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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本裡外的鑑賞力:傅月庵與藏書文化現場

書本裡外的鑑賞力:傅月庵與藏書文化現場

Appreciation Books from the Inside and Out: Fu Yue'an and Book Collecting

傅月庵是台灣知名出版人、作家與古書拍賣推動者,被視為藏書文化的重要代表。他自小便對書籍充滿渴望,從光華商場的淘書經驗到蒐集《文星叢刊》《今日世界叢書》,逐步建立起對書籍的鑑賞眼光。他主張真正的收藏需具備「系統」「版本」「品相」,並強調「能藏也能讀,能讀也能寫」,將閱讀、收藏與書寫融為一體。轉入拍賣領域後,他推動「台北古書拍賣會」,以「乾乾淨淨」的市場倫理,奠定台灣古書拍賣的公信力。他認為收藏的價值不在數量,而在培養鑑賞力,透過書籍深化對美好與人類經驗的理解。在數位時代,藏書門檻降低,但私人收藏與多元保存仍具文化意義。傅月庵的實踐讓藏書成為世代交流與文化延續的重要橋樑。

在臺灣,傅月庵這個名字,與「藏書」一詞緊緊相連。他是一位出版人、作家、古書拍賣會經營者,最本質的是一位「愛書人」,出版有《生涯一蠹魚》、《天上大風:生涯餓蠹魚筆記》、《一心惟爾:生涯散蠹魚筆記》、《閉門讀書:生涯似蠹魚筆記》、《蠹魚頭的舊書店》等。

傅月庵為臺灣藏書文化重要推動者,舉辦「台北古書拍賣會」。攝影/藍玉琦。

他回憶起幼童時的「特別習慣」:只要在路上看到有圖文的東西都會撿起來。而那小到幾乎要從記憶縫隙裡滑落的畫面,至今仍印象深刻:四、五歲的他,尚不識字,路上撿起一個香菸盒,上頭的標語後來才懂,是「反攻大陸,拯救同胞」。上小學,課本剛發下來的第一天,他就都翻看一遍,看不夠,再把姊姊的課本拿來都看完。

真正想要一本「書」,則是在小學二年級那年。違章商場攤位的《火星探險記》深深地吸引他。書價一元。但因家境清貧,母親拒絕了他的請求,認為學校課本以外的書並非必要。失落中,他在回家路上暗暗祈禱,竟然真的在路邊撿到一枚五角錢幣。那份半滿的幸運,成了他對書最初的記憶,「你只要真心的想一件事情的話,真的會實現,全世界都會來幫你,可是可能只幫了一半,另一半還是要靠自己。」

到了念臺北工專時,才可說是真的買書。臺北工專旁邊的光華商場,是當時臺北最大的舊書集散中心。十點一開門,他就去報到,內容豐富的《讀者文摘》最常在手,一日能看上兩三本。買久了會長眼睛,「跟買衣服一樣,買久了就知道什麼東西好。」他給自己立下目標:在當兵之前收齊兩套書。「我覺得那兩套書如果能夠把它讀完,我什麼都知道了。」一套是全套兩百多冊的《文星叢刊》,那是李敖時期文星書店所出,小小32開本,設計與用紙講究、選書和出書有水準,封面顏色摩挲日久會漸漸褪色,變成很漂亮的古樸光澤質感;另一套是《今日世界叢書》,是美國國務院冷戰時期的文化輸出,在香港的今日世界雜誌社所出。科學新知、美國制度、世界輿情、翻譯小說等,後面還有填字遊戲,一應俱全,不惜成本,張愛玲、夏濟安、余光中、董橋等都為其翻譯。

