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昔日油街政府物料供應處。(楊天帥提供)
藝術抽象,也要空間盛載。2013年,香港政府「活化」座落在上環油街的一所二級歷史建築,該建築本是皇家遊艇會會所,政府讓它化身為「視覺藝術交流的新平台」,取名「油街實現」。同年,香港政府撥款一億元予各區,區議會決定發展土瓜灣牛棚藝術村後一幅荒地為休憩場所。兩區運作至今,不協調音卻未間斷,油街沒有創作的地方、牛棚竟不准公眾拍照。至於政府其他項目,如活化工廈,則反令租金上升,令藝術家的工作室不知所終;石硤尾創意藝術中心又被譏為「動物園」(創作中的藝術家「被觀賞」)……從上而下建造藝術空間,到底是否可行?
短暫存在的「油街藝術村」
關於油街的種種,得從1998年說起。時值亞洲金融風暴,經濟不穩,港府出售油街地皮的如意算盤打不響,遂決定押後,並在同年6月短期放租油街前政府物料供應處。由於租金低廉(每平方呎2.5港元,約台幣9.8元),地方寬敞(總面積125,000平方呎,單位由3,000呎起),方便創作與展覽,故吸引大批文創工作者。數月後,油街物料供應處已成為香港當年唯一非官辦文化區域。

昔日油街政府物料供應處。(楊天帥提供)
筆者曾在2012年訪問當年「油街人」之一的藝術家陳廣華。他憶述﹕
「油街可說是一個神話傳奇。那時候大家(藝術家)沒有藝術村的概念,不試過還不知,原來聚集起來創作氣氛很好。我夜晚收工,8、9點回去,還見很多人走來走去。那時很自由,打開門人家可以來參觀,關門創作也行。幾乎每日都有party,大家一起吃喝,不是這裡有opening、就是那裡有展覽、live band、時裝表演,有人做立體作品隨街擺,有人畫牆壁——在油街,畫牆也無人干涉。最重要的是,油街無人管。」
「租戶當然會在油街做作品,但也有非租戶的。當年就有不少非租戶來展出作品,好似黃國才,他沒有租空間,但做過一條鱷魚放在橋墩,很有趣。也有很多公眾慕名前來參觀,人流興旺。(⋯)我們還會在油街燒烤。油街到處都可以燒烤,比方說在海邊,還有無敵海景呢!我們曾被中大(香港中文大學)的藝評家批評過我們只顧吃吃喝喝,甚無藝術修為。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不過是星期六晚做得累了,玩一下也很正常。後來政府宣布收回,我們感到時日無多,便更加努力做作品了。」
一切的喧鬧與能量併發不足兩年。1999年底,政府決定於翌年2月拍賣油街地皮,遂要求租戶遷出。
為與政府談判保留「油街藝術村」,藝術家自發策劃SOS(Save Oil Street)行動,以各種方式爭取政府收回成命,結果換來政府承諾,先讓藝術家暫遷至啟德機場或前長沙灣檢疫站,待馬頭圍屠房修葺完成後再搬到該處。馬頭圍屠房,便是現在的牛棚藝術村。

昔日油街政府物料供應處。(楊天帥提供)
進駐牛棚,事與願違
「如果你問我之後牛棚怎樣,效果就很一般。」筆者在訪問陳廣華的同年,亦與創作者又一山人聊過。他當年的辦公室就在油街對面,他說﹕「當初以為牛棚是油街的延續,結果事與願違。」原因是,管理方不僅不讓藝術家畫牆(破壞公共財產),即使要在公共空間擺放藝術品,也需要向管理部門書面申請,甚至連公眾拍攝亦遭禁止(保障藝術家版權)。
那時仍在牛棚租用工作室的個體戶只有零星數人,陳廣華是其中之一。
「政府有安置計畫,大家就決定接受,不再搞事。有些藝術家去了啟德,有些去了長沙灣。我就是去長沙灣(牛棚)的,去到現場就慘啦,那邊好臭,又黑麻麻,大家沒什麼交流。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寫詩。」
牛棚規矩多,且隔絕於世。此外,由於牛棚沒有符合公眾娛樂場所條例發牌要求的消防設備、燈光照明、緊急通道、衞生設備等設施,故其不能全面對外開放,舉辦接待公眾人士的大型活動。
陳廣華嘆,這些年來,因為牛棚缺乏人氣。政府對此的政策則是「無政策」,空出的單位不會重新招租。「我覺得政府是想等我們剩下伶仃幾個人,就要求我們離開。」

今日香港土瓜灣牛棚。(楊天帥提供)
「油街實現」實現了什麼
另一邊廂,「油街藝術村」之「官方復活版」即「油街實現」,也好不了多少。
當年另一位「油街人」藝術公社成員之一的杜煥,在去年接受《明周》訪問時指「油街實現是沒有過去的」。他形容過去油街藝術村「是實實在在發生的東西」,沒有任何計畫,「因此難以複製」。
跟牛棚一樣,「油街實現」現時是一個井然有序的地方。在Google上一搜,有清楚的開放時間,每日(星期一除外)晚上8時「結束營業」,定期更換展覽廳的內容,偶爾加上些「共創」元素,舉辦社區藝術活動。官方網頁上的介紹承諾「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自由地交流、盡情地試驗,發揮無限想像」,我們都知道這個承諾不會落空——只是它只可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框架下兌現。

今日油街實現。(油街實現facebook專頁提供)
在管制與突破管制之間
從「油街」的變遷看,彷彿「自上而下」的空間一定不好。不過並不盡然。事實上,「油街實現」難與「油街藝術村」比較,因為它根本不是一個創作空間。我們甚至可以說,它的確容許了某些社區共創發生,只是它終究沒容許藝術家在那裡工作而已。
由上而下的「藝術空間」也不是一無是處。陳廣華當時說過,牛棚的空間其實對他來說已「非常理想」,滿意的原因首先是租金特廉,政府從沒加租,其次則是地方清靜。事實上時至今日,他的工作室仍在牛棚。至於「油街實現」,到底也是展覽、活動不斷,天天免費開放給市民和遊客,起碼未至淪為新樓盤新商場新酒店的附屬。
如當代藝術創作本身,藝術空間本身似乎也有著永恆的矛盾﹕它永遠在突破管制,卻又永遠得面對管制。管制是無可厚非的,政府也好、商人也罷,他們既然出錢,固然覺得自己「擁有」所購的東西,欲對其施加權力,藝術空間若涉及公共資源(錢或社區關係),主辦方就更有理由設立限制。然而全面管制下的藝術空間,變相等於扼殺藝術的可能性,因此它必須超越管制——無論以任何形式。

油街實現建前的香港皇家遊艇會會所會址。(楊天帥提供)
管制與被管制的張力似乎沒可能靜止,強求靜止,不僅徒勞,而且沉悶。換個角度看,如果管制消失,藝術的趣味甚至價值何在?只是,黑與白之間總存一片時而伸張時而萎縮的曖昧的灰——不是可以由管制者勾劃出來留給藝術家的,也不是被管制者能夠憑己意攫取的。
當權者造不了「真正」的藝術空間,然而民眾亦沒能力宰控其生成。誰亦未料到當年的「油街藝術村」會突然誕生,它某程度上超越了一些界限與想像。它之所以成功,恰恰是因為「沒有因為」,沒有(是故脫離了)界限與想像。
創作時創作,燒烤時燒烤,歷史要發生什麼,實屬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