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愛國西路舊台銀宿舍於2008年7月拆除完畢。(張碩尹提供)
2008年7月的夏天,台北市愛國西路上,幾台挖土機將舊台銀宿舍夷為平地,過去接接續續進行一年的佔領行動也隨著破敗磚瓦化為塵土。佔領行動之前,是從國立政治大學校園延伸至台北街頭的塗鴉行動(以Bbrother為代號), 佔領行動之後,匯集了更大的一群人,轉變成幾個月舉辦一次的「以物易物市集」。那年我26歲,活在後解嚴時代:對體制的正面對抗已消逝, 對社會的憤怒卻被都市生活的小確幸磨去邊角,剩下在心中模糊的不滿。那時的我胸中總有股莫名的鬱悶,夾雜著對社會與功利取向教育體制的怨懟, 我想要反抗這一切,並期待著驚天動地的駭人大事。但如此的憤怒感,往往在需作出抉擇的關鍵時刻消失殆盡,這時,安逸的小資生活又顯得滿不賴的。
抱著如此的心態, 我們在愛國西路的廢墟裡舉辦著末日般的聚會,吸引了一干人在夜半拉開生鏽鐵皮進入廢墟,期待從垃圾堆中找到些什麼東西。 現在回想,覺得有趣的,是如此團體並非體制外的異質社群,反之,其往往為社會的縮影。
在廢墟裡的那段日子,「解放」、「革命」、與「階級」等關鍵字常縈繞在聚會之中,我身邊的人、包括我自己,常常正襟危坐地討論著亞洲無產階級的聯合與東亞的反殖民傳統,如此深刻的議題,往往在下一秒鐘便化為月光橋牌夜、真心話大冒險、鬼故事、與中秋佳節烤肉活動。生長在台灣,從小受到軍歌練習、童軍社、康輔社與大地遊戲的洗禮,真正凝結著團體成員的,是華人社會深植的群體性。
未接來電、負面新聞、幹文、酸民、悶鍋、黃金公式
2007年,因在華山文化園區塗鴉的關係,我被當時的文建會控告毀損古蹟,並開始一段常跑法院的日子。除了焦慮著三年有期徒刑的可能性,還須面對手機裡各媒體記者的未接來電。托此事之福,我親身體會了「具台灣特色」的網路媒體因果傳播黃金公式;塗鴉為ptt幹文常客、並常成為酸民圍剿的對象,圍繞在四周則是一群虎視眈眈、等待著「鄉民表示」的媒體, 報紙社會版的報導,又會引爆連鎖效應,回饋到網路的悶鍋世界; 如滾雪球般,這種情況會一直延續到所有人被更無聊的事情轉移注意力為止:當你成為負面新聞主角,你在社會上投射的形象已超出所能控制的範圍,不論怎樣,你的名字將在符號世界中翻攪擴大不斷演繹;面對大眾輿論,你能做的事情,便是以主流社會的期待翻轉自身形象:你必須在人前表現出有為青年的模樣,謙卑有禮、廣納諸言,談吐中最好還帶有些中產感、都會感(不能操鄉村或是部落口音)、外型上不能太痞、也不能太宅、過胖、長相最好還不要太難看。如此,儘管在做著被認為離經叛道的行為,一但披上了父權社會價值的保護色,便能從如此糟糕的狀況脫身,從「社會公敵」轉化為「有想法的年輕人」。
化外之地、權力關係、山頭、符號、結案報告
26歲的我,夢想著在空洞的廢墟與藏於巷弄的塗鴉,找到屬於自己的化外之地,實際上,我踏入的是社會錯綜複雜的權力網絡,在政府公權力、派系鬥爭、資源分配版圖與媒體世界符號迷宮中摸索擺盪。
當你聚集了一群有共同主張的年輕人,自立自強地舉辦了一系列活動(自立自強這件事本身,就強過場景裡靠補助苟延殘喘的一大票人),活動還來了上百人(強過各局處當年度的許多結案報告),在狹小的台北藝文場景當中,你的存在本身便是資本、一股勢力、一個山頭,並跟周遭環境形成權力關係。
隨著時間的推演,愛國西路廢墟裡開始出現視覺藝術圈、劇場界、表演藝術團體、影視產業界等各式角色,隨之而來的是展覽邀約、活動邀請、講座、跨界合作、寫作、紀錄片等諸多事務。久而久之, 你開始鑽研企畫案寫作格式,並以顏色區分經費表、你抽屜裡是幾大包裝滿發票的「結案專用」事務袋、你準備了一套精美的ppt以便在各講堂欺騙世人,你開始在意展覽牆面、裱畫木框、木作,與展覽經費被扣下的所得稅與二代健保。 就這樣,你成為了文化產業的一環,遨遊在不斷流轉的金錢、資源、社會規訓力量之間, 浪費同一批納稅人的錢。
藝術學院、失語、新貧 、共有、佩卡姆大樓、手工啤酒
2009年我出國深造。初來乍到歐洲藝術學院的我興高采烈地談塗鴉、談佔屋、談著現行社會體制外的另一種可能性,得來的只是同學們一臉敷衍的假笑:對歐洲年輕一代來說,那充滿跳蚤滿是濃濃汗味廢墟裡發生的青年行動,只不過是發展中國家年輕人熱衷地搞著父母輩在做的歷史事件;那一個又一個以噴漆罐畫出的烏托邦圖像,所反映的不過是東西方不對等權力下文化殖民的時間差。 國際語境無法轉譯下,那個愛國西路廢墟,似乎只是從現實中遷移,搬到意識裡,成為一塊荒蕪的角落。那時的我看著東倫敦街上如荊蔓般蔓延彼此覆蓋的塗鴉,像是失落世紀的悲傷化石崖壁。
