仰「被墊高」而獲得的聲望與利益。這樣的「帝國幽靈」是否會再次出現,想必是當下強調族群和解的現今,活在此刻的我們必須引以為戒的。

註1 參考自:百年紀念:臺灣全島一統格局初成(1915)。
註2 參考自:鄭雅芳,《越界的神話故事:吳鳳傳說從日據末期到戰後初期的承接過程》。
註3 參考自:鄭螢憶,《通事制度、信仰與地方社會:清代吳鳳信仰的成形與轉變》。
註4 參考自:林榮燁,《名單之後:參與嘉南大圳建設與吳鳳神話塑造的大岡春濤》。
註5 參考自:大岡春濤,《通俗臺灣歷史全集第三卷:義人吳鳳》。
註6 同前註。
註7 同前註。
註8 參考自:鄭雅芳,《越界的神話故事:吳鳳傳說從日據末期到戰後初期的承接過程》。
陳飛豪( 118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