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美學,他的賈寶玉之眼,會把他變成一個攜帶的、隨著自身走的花。」
——林鉅談常玉
酒徒的視線
乍看「九節拂風」,明顯的,林鉅的畫風被挪動了。但卻有一種類似「模仿秀」將嘲弄與致敬縫合出恰到好處的手藝,開過酒館的他,掌握味覺、視覺等,五感的豐華是種天賦,永遠知道該停止的時刻,撒上哪種香料會提味,哪種肉質該用哪種器皿燉煮才能入味,時機、直覺在感官的判斷上,他總能召喚出最為醉人的特質,他的視線像是酒釀過,既渾沌又清晰無比。
藝術家林鉅。(耿畫廊提供)
林鉅說,如果常玉和他存在同一個時空,「我們大概不會是朋友。」常玉的美學來自其貴族生活般的浮華,華貴外的想妄與憂愁,與林鉅從泥濘、陰府、森林的深邃幽谷蔓出的美學完全是兩套路子。常玉的肉身已亡,林鉅靠近他的方式似乎是諧擬一個類似常玉的姿態或構圖,但每個動作卻保有他特有的「淘氣」之眼,頑皮是種非馴服,不時去刺穿常規的舉動,並沒有特定目的的遊戲著,在他眼裡世界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他確實是神經質般盤問每個面對的繪畫細節。
常玉,是盆自在行走的花
在林鉅眼裡,常玉的心像盆自在行走的花,可能嬌柔、婀娜、既英凜又華美,有著他貴族的嘆息,和對於庸俗的不耐,從他的畫能嗅到蝶影的香氣。林鉅確實是將疊合在常玉與中國水墨繪畫中對於留白、逸氣的質地,偷渡到他「九節拂風之常玉演」等系列,常玉畫裡的枝幹有文人畫的君子遺氣,那些歪折的枝幹象徵是一種內在道德的不屈;林鉅的枝枒沒有要矯作任何氣節象徵,而是在植物結構中,張牙出一種我生而如此的坦蕩,枝枒攀附、蜷曲、纏繞透露的是對生存本質的依戀。常玉畫中的靈氣,在林鉅筆下的「常玉演」卻是「麟」氣,像光滑的皮膚被異種入侵後蔓生出麟片,人體的結構都在,但本質卻已異變,但突變卻未造成恐懼,而是讓人奇觀般看著麟片產生的五彩光澤,所迷惑。
林鉅《九節拂風 伍 常玉演》,右為畫背。(耿畫廊提供)
將常玉踩進土地
林鉅與常玉相遇的因緣來自去年臺灣畫廊界的「常玉年」,耿畫廊舉辦的「藏枒入華:常玉與浪蕩子美學」展示,林鉅受邀談常玉的繪畫,過去的他不曾有機會思量「常玉」這位藝術家,但既然要談,他也動了真格認為必須消化出有別市面上的相關論述。這項專注面對常玉的經驗,並未隨著常玉個展落幕而消逝,「面對過常玉的腦袋就一直在那,我雖然因為他展覽在視頻談了一些,但後來覺得其實應該是要用繪畫的動作來表達對常玉的感觸。」最終林鉅還是選擇他最擅長的工具來回應,以藝術家的直覺來面對常玉。
林鉅「九節拂風」展覽一隅。(耿畫廊提供)
動機興起,隨後引發其創作了「九節拂風之常玉演」、「常玉山海經」和「常玉動物園」等系列,林鉅談到許多上拍賣的高價視覺藝術作品,好像最終只剩下金錢價格的形象被世人記憶,「人們常說常玉很貴、趙無極很貴,錢價值的高低其實是公平的,但如果我們用其他文化或藝術的角度,以繪畫來重新演繹和思考這些除了空洞價格外的可能,會不會留下更多對他的想像?」對林鉅來說,常玉不只是高價的象徵物,他其實有著卓越藝術家面對藝術本質曾經搏鬥的歷程,只要研究夠深入,便能體會常玉對於自身技法與藝術表現的苛求,「常玉相當厲害,他所有的寫意都不是那麼簡單造成的,他的每張畫都有他清楚的意識。」對林鉅而言常玉是個藝術家的實體與肉身,一個絕對真實的存在。
林鉅2014年「小鏡覺」個展一隅。(耿畫廊提供)
常玉其實從沒造訪過臺灣,但其作品卻因受到臺灣藏家廣泛的喜愛,知名度自此向外輻射出去,也造就常玉和臺灣傳奇性的淵源。林鉅針對常玉構圖、描繪對象、材質做了大量的摹寫工作,他看透常玉和臺灣的繪畫體系有著更複雜的關聯,於臺灣整個華人的美學品味系統是捆綁在一起,許多脈絡並無法切割,林鉅試著用充滿身體感的方式,以繪畫體系吞嚥、咀嚼常玉的繪畫體系,「我試著把常玉正式的踩進我們的土地中。」
活在問題裡的人
在繪畫的過程中,林鉅戲稱自己一邊揣摩作假畫之人是如何面對作品,一邊則是揣摩常玉在面對繪畫過程下筆與靈光的判斷。而這樣讓自身的藝術體系與他者對話,他形容是一個「浸染」的過程,在常玉和他自身間存有一層隔膜,林鉅會評估何時是讓常玉出場,而何時是他領銜演出,他形容如同兩堆水的融合,林鉅是生者,主動地去攪和兩方的藝術體系。與西方的藝術家相比,參照常玉的繪畫體系,因能更接近臺灣的文化主體,林鉅更能感受到常玉的生命體系、生涯與每個藝術判斷,他覺得雙方更容易對話起來。
