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音(Yu-Yin Chang)
2018.10.14
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一些集會在城市邊緣發生,這些集會通常沒有明確目的,也缺乏組織性和長遠的規畫;相較於一般社會運動,這些利用當下政策走向、試圖在主流社會底下搬移資源並且另外建立起自身價值體系的短暫集會,卻在凝聚群綜、表達個人意見上,擁有甚於社會運動的能動性。
——李奎壁,《閃焰經濟學:租借烏托邦》
——李奎壁,《閃焰經濟學:租借烏托邦》

【灰階之邦】我們在城市的邊緣聚首
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一些集會在城市邊緣發生,這些集會通常沒有明確目的,也缺乏組織性和長遠的規畫;相較於一般社會運動,這些利用當下政策走向、試圖在主流社會底下搬移資源並且另外建立起自身價值體系的短暫集會,卻在凝聚群綜、表達個人意見上,擁有甚於社會運動的能動性。
——李奎壁,《閃焰經濟學:租借烏托邦》
——李奎壁,《閃焰經濟學:租借烏托邦》
從去年年底開始,我和多數的網民一樣,看著「野青眾」所組織的「120草原自治區grassroots」發起各式計畫,如免費廢物商店、交換刺青、酒吧、百元藝術教室、共食、紀錄片放映、手工藝教室、藝術哲學講座等,驚異草民們對於年輕社群驚人的號召力,但這背後是否也象徵著某種社會集體趨力的出口?是什麼樣的都市空間、社會心理等需求讓這如同結界般的避世公共空間得以成形?又是在怎樣的現實下,這些被新建構的價值得以被碾碎?
而這一切不得不讓人回憶起華山大草原旁——華山文創園區(簡稱華山)的前身:台北酒廠。在1987年關閉後,閒置將近十年的時間,而後藝術家闖入佔領,曾經的華山是藝文界專屬的實驗場域、藝術家的創作樂園。期間吸引包括興辦「破爛生活節」(破爛藝術節)的吳中煒進駐,他曾試圖「邀請所有人駐村生活,進行誦詩、即興音樂、劇場、裝置作品創作。」打造一種「解構現代的生活、經濟、空間、美學等秩序的平台。」(註1)
16年後,華山周邊草原再次進駐了遊牧的居民——「野青眾」,同樣標榜了對自由與各種創意行動敞開的態度,草原上的命案與當年華山的「火鼓祭」爭議,都成為這些避世烏托邦與現實直接的衝撞與結局。16年前的吳中煒,與16年後的草民一號莊奕凡,為何他們如此似曾相似,或是他們真的如此相似?過去的一代面對戒嚴、黨政統治的體系,他們高談自由,而如今年輕的生命又再次聚首,他們又在對抗什麼?
草原從不是唯一。回望台灣近年城市文化治理的積累,總能挖掘出這些短暫、但累積強度極高的文化能量案例。包括如從早期的華山、寶藏巖、忠泰的城中區、近期的草原自治區等案例,都市仕紳化所造成這些創意能量填塞在政策、閒置與活化的各種應變之中,然而這些烏托邦與現實社會、文化能量間的擾動,到底留下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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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前,Bbrother(張碩尹)等人曾佔領了愛國西路的廢棄台銀宿舍。一如所有重要行動的開始,那個起始看起來都像能貫穿過去所有的意義,永遠都有未來,閃爍著無比耀眼的光束。
像要為這座廢墟漆上新的、文青的、革命的、酷的意義,啟動籌資買來發電用的馬達,將所有的廢棄物從高樓推下,踏入的佔屋者各自佈置的烏托邦、影展、住屋大會、生活公約,一個個新的秩序。
直到將近12年後,當再次詢問張碩尹,「如果是現在的你回到十年前,還會做一樣的決定嗎?佔屋?」不知是符合我們距離的時差,或是網路的不穩定,Skype彼端的沉默停頓了好長的時間,「不會了,我不會再去佔領一個沒有權力使用的空間,或許是不會再讓這一切發生。」聽到這個答案的當下,本能的失落感湧上,但也許是因於無法釋懷這些廢墟裡英雄的轉向這始終是我們這些該死的、需要革命聖像才有安全感的人,總是回頭望著那些拿著旗幟的人的原因,儘管他們滿臉鮮血,我們還是能安然入眠。
張碩尹回憶廢墟佔屋的初期,消息在部落格與網站散布開來,每當活動舉辦,似乎全台北的文青都同時翻牆湧入廢墟,張碩尹在當時看過無數張,充滿神采、訴說著各式改變人類社會的巨大革命,年輕的臉孔,剛開始他被這樣的信念鼓舞著,但再幾天,這些人都不曾出現在廢墟。到後來,他學會以抽離的角度來觀看所謂年輕人的熱情,因為他知道這些談話最終都將回歸如同廢墟的灰燼般,消散,不了了之。如同每次活動過後,面對廢墟髒亂的殘局需要人手協助清理,「這時不管怎麼號召都不會有人過來。」
廢墟如同一個現下網美打卡的時髦景點,一段同儕間炫耀的經歷,好似到過廢墟,我也是革命青年。弔詭的是,一項打著無政府狀態的佔屋行動,在運作的當下卻需要非常結構性的組織分工才能維持,成員間也一定程度產生權力結構、策略擬定先後的質疑問題,也不斷弱化最初入駐成員的羈絆。到佔屋的後期,張碩尹形容自己「比較像是穿著米色西裝的房屋仲介,對著所有進來的人哈腰鞠躬。」(註2)
那個在市中心都更政策空缺縫隙下執行出的佔屋行動,已逐漸遠逝,不論這個行動最初抵抗、批判的對象為何?或是對於台灣都市環境與文化治理有無啟發性的影響,最終我們總在抗爭時刻,憤怒嘶吼著,支持著那些所謂的發起者,抗爭過後他們卻成為行動的遺民,他們的後續也許才是這場行動更真實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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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專題「灰階之邦:我們在城市的邊緣聚首」在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計畫正式啟動後,強調藝術、文化生產聚落的重要性之際,以城市空間的紋理探問這些多年累積藝術能量案例的下一步,以及廢墟英雄多年後如何看待烏托邦的過度浪漫,透過香港油街、牛棚藝術村等香港藝術聚落活化案例、從120草原自治區到能盛興所創造的無形文藝平台的可能,以及國際藝術、靈性生態聚落所給予的啟發、直走咖啡所衍生無懼城市空間如何商業與消費化,持續游擊的可能,以及極度呼應本專題命題,近期於立方計劃空間所展出的「最小共存單位」等,進一步討論城市中各種明度的灰階。
註1 羅悅全,《九〇年代的聲音場景當年,那塊荒地上的「第三屆破爛生活節」》,《藝術家》雜誌,2017年9月,第508期。
註2 同步參照張碩尹個人網站「廢墟佔領計劃」的文字紀錄。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企劃主編《刺花 Tshiah-hue》、製作《調皮 The Skin Surfing》卡帶專輯,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