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來無恙,久違了,83歲的雕塑大師朱銘(1938-),於8日舉行「木浮雕」近作發表,取名《浮生》,展覽主題為「浮生-朱銘人間系列木浮雕展」。這是他藝術創作一甲子,在無招之招心情下,對浮生歲月的另一種體悟。這批「木浮雕」特別強調繪畫性。有別於過去木浮雕的個別雕刻上色,再合併組合,這回是雕刻組合之後才上色。作品除了原木、黑白色系之外,配合五月春暖花開季節,朱銘選擇暖暖的藕紫,有深有淺,格外吸睛。
朱銘從15歲初向苗栗通霄李金川師傅,學習傳統廟宇的雕刻與繪畫,30歲拜入台灣雕塑界大師楊英風門下,朱銘融合傳統木雕與現代雕塑的精神,逐漸發展出超越兩者的獨特風格,一甲子以來,從鄉土系列、太極系列到人間系列,引譽國際。
朱銘近年深居簡出,與外界較少接觸,一來,把創作當作修行,珍惜目前還耳聰目明,可以潛心思考與修鍊創作的機會,再者,歷經許多社會紛擾事件之後,希望耳根清淨,減少不必要的應酬與干擾,讓藝術創作,盈滿殘生。
「藝術家沒有退休的藉口⋯」,朱銘粗茶淡飯,每日騎腳踏車運動,偶爾疲憊酸痛。
母親節前夕,朱銘4日清晨,親自開車到位於金山的朱銘美術館。每到美術館,他總會在慈母碑園區冥思靜想,衷心希望天上的媽媽,在極樂世界過好日子。靦腆的朱銘,雖然沒有用太多言語,慶祝母親節。但他對於早年母親,打拚生活,受苦受難的往事,依舊刻骨銘心,尤其母親逆來順受,不屈不撓的樂觀態度,影響了他大半生。
朱銘追憶往事,83年前,台灣還處在日本殖民統治,尤其苗栗鄉下,多口之家討生活真的不容易,難有溫飽。家有臨盆婦,竟然窮到連找產婆接生都無能為力。當時朱銘的父親朱李記,已經52歲了,熟諳縫補衣物,為子女理髮、幫人算命、讀說經文、尤其懂得藥草,家中總有一籃曬乾的藥草頭,舉凡有不舒服,都是靠父親熬草藥治療,連母親生育11胎,也是靠父親接生剪臍帶的。
取名朱川泰,排行第11。當年雖然順利降生,但因為母體孱弱瘦小,長年操勞、又營養不良,家裡也沒有辨法給產婦一點食補,所以連育兒的母奶都非常有限,落土小嬰兒,口夜嚎哭,連米粒熬湯都不可得。年紀稍長的兄姐,輪流背著小川泰,沿村敲門,覓尋附近人家的新產婦,看看有沒有多餘乳汁,餵食懷中雛弟,一家吃不飽,再找下一家,然而,一天只能外出央求兩趟,小川泰幾乎沒有被餵飽過。說來不可思議,那條小生命是靠村子裡沒吃完的乳汁,度過初生下來的脆弱與危險期。老天爺真的有眼,沒有絕斷這對家人的求生之路,雖然有一餐沒一餐的,但11個孩子都活了下來。朱銘每每想起這段陳年往事,語帶哽咽。
一個13口人家,男主人卻因氣喘無法出外賺錢養家,在沒有節育措施下,竟然讓女主人不斷懷孕,連生了11個孩子,連填飽肚子都有困難,根本談不上為女主人坐月子。那個時空,女主人想的不是如何坐好月子,而是何時可以挺起身子,開始編織草蓆。王氏愛胎胎忍受自然產的疼痛,早早起身拼老命地趕工編織,希望能早一刻交貨,拿到買米錢,餵養全家人。於是她死馬當活馬醫,日以繼夜的工作,經常編織到清晨三點鐘,漆黑的燭火下,縮著彎曲的身子幹活。朱銘長年看著母親像個男人婆,與命運搏鬥,不卑不亢,內心的痛苦,難以名狀。朱銘的慈母頌是這樣寫的:
阿母,雞啼了,三點多,去睡吧!
傻囝仔,我若去睡,明天你們要吃什麼?
阿母,你會做死,你已經腰酸背痛,不能不休息,趕快去睡吧。
傻囝仔,不要緊,痛一下,忍一下,就好了。
我若趕快做完,明天就有錢去買米了!