轉眼間近十年過去,現下的倫敦是個貧富差距、房產炒作、薪資結凍、 福利制度瓦解、M型社會的世界,掙扎生存的新貧一代看著過去視為理所當然的居住權、教育權、勞動權一樣一樣地被剝奪成為無法企及的奢侈品,以前的烏托邦社會實驗又再次回到這個城市。 倫敦城共享空間林立,其中有專為藝術家、設計師分租工作室以降低房租壓力的共同工作空間(co-working), 也有居住工作合一的共有居住空間(co-living),與針對年輕父母的共有托嬰計畫(co-nursing)。
2018年的今天,我站在佩卡姆大樓(Peckham Levels)的大廳入口(註1),這是由廢棄停車場再造的新空間, 裡面是藝術家與設計師工作室,同時也搞市集、酒吧、瑜伽教室、創客空間、展覽與藝術祭。我看著水泥牆上稍顯迷幻的彩色幾何拼貼,天花板是幾株垂吊而下的熱帶盆栽,刨片纖維板搭出的長型工作桌,針織地毯與顏色強烈的懶骨頭,展現出替代空間特有的功能美學與些許東倫敦波西米亞風格。佩卡姆大樓常讓我想到過去廢墟的日子,與在那破敗昏暗的房間裡所勾勒出的許多夢境:那個自外於社會秩序沒有現實壓迫的化外之地,那個人人都是藝術家與設計師「什麼都能發生」的平台。
在資本主義的殘酷世界當中,人人都有各自扮演的角色,佩卡姆大樓與這個城市裡上百個空間一樣,由專業團隊企業化經營,精緻的網站、 形象包裝、廣告宣傳,背後有地產商的金彈支持、與地方政府的背書,這些深入貧民窟的共享空間為政府與財團的前哨站,隨著他們的腳步是成群結隊的文青、都市雅痞、銀行家、咖啡店、有機雜貨店、手工啤酒、熱瑜珈教室、維特羅斯超市(Waitrose,註2),水漲船高的地價將把當地的社群又再次推移,到更遙遠、更貧窮的都市邊緣。
今天下午倫敦太陽是火紅的,佩卡姆大街(Peckham High Street)上成排社會住宅映照著破敗的末日光輝,而這一切,將在仕紳化的巨輪下煙消雲散。看著眼前兩歲的兒子那雙深得像要把所有光芒吸附而入的瞳孔,我驕傲地跟他說:我曾想改變世界,而這世界則改變了我。
註1 佩卡姆大樓(Peckham Levels)位於倫敦東南的佩卡姆區(Peckham),人口組成以非洲與加勒比海移民居多,為倫敦最貧窮的地區之一。佩卡姆大樓原為佔地百頃六層樓的停車場,自1983年廢棄以來,Southwark市政府提議拆除,受抗議者阻饒作罷。2016年則公開招標,由Makeshift團隊接手經營,委託Carl Turner Architects改造,於2017年12月正式開幕,背後金主是地產商The Collective,總部設於倫敦市中心梅費爾區(Mayfair)。
註2 維特羅斯(Waitrose)是英國連鎖超市。因其廣受中上階級喜愛的關係,一旦某地區有新店開張,可為當地房價帶來36,000英鎊的平均增幅,媒體將此現象稱為「維特羅斯效應」(Waitrose Eff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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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碩尹( 10篇 )追蹤作者
旅英台灣藝術家,國立政治大學廣告學學士,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藝術碩士畢。其創作媒材跨及裝置、繪畫、表演與錄像,並結合科學、生物學、生物動力學等不同知識領域,反應人與科技、社會的關係。他的近期個展於德國萊比錫Kunstkraftwerk藝術中心、倫敦亞洲藝術中心、台北市立美術館;並參與台北雙年展、廣州三年展、薩奇藝廊、 Compton Verney美術館、惠康基金會之群展與委託案。近期獲獎包括英國皇家雕塑學會獎、香港Art Central新晉菁英大獎。作品受台北市立美術館、巴西駐英大使館、韓國Noblesse Collection、墨西哥JM SR Collection典藏,與亞洲歐洲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