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log():亞洲生成藝術展2024」在東京、台北和首爾巡展時,我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台北站的參展作品大部分由藝術家編碼完成,首爾站的參展作品幾乎都由圖形介面軟體完成,東京站大約各半;進一步追究,台灣的參展藝術家多有新媒體藝術的背景,韓國參展作品許多甚至不能算是(狹義的)生成藝術——根據筆者在首爾的訪談,「生成藝術」一詞對創作者是很陌生的——至於東京方面,對他們的策展人而言,「新媒體藝術」已經陳舊,但生成藝術仍跟它保有一絲牽連,那就是都對「媒體」或「媒材」感興趣。
本文以這次展覽為跳板,從新媒體藝術的角度切入生成藝術。下文首先分析「媒體即訊息」這句老話的意涵,將它挪用至藝術創作,再指出媒材(體)快速疊代的特色——日新又新的媒材讓大眾更容易上手,不用認識媒材的內在語彙——最後重述「編碼-區塊鏈」生成藝術的特色,指出它在這個科技發展的過程中扮演了「去加速」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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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媒體即訊息」
麥克魯漢的「媒體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指出:媒體不只是訊息流通的載體,彷彿一個中性、客觀、不帶有立場、人人皆可使用的工具,事實上,媒體本身就是且已經是一種訊息,傳達了某些意義。換句話說,當我們看到一則新聞或訊息時,應該將它分為三個層次:
1. 媒體的形式:如紙本雜誌和數位網路等。
2. 媒體形式自帶的訊息:紙本雜誌和數位網路等「適合或限定傳達」的訊息。舉例來說,雜誌的訊息多須經過確認,因為一付印就難再改變;此外因篇幅有限,訊息種類和性質必須是相對重要且言簡意賅的。有別於此,網路允許傳達受眾較少的訊息且幾乎沒有篇幅限制。
3. 在該形式和訊息上,傳播者施加的訊息:傳播者的主觀想法,靈感來源四面八方,有時候可能不太考量媒體形式。這是我們通常認為的訊息。
在三個層次中,2和3存在著「衝突或適合」的關係。以總統大選的相關報導為例,政黨鬥爭的黑函和八卦(3)往往未經查證,更適合在網路傳播而非雜誌(1),因為前者允許生命周期短又即時(2)的訊息散佈。我們可以說:用網路散佈目的為短打對手的不實八卦是適合的,用一個星期乃至一個月才出刊一次的雜誌散佈則是衝突的或不適合的。
可見媒體形式的選用是立場的選擇,因為它本身具有特定效力,能夠促進或阻礙訊息的傳播,影響訊息傳播者意圖之達成,無論傳播者是否意識到。這不代表3不重要或3完全依附於2,而是說傳播者最好能深刻了解1和2——訊息的客觀基礎——之後,再考慮3或將自己的主觀想法施加其上。
(新)媒體藝術
在藝術領域和中文脈絡下,我們可以把這句話改寫成「媒材即訊息」。將創作者的角色帶入,一件作品同樣也會有三個層次:
1. 媒材的形式:即物質材料或材質,從顏料到編碼都算。
2. 媒材形式自帶的訊息:顏料和編碼等「適合或限定傳達」的訊息。舉例來說,顏料乾了就很難再改變,而編碼可以不斷修正;同樣的,編碼只存在於顯示器,以訊號為基礎,本身即為光源,而顏料則取自物理化學原料,其顯示需倚賴外部光源。換句話說,媒材自有一套會影響創作的內在語彙,需花費時間學習,不能只靠直觀。這裡的語彙相當於前述的「訊息」。
3. 在該形式和訊息上,創作者施加的訊息:創作者的主觀意念或想法,靈感來源同樣四面八方,有時候可能不太考量媒材形式。這是我們通常理解的作品意義或論述。
在2和3上,跟「媒體即訊息」的道理一樣,同樣有「衝突或適合」的關係,這裡不再贅述。所有藝術都是一種媒體或媒材藝術。有了這個觀點,就可以直接進入(新)媒體藝術的討論。
之所以將「新」打上括弧,是因為實際運作的新媒體藝術,本質上仍是一種媒體藝術,亦即強調媒材(體)形式及其內在語彙(訊息)的創作方式。僅當深刻掌握上述1和2兩個層次,才能論及3;或者說,這時3的趣味和重要性才能彰顯出來。
如果媒材(體)那麼重要,「新」的必要性何在?揆諸藝術史,繪畫、雕塑和音樂等使用的媒材行之有年,在1和2兩個層次近乎窮盡的情況下,已經需要尋找其它媒材來表達3。1960年代以降,電腦、攝錄影音裝置、聲音播放裝置、遊戲、動畫和網際網路等,便是相對於此的新媒體或媒材,有時候「數位藝術」和「科技藝術」也成了新媒體藝術的另一種說法。廣義來說,只要找到足堪成為創作基底的新媒材,就有新媒體藝術,而所謂的「新」沒有定義,因為它是相對於現行陳舊的東西,只能視時代而定。隨著時間演進,新媒材也可能成為舊媒材。
日新又新,媒材加速
如果新媒材(體)不是專指一種媒材,而毋寧是一種媒材遞進或推陳出新的過程,那麼新媒材就還有一個特點:從創作者施加訊息或發揮意念到作品完成之間,所需的時間越來越短,甚至越來越免於人力。