朱銘口中的阿母,就是那個長年母代父職,靠著編織草蓆,掙錢拉拔他們11位手足長大的王氏愛女士。母親只活到63歲,就因胃癌過世。
每逢節慶拜拜,朱銘永遠記得「犒軍」時,那條薄豬肉,油花花的,當拜拜一完,大家就有肉吃。那條薄豬肉被切成細片,端上餐桌,食指浩繁的一家老少,開心享用,煞那間盤就見底。媽媽總是說,豬肉有腥味,她不敢吃,讓出她的那一份,分享給大家吃。直到若干年後,家庭生計改善,可以較常買豬肉,朱銘猛然發現當年媽媽是因為豬肉不夠吃,捨不得吃,省下來給孩子們吃,完全不是什麼腥不腥,不敢吃的問題。
媽媽苦命幹活,平時打理精神,靠著三寶:一寶是當天氣寒冷,靠火籠暖身;二寶因長期營養不良,體內寒氣重,肚子會絞痛,靠薑茶逼寒止痛;三寶則因為晚上趕工熬夜,就是拼命喝濃茶,才能像機器人一樣,永不歇息。
想到母親為家庭忍飢受累,朱銘從小看在眼裡,有萬千不捨與無奈,他一心只想快快長大,早日賺錢給媽媽,貼補家用,分憂解勞,讓媽媽吃飽肚子,享點清福。
打雜疫、學手藝,朱銘從不拒絕。直到15歲朱銘從李金川師傅,學習傳統廟宇的雕刻與繪畫,他有了比較優渥條件賺錢。尤其30歲拜入台灣雕塑界大師楊英風門下,學習純藝術創作,果然,朱銘絕頂聰明,在楊英風的啟蒙下,他融合傳統木雕與現代雕塑精神,去繁就簡,逐漸自立門戶,發展出他個人獨特的風格,鄉土傳情、太極風華,乃至於萬象人間,他出神入化,點木成金,坐上現代藝術大師寶座,光耀門楣。
朱銘回憶,當他拿到第一筆雕刻收入是新台幣46元,開心不得了,親自跑回家面交媽媽,並告訴媽媽,可以苦盡甘來,因為他將開始賺錢了。媽媽呵呵笑容,讓他終身難忘,媽媽欣喜的,不只是46元的收入,而是孩子成才,可以幹活養家。
媽媽的認命,成為朱銘永遠的能量來源,每每遇到挫折,他就拿媽媽拉拔生活的艱苦模樣相比,一下子就豁然開朗,勇敢面對挑戰。朱銘不只大半生與媽媽的奮鬥靈魂同在,媽媽低頭幹活的專注模樣,也是他觀察人物內心戲的對象,而那滿佈皺紋,又帶慈暉的容顏,更是他刻刀下最生動的人物寫照。
他長年觀察母親王氏愛逆來順受打拚生活、又樂觀期待明天的真情肖像,臉部線條堅毅不屈,慈光普佑,栩栩如生。因為朱銘說,那是她最熟悉的容顏,從他懂事以來,一直烙印在他的心靈深處。這個雕像讓他在美展、省展比賽中,獲得入選奬肯定,同時,1968年30歲的朱銘,就是捧著他手雕媽嗎的鮮活人像作品,去敲雕塑大師楊英風門扉,向他拜師學藝。
雲遊四海、飽吸藝術墨水的楊英風,非常識貨,一看到朱銘手中的女人雕像,他在歷歷刻痕上看到生命崢嶸,大地母親的摯愛與尊嚴。楊英風正面回應,而結下與朱銘終其一生的師徒情緣。朱銘貴為國際雕刻大師,開口閉口必提恩師楊英風,伯樂之於千里馬的宏恩浩德,溢於言表。
隨著朱銘進軍國際,功成名就,藝術價值攀升,作品價格也節節上升,可以捧著萬金,回頭善待她老人家,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無奈,痛在心底,讓他刻骨銘心。
1999年朱銘在台北近郊的金山,購得11公頃餘土地,打造「朱銘美術館」,特別留下隅角,興建慈暉園,以慈母碑,外加他們浩浩盪盪的11個兄姐手足群像,成為美術館內第一個完成的溫暖園區,銘記母親的勞苦功高,他要天下孩子們,入園省思,一起來頌揚母愛光輝。那是「朱銘美術館」興建工程中,最早完工的區域,也是整個園區,最適合望海的地方。由突出的山勢,遙望東北角海岸,拍浪多奇,朱銘要媽媽守著慈暉園區,守著他一生一世的大作品「朱銘美術館」。
每次去金山,朱銘都會到園區報到,跟媽媽說些悄悄話。人間最苦是相思,朱銘在石鋪走道旁,保留了成排的相思樹,借樹寄情,希望天上的媽媽感受到他綿綿不絕的思念。同時,母愛是綿延流長,生生不息的,朱銘更以母親王氏愛之名,又在美術館園區,打造了一座「愛橋」,用慈暉鋪成橋面,讓愛光普造,傳頌天下。
媽媽已經離世多年,已屆八旬的朱銘,含飴弄孫之餘,他依舊惦記著那位低頭專注幹活,連肚子都沒撐飽的母親。滿滿的追思情懷,他仰望著長空,輕聲一嘆。他經常會以堅定的口吻,告訴媽媽,她的愛與暉,早已內化為創作因子,時時刻刻展現在他的創作上。不管是山風野地孕育而生的鄉土系列,還是氣宇軒昂的太極系列,亦或五顏六色的人間系列之中,母親愛無邊,情不禁,影響他一生的命運改寫與藝術爭鳴,千秋萬代,功不搪捐。