他也會被形式之美擊中。光華商場有一套谷崎潤一郎譯作《源氏物語》12本,外加木箱,每本又有著精緻的書衣。標價1200元,等於一個月打工薪水的三分之一。雖對日文一竅不通,觀望好幾個月後,還是買回家,原因無他,「實在是太漂亮了!」然而,大不過二坪的一居室,書籍早已爆滿,放床頭實難以為枕,於是「將之撤退到床尾,當作『擱腳石』用,據說促進血液循環,可以祛疲保健。」他自嘲是「順眼看舊書,錯手牽白象」,漂亮的大白象,牽回來也不知道要幹嘛?在光華商場裡的淘書日子,即便錯牽仍是樂此不疲,也從開始的「瞎子摸象」到能挑出「象牙」好貨色,眼力在反覆摸索中長成。

念研究所期間,書量達到高峰近2萬本。這不是炫耀,是研究與蒐羅在同一個時間爆長,於今他的書籍約三千本。他分得清兩條路:讀書是工具導向,講求可用性,影印本也可以;藏書則是保存與傳承,要懂得鑑賞。他進而說明:藏書不是比數量,「真正的藏書,要藏得精、藏得好,第一個必須要有『系統』,第二個要講究『版本』,第三是要考慮『品相』。」而理想的藏書家,是「能藏也能讀,能讀也能寫」。寫,不為多一個身分,而是把眼力轉成可傳遞的語言,亦更能知曉手中藏品的價值,避免敝帚自珍,也讓社群交流更準確。

《嘉興藏》第27冊《石雨禪師法檀》。攝影/藍玉琦。

談起他自己的收藏,傅月庵看重「漂亮」的書。以線裝書為例,刻工要精良,印刷要清楚,看上去明白乾淨,讀起來入目舒適。傅月庵拿出一直留在身邊的明代《嘉興藏》(《明嘉興楞嚴寺方冊本大藏經》)。他對佛學有興趣,這部大藏自明到清編印發行,「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持續」,這是從廢省後中興新村圖書館過期報廢品中所發現的。翻看卷帙,他笑說這是「骸骨迷戀」,每一頁「印的時候用力的大小就會不一樣」,一想到明崇禎年間,四百年前那些人如何刻、如何印,會覺得與這本書產生連結。他出版的「夢蝶全集」四字,便是從中集字而成。實體古籍與鉛字排印、或螢幕上的版本「感受完全不同」。「如果要說收藏的話,我在意的是緣分,就跟交朋友一樣。有緣才有書。」此外,他也強調「沒有新書,就沒有舊書。只要沒看過的,都是新書。」每一位讀者的「初見」都在更新一本書的生命。

「醬油本」為古籍常見的作偽方法。攝影/藍玉琦。

傅月庵愛書,讀書廣泛,但轉進拍賣領域後,便不再收藏書,他說這是種倫理。透過拍賣場裡許多好書,他由「曾經我眼」而不是「我也有那本」,獲得更開闊的滿足,樂在其中。在這個角色裡,視線成了一種擁有,擁有的方式從「占有」換成「見證」,能看到的更多。傅月庵補述:「臺灣拍賣憑什麼能夠贏過大陸?我們資金和物件都比人家少,那就只有一件事:『乾乾淨淨的』,沒有貓膩。我們都照契約走,不做暗盤。」缺乏靈活人情的誠信美德,成為了臺灣古書拍賣市場的重要基礎。在臺灣,多數買家是愛書而買;在中國,多數買家為轉賣投資。當書籍進入市場,價值基本依循:初版本、品相佳、有圖(彩色為佳)皆為加分項目;文學書通常比時效性書籍更能抵擋時間的考驗。他也提醒要有風險意識─最常見的假古籍,行內叫「醬油本」:新紙影印,再浸以醬油或茶水做舊,也因此古書常常「珠玉挾泥沙而俱下」,在汪洋書海中需懂得鑑賞。