以圖像創作而言,就算繪畫和攝影都灌注了創作者的意念,暗箱成像的時間卻比一筆一畫的繪製短,人工智慧「詠唱」成像的時間又比暗箱運作再短更多。在音樂方面,合成器和取樣機可以比原音樂器以更短的時間產出樂曲。「時間越來越短」還指向學習時間:很少聽到電子音樂家需要在六歲開始練琴和作曲,而當前的人工智慧甚至允許人們使用自己熟悉的自然語言提問或下指令。簡言之,新媒材使大眾更容易上手。
這是否意味著相較於舊媒材,新媒材缺乏值得深掘的內在語彙,以致於綜觀疊代加速的藝術史,我們應該稱之為「快」或「薄」媒材?回看攝影,就算在繪畫佔主流地位的時代受到貶斥,今日也不會有人認為它缺乏藝術性;在未來,或許人工智慧生成的影像也能有豐厚的內在語彙,進而是各種不同的風格與流派,供人們從事評論。但若進程不是這樣,而是確實的快速化、淺薄化,那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想在前文的「三層次」論中,3的發展將越發恣意,因為當1作為持續出現的新媒材,2將大幅促進或快速實現3,創作者們因此越來越不需要花時間了解媒材的內在語彙,只需直觀地施加意念或創意即可。當然,成品在什麼意義上具有藝術性是值得思考的;又或者,藝術的內涵和藝術性的標準也要逐步調整。這或許是民主化和開放性必須付出的代價。簡言之,新媒材固然使大眾更容易上手,要將它們昇華為藝術,卻需要時間,只不過這樣的時間確實不同於古典或傳統藝術家練就一身手藝所需的長度,而是更考驗創作者的想法。
去加速:生成藝術與媒材的返還
那麼生成藝術的位置在哪裡呢?首先,必須釐清這裡指的生成藝術是什麼。
生成藝術是讓媒材依照特定規則,產出隨機結果的一種創作方式。這裡的媒材可以是織品、顏料、編碼和人工智慧的神經系統,因此「生成藝術」這樣的命名方式不是就媒材來論,而是就創作方式來論。它之所以在這幾年進入輿論,主要原因是區塊鏈,生成藝術也就暫時限定在「數位生成藝術」乃至「鏈上生成藝術」,特別是以編碼和智能合約為媒材的類型。在此,生成藝術可以被納入新媒體藝術來思考,因為它使用的媒材確實不同於以往。
數位生成藝術家的作品不一定要跟區塊鏈有關,只用編碼完成一幅作品,存於自己的電腦或張貼在自己的社交帳號也是可以的。不過設定版次和隨機參數,將編碼放上區塊鏈,透過智能合約讓藏家用購買的方式「鑄造」,等於進一步將人際互動或連結視為媒材:如果無人購買,作品形同不存在;有人購買,作品才能被藏家看到,而人人看到和持有的都不同。這種被稱為「長格式」(long-form)的生成藝術同時也是一種交易藝術(transaction art),是當前「鏈上生成藝術」最熱門、最核心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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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該注意到,這種鏈上生成藝術雖然也是近年科技發展下的產物,卻重新復興了對媒材的關注,我們可以從數位作品中看到如傳統繪畫般的手藝。藝術家必須熟悉一套程式語言,以便跟電腦溝通,完成顏色、形狀、線條和各種紋理的變化。這是編碼的部分。在區塊鏈和智能合約的部分,儘管多數生成藝術家並不撰寫智能合約,區塊鏈卻是一個分散式帳本,每次運作都需要全球幾千幾萬個節點進行計算,速度有限(這是區塊鏈開發者的頭號問題之一)。藝術家要使藏家願意鑄造——再次提醒:雖然是一種交易藝術,鑄造不只是販售,而是使作品現身的過程,藏家在此間接參與了創作——除了依賴既有名氣之外,思考什麼樣的機制符合區塊鏈的精神也是重要的。
這兩個部分均要求創作者「緩下來」,在三層次論中,返回1和2(程式語言與分散式帳本的邏輯)思索創作的客觀基礎,隨後才在3發揮自己的作品論述。與此不同,以人工智慧之大數據為媒材的生成藝術家,一方面得透過自然語言下指令——並不是說端出好的作品很簡單,他們還是要花功夫進行調整,只是不少人正是額外的搭配編碼來調整——另一方面數據庫目前皆以黑盒子的方式集中存在於特定企業,所以整體而言更適合直接表達3,省略更多學習1和2的時間,快速產出作品。
必須指出,並非所有人工智慧創作都是以大數據為基礎,仍有藝術家拆解其機制,深入神經網路系統,認識並發展這項媒材的內在語彙,進而打磨出精采的作品。然而這樣的藝術家卻是極罕見的。
小結
綜上所述,當前的生成藝術是新媒體藝術的一支。其中「編碼-區塊鏈」的生成藝術要求創作者認識媒材的內在語彙,即程式語言和分散式帳本的邏輯。這讓鏈上生成藝術多少扮演了一個剎車桿,在高速發展的內容產出科技中,保持著罕見的古典姿態,猶如數位網路世界的繪畫。然而究其本質,返還媒材、省視其內在語彙才是根本。
新媒體藝術固然正隨著科技發展而加速,但其重音應該是「媒體(材)」。如果省略了這點而一味求新,或者就算不求新,也僅以創作者主觀意志(包括各類議題和理論)凌駕客觀物質材料,也許以感官體驗和審美為重點的藝術也就跟著消亡了。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