在繪畫的過程中,林鉅戲稱自己一邊揣摩作假畫之人是如何面對作品,一邊則是揣摩常玉在面對繪畫過程下筆與靈光的判斷。而這樣讓自身的藝術體系與他者對話,他形容是一個「浸染」的過程,在常玉和他自身間存有一層隔膜,林鉅會評估何時是讓常玉出場,而何時是他領銜演出,他形容如同兩堆水的融合,林鉅是生者,主動地去攪和兩方的藝術體系。與西方的藝術家相比,參照常玉的繪畫體系,因能更接近臺灣的文化主體,林鉅更能感受到常玉的生命體系、生涯與每個藝術判斷,他覺得雙方更容易對話起來。
展中運用巧妙的機關,不僅看見畫面正反兩面的互文性,也掀開了常玉與林鉅對話的剎那。(耿畫廊提供)
此次在「九節拂風之常玉演」系列的展示,因為畫面正反兩面有著互文性,以巧妙的機關,如一扇窗般,掀開了常玉與林鉅對話的剎那。正面是呈現他與常玉對話的結果,反面則呈現他在面對與思考常玉繪畫,線索般的草圖和絮語,這些片斷般的字句與畫面顯得克制、總是不說滿,「最終不想讓這樣的回應變成一種任務,我仍維持著沒話說我就不說的態度。」他有所覺悟,常玉的課題既然擺入了心裡,就不會走到完整釐清的一天,也許後人看到這一系列會重新去尋覓他為何曾如此糾纏著常玉不放,「選擇這個方向將是一直處於拷問自己的狀態,但我已經習慣做一個活在問題裡的人,我從來不信任答案,也沒有要應付問題,答案對我並不重要,過程往往才是更實在的部分。」
而在「常玉動物園」系列,則看似處理常玉面對動物母題,極簡、樸質的生動趣味,表現如「常玉演」生物圖鑑般超凡的素描苦功,對林鉅而言是個笨拙但能安心的建構過程,但轉換到「常玉動物園」要在極有限的尺幅、下筆時間、用色達到常玉的靈巧之氣,對他而言是困難,更是可遇不可求。常玉的極簡,其實每一筆都很絕對,「那個很準確的剎那,和細膩畫風的緊張感是很不同,也許畫20張才恰巧有一張我能認可的。」這段仿演常玉的過程,林鉅在細膩到糾葛的畫風,與素樸的簡筆構圖邏輯間擺盪,他承認每一步都是自找麻煩,但他的繪畫之路,長期就是仰賴此種陌生感走出來的,「如果手太順反而會覺得危險,總是挑難的路走,因為我相信沒走過的路,才較可能產生有價值的東西。」林鉅在山林工作室的日常與夢境,是被畫面圍繞的困局,連在睡眠中也充滿著創作中的畫面,「我的生活與夢境是沒有空隙的,時刻都處於被畫面追趕的無間地獄之中。」但他信仰的創作,從來不是為了要做無關痛癢的審美,「如果要開創值得留下的畫面,我想有些代價是必須要付的。」
林鉅《常玉動物園 壹》,右為畫背。(耿畫廊提供)
他以眼,食用著風景
林鉅從不害怕承認附身、疊影、浸染其他藝術家的作品,在2014年林鉅「小鏡覺」個展,便透過藝術家陳敬元小尺幅繪畫的創作形式,回溯自身創作的脈絡,他甚至也發展出一套透過他者來觀看自身的哲學。林鉅笑道,耿畫廊負責人耿桂英在看完這批作品的後評很精準,「常玉怎麼畫都是仙氣,你怎麼畫都是妖氣沖天。」但林鉅畫中的「妖媚」,卻非歪邪,而更多與他創作脈絡的「視肉」美學的底氣呼應,他對於知識、形象的捕捉總是充滿貪婪的,「我愛吃,眼睛也愛吃,我上街很常是用眼睛在吃東西。」對於視覺和形象沾黏的慾望,是以一個抓取、吞嚥、消化的連續蠕動狀態下填補視覺的慾望,觀看這個無害的動作,卻在他的創作過程充滿身體的本能感,在其畫面中各種扭曲、過度密集的肢體與細節刻畫,卻透露一種誠實的生存慾望,他們扎根、攀附在蒼白的畫面上,欣欣向榮卻也有活著的坦蕩。
林鉅2014年「小鏡覺」個展一隅。(耿畫廊提供)
多年前造訪林鉅的工作室,印象深刻的是在堆滿畫具中,描繪山景的油畫,雖然充滿了各類植物生態的細節,卻仿若有微風拂過,和他住所背後的山林的氣息整個都是共振的,那幅畫不僅是捕捉林間的形體,更是無形繪下某種萬物運行的瞬間。林鉅在訪談間提到兩段他不斷被山召喚的軼事,幼年的他翹課後從宜蘭市區行走好大一段路,就是執意行走到五峰旗觀看瀑布;另一段是每年夏季他最享受的嗜好,喝著啤酒在工作室的後山安靜地散步。有時候觀看他的畫作,就像在他身後行走,無論是跟著那個直直向山走只為觀看瀑布的男孩;或是那位繞著後山山徑啜飲杜康的藝術家,好似都能聽聞每一步落在雜草間,細微摩擦的瑟瑟聲與低喃的吟唱,也許我們終將無法得知將抵達何處,卻能在他身後看著他落筆下的足跡與印記,都拉拔出龐雜、豐美的生機。
林鉅2014年「小鏡覺」個展一隅。(耿畫廊提供)
林鉅|九節拂風
展期:2019.08.24-10.06
地點:耿畫廊
地址:台北市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1樓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追蹤作者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