中村忠誠《涉濤集》、《涉濤續集》、《涉濤三集》。攝影/藍玉琦。

傅月庵認為,「人活著到最後都是一個學習鑑賞的過程。你會知道,原來人類的經驗裡面什麼是好的、美的。通了之後,去看外面的很多事情,就可以比較清楚。」收藏的意義不在於積累物件,而在於透過物件去深化識別對事物的理解。這份鑑賞力,無關乎道德品格,卻能形塑一個人獨特的風格與視野。為了理解人類經驗中,什麼是美好與精粹,需有時間的浸淫、與人的交流,以及在靜默中的獨自鑽研。了解的越多,鑑賞力也將隨之提升。他認為,在現代社會,無論是收藏古書、球鞋還是包包,收藏的核心是相通的,「如果說真把它研究透澈了,而且可以講給人聽,去分享交流,那就很了不起。有樂趣,有意思。」

過去,書籍被少數專家壟斷,形成「資訊不對稱」的壁壘。但在數位時代,知識解放,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透過網路建立判斷力,一查就可知道行情,也讓版本比對更快。2010年後「與臺灣相關」的標的也在日本熱賣,線上守拍與跨境下標成常態。這樣的便利性,降低了收藏的門檻,讓它從一場可能被欺瞞的冒險,轉變為人人皆可參與的探索。此外,透過掃描能將古籍放大到不可思議的近距,突破肉眼直觀,對老花眼尤其友善,細節層次具現,資料庫也讓集「百衲本」變得容易。

談到紙本的明日,傅月庵不浪漫也不哀傷,平實如每屆「台北古書拍賣會」圖錄所標示的「數位時代・紙本風采」。年輕一代的思考與知識獲取模式已網路化,實體書成了他們遍尋不著答案時的最後選擇。社會環境的改變,在根本上改變了藏書文化的土壤。紙本書收藏小眾化的同時,也趨於珍貴。公共機構與私人藏書並行保存,數位影像、點校本、影印本多軌共存。私人藏書仍有必要,理由簡單:不要把文化的命,全押在單一體制上。傅月庵說:「能夠多元,才能夠活得久。如果是一元的話,那就活不久。以前的人很害怕火災、水災、蟲災、刀兵戰亂,如今有各式各樣的收藏模式,對於文化延續保存是有利的。」

《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惟惜其中之一冊蟲蛀嚴重。攝影/藍玉琦。

「臺灣收藏書的機會很多,臥虎藏龍,百工百業都有。」藏書圈是一個由形形色色的人所構成的微型江湖。傅月庵見過懷抱著對詩的憧憬,願意花掉一個月薪水只為求得一本詩集的年輕學生,那份純粹的渴望讓他動容。他也見過著迷於日治時期文獻的上班族,試圖透過其中去走訪認識自身土地的真實面貌。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次與外表看似黑道大哥、滿身刺青的男子的交易,對方因生病急需用錢,拿出系統研究蔣介石的第一部專著《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卻因一冊蟲蛀嚴重而無法拍賣。

日治時期臺灣圖書文獻。攝影/藍玉琦。

這個群體也在不斷更迭。戰後第一代的讀書人垂垂老矣,面臨「斷捨離」課題,即便想捐贈,卻也常常面臨著圖書館婉拒收書的窘況。傅月庵協助前輩作家季季舉辦藏書拍賣,成功為收藏找到下一個良緣歸宿,幫助了許多老一輩文人放下「賣書很丟臉,有辱斯文」的心理障礙。書籍的流轉,是一個時代的優雅告別,也是再次相遇,愛書的人,代代有人。

數位時代的資訊公開,對真正有心收藏的人,是個最好的時代。「你只要真心的想一件事情的話,真的會實現,全世界都會來幫你,可是可能只幫了一半,另一半還是要靠自己。」走進市場、走進舊書店,翻翻書、讀讀書,就像把童年撿到的那枚五角一路續滿─前半靠運氣,後半靠眼力與耐心,其餘交給時間與「有緣才有書」。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6期〈書本裡外的鑑賞力──傅月庵與藏書文化現場〉作者:藍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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